第三章 文坛游戏 自沈燕云来访后,文亦凡有些魂不守舍。每晚都到门外的马路上溜达一会儿, 潜意识里盼着她再次突然出现。 这是一条比较僻静的街巷,几盏路灯稀稀落落地撒下些许清辉,四周愈显清 冷。不时有几对恋人依偎着走过,文亦凡羡慕地看着他们,心中充满怅惘。 “喂,你在干吗?”晚上十点多钟了,唐娜来了电话,声音里透着亲昵。 “嗯……”文亦凡正按着鼠标,Word文档的页面快速地向上窜。这阵子,他 每晚都用这法子训练“过目神通”,非常有效。但今天脑子里却总是晃动着沈燕 云的身影,半晌才回过神来,“啊——没干吗……” “……”唐娜在电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不见文亦凡说话。她叹了口气,幽 幽道,“亦凡,我知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你心里舍不下小燕子是不是?” 文亦凡这才一惊,凝了神,急忙道:“唐娜,你胡说什么。我心中既然有了 你,就不会再给别人留位置的。” 唐娜道:“心中想的谁也看不见。唉,爱是情不自禁,勉强不来的。这也怪 不得你。” 文亦凡道:“唐娜,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心思电转,想把沈燕云前两天 来过的事告诉她,又怕她更多心。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坦诚相告。便道:“唐 娜,告诉你件事,你别乱猜疑好不好。沈燕云……” 不待他说完,唐娜就轻声道:“我知道,她来找过你。” 文亦凡奇怪道:“咦?你怎么知道?” 唐娜淡淡道:“我会算。” 文亦凡勉强笑道:“那你算到还有谁来过?你总是喜欢多心的。” “我知道你在成全别人。亦凡,你这又何苦呢?”唐娜叹了口气道,“其实, 沈燕云……沈燕云……你真成了沈家的乘龙快婿,倒也殊途同归呢,也不用费我 一番苦心了。” 文亦凡暗责自己不该辜负唐娜的一片真情,柔声道:“唐娜,你一定是感觉 我现在心神不宁,所以乱猜疑了是不是?我今天的确不开心,但不是为了沈燕云。 既然你多心,只好告诉你了。我们经理也就是个技校生,对工程预算十分精通。 写文章嘛,既非所好,又非所长。但当了经理以后就变得喜欢舞文弄墨起来了, 对别人的文章总喜欢挑三拣四。前阵子叫我写一篇职代会报告,今天上午交给他, 下午还回来,上面勾勾画画,涂改了很多,加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又乱又杂, 文理全无。我是想改不能改,不改吧,拿出去实在不像样。到时大家都知道是我 写的,暗地里要瞧不起我了。其他几个副经理、工会主席、书记也都等着看呢。” 唐娜欢快起来,道:“亦凡,原来为这事,怪我不好。你别生气,总是怪我 太在乎你了。其实这种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摸着领导的脾胃你就知道怎 么对付了。我教你两个绝招,明天不必急着把稿子给那几个头看。如果他们每个 人都发表一通自己的看法,都在上面涂上自己的高见卓识,你就有得苦。都是领 导,一个也得罪不起。你把稿子整理好,先放一放,这几天就去忙别的事,不跟 他们照面。等到开会前一天你再拿出来给他们过一下目,先声明经理已审看并修 改好了,请他们几位再过过目。一般来说没有谁会愿意表现得比一把手还聪明。 何况再改时间也来不及,将就着就行了。这一次他已改了就照他的去,以后你要 想保持自己文章的原汁原味,照此计准成。前一招叫‘拖刀计’,后一招叫‘拉 大旗’。” 文亦凡是什么人,唐娜这一点,马上就明白了,笑道:“就你鬼点子多,还 真是妙计。” 唐娜笑道:“领导嘛,总是比你高明。无论你在玩笔杆子的行当里多有名气, 发表过多少文章,出版过多少专著,只要你是他的下级,他就一定比你高明。所 以你写的文章若不由他修改修改,指点指点,成何体统?怎么样就能既满足他的 高明欲,又可保持自己的原装货呢?我再教你一招‘留虚拍马’——嘿,就是‘ 留下来’的‘留’,‘虚假’的‘虚’。” 其实文亦凡一经点拨,心中早已透亮。他知道唐娜要说什么。早些年报上就 刊登过这类经验之谈,只是为了让她开心,故作洗耳恭听状。 “替领导写东西,要学会在文章无关紧要处,留几个无关紧要、既明显而又 不能让他看出你是故意留下的错误。如:留几个病句,错用几个不大妥帖的词, 写几个错别字,用错几个标点等等,这叫‘留虚’。通常情况下,他会帮你一一 校正修改,这时你得做恍然大悟和敬佩状,这叫‘拍马’。他一定会亲切地拍拍 你的肩膀,以示鼓励。过后你还得再重新校对一遍,把他硬是没有看出的错处再 纠正过来,这样才算功德圆满。”唐娜一边说,一边开心地笑。 文亦凡故作惊叹道:“真是‘活到老、学不了’。原来为领导写东西还有这 么多窍门,你怎么不早说。我以前只顾让领导看到工作效率,怎么就没想到这一 层呢?白白吃了好多苦。” 唐娜笑道:“那是你太正统,没想到过耍奸使滑。”忽然压低声音调笑道, “其实我就喜欢你这样。你今天主动告诉我,沈燕云去过你那里,倒真的没跟我 耍奸使滑,我高兴得很。” 文亦凡煽情道:“你道我真的不会耍奸使滑,什么时候耍给你看。” 唐娜昵声笑道:“你敢?” 文亦凡笑道:“你来,我耍给你看。”嘴里调着情,心里却总觉得别扭。 “傻样……”唐娜低声笑骂了一句,转过话题道,“其实我打电话不是问沈 燕云的事,是告诉你另外两件事。一是你的《圈子》只能从二渠道走,出版合同 已经拿来了,有空来签掉;二是我已经收到欧阳袖委托的律师事务所发来的律师 函。” 文亦凡道:“他果然来找麻烦了。他提了些什么要求?” 唐娜笑道:“他说我诽谤他。要我登报道歉,并且索赔名誉损失费伍万元、 精神损失费十万元。否则要到法院告我。” 文亦凡道:“他倒打起发财的主意来了。”继而担心道,“只是我到现在也 不明白你有何妙计。真的打起官司来,我们可拿不出证据来啊,那是必输无疑。” 唐娜得意道:“我就是要引蛇出洞,这不,他中计啦。” 文亦凡疑惑道:“你准备怎么办?” 唐娜道:“我已经给他的律师打过电话,约个时间见面调解,如果他能证明 是我错了,我就赔偿他。如果我能证明确实是他把别人著作占为己有,我也不为 己甚,让他撤诉。” 文亦凡道:“可你用什么证明呢?” 唐娜“哈哈”一笑道:“这你别管,山人自有妙计。” 文亦凡无奈道:“哪我能做什么呢?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唐娜沉吟了一下,道:“你暂不出场,我们打个埋伏,必要的时候你再出面 反诉他侵犯著作权。其实……其实我也没有把握,只是冒险一试。”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这天东方电视台到工地现场采访,文亦凡作为分公司的 宣传干事,全权负责接待,忙了一天,回到单位时已经累得快散架了。他洗漱完 毕,想早点休息,但多年养成的怪癖总是难改,不做完这件事他就睡不踏实。 柜子顶上放着两只柳条箱,虽然很旧,却是他的宝贝,因为这里面收藏着他 对父亲多年来的纪念。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些是永远也不能拿出来公之于众 的。几年来,只要不是很忙,他总要抽出些时间,用电脑整理存档,把这秘密永 久保存起来。 他到楼下办公室静心地操作起来。呼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没来由地兴奋 起来,马上回电:“关鹏,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些天电话也不来一个?” 关鹏道:“到温柔乡里陶醉了一回,可惜你没去。” 文亦凡道:“又到哪里风流去了?” 关鹏道:“这一阵到外面兜了一圈,大饱艳福呢。”关鹏所在的路桥分公司 在外省市承接了很多工程,需要定期出去检查,正合了他的意。可以饱览北地胭 脂,南国佳丽,东乡花粉,西域艳姝。 文亦凡这次心中有了事,反而不好意思直接问及沈燕云,便顺着他的话兜圈 子:“噢?都有哪些艳遇啊?说来听听。” 关鹏奇道:“咦——老夫子,平时看你一本正经的,今天怎么啦?倒是第一 次听你说要听听。” 文亦凡讪讪地笑道:“我没说我这人多正经。允许你风流,我问问都不成?” 关鹏笑道:“成,成。这次我到温州去了。啧,温州人是他妈的有钱,那里 的别墅他妈的一栋一栋的……哦,跑题了,说小姐。那里的小姐,多。什么货色 都有,川妹子、徽妹子、湘妹子、滇妹子……连他妈俄罗斯女杂毛都有。那里的 小姐特逗,我们住的那家宾馆,每天夜里十一二点就有小姐打电话进来。我就跟 她们装憨,跟她们逗。你道她们跟你逗什么?男人不抽烟,女人不沾边……” 文亦凡截住话头,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关鹏,一准又是你的胡诌。哪 个女人说得出口?也就你这德性。” 关鹏“嘻嘻”地笑道:“老夫子,你真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了。你不是要 深入生活吗?这也是生活。” 文亦凡讥讽道:“这就是生活,你这‘轶事流’高手这回又从中觅得什么好 素材了?” “嘿,还别说,真给你说中了。”关鹏兴奋道,“这风月场中还就是我们‘ 轶事流’取之不尽,挖之不竭的宝库。这回在南岭……” “你去了南岭……”文亦凡话一出口,立时觉得不该对南岭这么关注,连忙 问,“南岭又有什么奇事?” 关鹏道:“嘿嘿,我从小姐那里听来不少趣闻轶事,说个你听听。有个影视 歌三栖明星叫东方雁的你知道吧?” 文亦凡道:“没印象。” 关鹏道:“你没印象不奇怪,因为她不是很出名,顶多算个三流明星。但这 则笑话倒是流传甚广。有一次,东方雁参加一项综艺节目,主持人给她出了个‘ 脑筋急转弯’问答题,问,‘世界上第一个男人是谁?’东方雁答,‘亚当。’ 主持人说,‘回答正确!’又问第二个问题,‘世界上第一个女人是谁?’东方 雁不假思索,答,‘夏娃。’主持人拍手道:‘又答对了。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 题,当夏娃和亚当结婚时,夏娃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哈哈……”关鹏想起谜 底忍不住大笑,“亦凡……你,你猜猜答案是什么?”。 文亦凡知道下面这个“包袱”抖出来定是十分搞笑,想了一想,实在无从猜 测,笑道:“我猜不出,你别卖关子了。” “东方雁心里也没有答案……面对镜头和观众,紧张地环顾四周,急得直跺 脚,不小心……不小心把膝盖撞到桌角上,痛得忍不住……”关鹏笑得喘不过气 来,“忍不住大……大叫,‘哎呀——疼死我了!’主持人高声宣布:‘答案完 全……完全正确!’” 文亦凡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然会意,也忍俊不禁道:“这叫‘答 非所问,歪打正着’吧。这等胡编乱造,够缺德。”半真半假道,“我看你干脆 改换门庭,离开‘轶事流’,投靠‘下流’得了。” 文坛向有“主流”、“俗流”之分,“俗流”里有个分支叫“下流”,笔法 淫邪,文风放荡,故一向被人鄙视。 关鹏“嘿嘿”一笑道:“投靠‘下流’又怎的?现在大家都在玩游戏——性 游戏。不玩谁看?你到书店里随手抽一本文学作品翻开试试看,如果没有性游戏, 你割我的头当尿壶。问题就看你这游戏怎么玩,它有它的规则。有的打打擦边球, 有的当做佐料加加味,有的故意写过了头,让大家批一批、禁一禁,自己也就露 了脸。反正现在又没有文字狱。人性,人性,一针见血地说,就是人的性。文学 是写人的,不写性你怎么写人,写性你不了解性怎么写?要了解性不去亲身体验 怎么行?你以为你结过婚就了解男女之事了么?丰富着呢。没那些花花草草的生 活体验你就闭门造车啊?” 文亦凡没想到关鹏会说出这么一番“深刻”的言词来,一时竟无从反驳。关 鹏却不罢休,得理不饶人:“老夫子,说句话你别生气。唐娜和你比怎么样?她 的小说《唇》和你的《圈子》在立意上就没法比。但她的《唇》就有出版社找上 门来帮她出。她的小说一看书名就让人想入非非。你的《圈子》呢?嘿嘿,纯则 纯矣,还得自己掏腰包买书号。人家写书赚钱,你呢?一本这样,两本这样,你 掏得起吗?” 文亦凡被击中要害,心中一阵隐痛,听关鹏继续说下去:“你啊,还丢不掉 文人的清高病。什么时代了,清高值几个钱?人生就这么一辈子,不乐不玩你等 到什么时候?你有家庭我不这样劝你,现在你孤身一人,又谈不上对谁忠不忠, 那么苦自己做什么?不是我说你。唐娜对你那么好,你干吗老是躲躲闪闪的?你 对得起人家吗?古人早有明训,‘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听我的 话,早点跟她上床,她乐意你也快活……” 听到这里,文亦凡忍不住喝道:“关鹏,别胡说八道。” 关鹏笑道:“哟,心疼了不是?” 文亦凡道:“关鹏,说正经的,我和她只能做好朋友。” 关鹏有些失望,扫兴道:“唐娜哪点不好?跟你志同道合,有才有貌又有钱, 你怎么就看不上她呢?” 文亦凡道:“不是我看不上,是我配不上。” 关鹏又好像看到一丝希望,道:“你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嘛。论笔底下真功 夫,她两个唐娜也比不上你。只是她会追逐时尚,你跟不上趟。是不是你不好意 思跟她捅破了?要不,我帮你搞定。” 文亦凡苦笑道:“你就别瞎掺和了,我们的事自己知道。”赶紧转移话题道, “今天你倒是给我上了一课,以后我写小说需要这方面的素材就问你。” 关鹏道:“闹半天你是收集素材来了。这种东西没有实践是不行的,写不像。 要不,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找小姐‘淘’一回‘糨糊’?” 文亦凡连连道:“用不着,用不着。” 关鹏道:“这么害怕?那我就叫她打电话给你,你在电话里跟她聊。不要紧, 你瞎诌什么都不要紧,你把话说得越疯她越高兴。” 文亦凡慌忙道:“你可别乱来,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扯了半天,还不见关鹏提到要他写诗的事,心中十分失望。就听关鹏道: “不扯了,我正有事要找你呢。” 文亦凡心中一喜,终于说到沈燕云了。连忙道:“你说。” 关鹏神秘兮兮地说:“老夫子,我时来运转,要升官了。” 文亦凡道:“好啊,恭喜你。升什么官?” 关鹏道:“我们单位新换了个头儿,是我们原来的副经理蒋明辉。他是个好 大喜功之人。有人向我吹风,他有意要提我做办公室主任,我猜他是看中我的笔 杆子。”路桥分公司的效益多年来一直排在公司榜首,经理年终兑现奖常常是一 二十万,办公室主任也有五六万好拿。既然有望爬到这一位子,关鹏如此上心也 在情理之中了。 文亦凡笑道:“那你就投其所好,给他大大地吹捧吹捧。” 关鹏道:“就是嘛,我想马屁既要拍得早,又要拍得巧,近期就给他大张旗 鼓地吹吹。现在的报纸都搞有偿新闻,这种宣扬个人事迹的文章更要烧高香。俗 话说,烧香摸不着庙门。你与曲菲关系不错,请你帮忙牵线。” 文亦凡犹豫道:“要说你们那里有新闻挖掘,我一请她准来。只是要她写这 种吹捧文章,我也没把握能请动。她一向清高得很,我试试吧。” 两人又扯了一番闲话,关鹏始终没有提到沈燕云,文亦凡只好怏怏地挂了电 话。 又到了去曲菲家里“例行公事”日子,文亦凡试探着跟曲菲说了,曲菲考虑 半天苦笑道:“你的面子我总归是要给的,但这种肉麻文章让他自己写,你帮他 把把关,我替他发。” 文亦凡把这消息迅速告诉关鹏,关鹏兴高采烈,立即动手。三天以后,一篇 题为《黄浦江畔弄潮儿》的长篇通讯稿传到文亦凡手中。文亦凡看后,眉头紧锁, 打电话给关鹏,不客气道:“老兄,你这篇通讯谋篇布局杂乱无章,净是空话套 话废话,叫我怎么送过去?我真不知你平时那些稿费是怎么混来的?” 关鹏“嘿嘿”笑道:“老夫子,我本是‘轶事流’的干活。这种东西弄不好 的,所以传真给你,请你指点指点。” 文亦凡哭笑不得,只得用“死文救活九字诀”帮他修改。每次到曲菲家里 “例行公事”,这九字秘诀也深得曲菲欣赏,说他天生是做编辑的料。 关鹏看到文亦凡传真过去修改稿,佩服不已,诚心请教。文亦凡便把“死文 救活九字诀”传授予他。关鹏听后惊奇道:“老夫子,我在南岭暗访一位高人, 你这‘九字诀’与他的‘剽窃六招’里一些套路像得很哩……” 文亦凡脱口道:“你遇到了‘九指神改’?” 关鹏讪讪地笑道:“啊……嘿嘿,你也知道‘九指神改’?‘九指神改’是 那么容易见的么?这位高人只是‘九指神改’的一个弟子。” 文亦凡问:“他是谁?你别卖关子。” 关鹏“嘿嘿”笑道:“不能说,不能说,他还没有完全相信我,我只是偷学 一二。俗话说偷艺藏身,偷文藏名。嘿嘿,不能说,不能说。老夫子,我就静等 曲菲来采访了。”诡秘一笑,挂了电话。 文亦凡无可奈何,不再追问。见关鹏仍然没提到沈燕云,只好把这份心思强 捺到肚子里。 唐娜到外地去还没有回来,也不知与欧阳袖的官司进展如何?打电话去询问, 唐娜告诉他,欧阳袖的律师跟她约定,要当面了结此事,只是时间还未定。沈燕 云的影子依旧挥之不去,实在憋得难受就去写小说。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把女主 人公写成了沈燕云的化身,男主人公当然就以自己为原型了。慢慢地全身心投入 到情节中去,原以为是一种解脱,谁知越陷越深。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办公室里的空调坏了。文亦凡文思正畅,尽管汗流浃 背,仍然苦写不休。呼机欢叫起来,他从电脑旁转过身,拿起话筒回电:“喂, 哪位?” 电话里传来“吃吃”的娇笑声:“文大哥吗?你好,忙什么呢?” 文亦凡冲口道:“燕子,是你!” “嘻嘻,燕子是谁?文大哥的老相好吧?”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文亦凡疑惑道:“你是——” 女子笑道:“文大哥,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小妹妹啊。上次我们不是见过面, 忘了?上次你还……嘻嘻,什么时候再来?我陪你开开心。” 文亦凡听得一头雾水,道:“啊——好……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你是— —?” 女子道:“你这人……真是,非得人家亲口说。荤哥儿说你这人挺好,让我 陪你开开心。” 文亦凡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大骂关鹏混账,口中连声道:“小姐,不需要, 不需要。”连忙挂断电话。谁知电话却一个劲地响了起来。文亦凡抓起电话道, “小姐,我真的不需要,你找别人吧。” “文亦凡,好兴致啊,晚上还找小姐?”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文亦凡愣了一下,才听出是曲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道:“是曲老师啊, 你好。我还当是……嘿,关鹏这小子寻我开心,把我传呼机号码告诉了哪个小姐, 搞得我莫名其妙。明天去找他算账。” “关鹏?哼。”曲菲鼻子里“哼”了一声,“亦凡,我可是冲着你的面子去 的。关鹏是怎么搞的?没和领导讲好就让我去,不是让我难堪嘛。” 文亦凡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曲老师,怎么回事?关鹏说他安排好的 啊?”关鹏一向十分乖巧,八面玲珑,文亦凡在这些事上是放心的,何况事先再 三嘱咐过。 曲菲道:“我早上九点多到那儿,说领导班子在开会。关鹏就陪我在小会议 室等。等到十二点多,关鹏去看了看,大家都已吃过饭了,才想起我这个人,叫 食堂端来两盒盒饭。饭后那个经理蒋明辉才大大咧咧地跟我谈了几句话,就叫关 鹏给我一点文字材料便忙其他事情去了。这未免太不尊重人了吧?又不是我要去 他那里挖什么头条新闻。我是看在朋友的情面上去的,否则,我哪里不能去,偏 要到那里讨没趣?” 文亦凡连连赔不是,说:“我去问问关鹏,他怎么搞的?说好的嘛。” 曲菲道:“算了,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也别去问了,问了多没劲。以后你拿 不准不要再让我出丑就行了。” 文亦凡还是打电话问了关鹏。关鹏大吃一惊道:“什么?这么说,蒋明辉那 天没给曲菲红包?” “我怎么知道?”文亦凡生气道,“我在问你呀。” 关鹏道:“我们这里以前一向是这样的。都知道请记者来如果请吃饭的话, 红包就轻一点,一二百元,不请吃饭就重一点,四五百元。一般记者讲实惠,不 大肯吃饭,多弄点实惠的。我以为蒋明辉没安排吃饭,肯定暗地里会给她一个重 一点的红包,没想到这家伙他妈的这么不上路。” 文亦凡道:“人家也不是稀罕你什么红包,只是要你起码的尊重。她可是驰 名文坛的著名作家,以她的身份,犯得着到你们单位坐冷板凳么?” 关鹏沉吟了一下,道:“亦凡,你放心,我一定让蒋明辉用八台大轿把曲菲 请来。” 文亦凡道:“算了吧,你也别瞎折腾了。”心中不信关鹏真的有什么法术。 关鹏笑道:“放心,我去请教高人,定有妙计。” 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才是初夏的光景,中午的日头已是明晃晃地晒得人浑 身难受。文亦凡头戴安全帽,身背数码相机,指挥几个民工在工地上插彩旗,挂 横幅,迎接公司工程部安监科的人来检查。 前几天,有家影响非常大的报纸登了一条不足百字的消息,说某施工单位在 外地承建某某工程时野蛮施工,造成煤气管泄漏,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记者将 跟踪报道。看到这条消息,文亦凡没当回事。昨天到总公司送材料时听说路桥分 公司在温州出了施工事故,公司紧急布置救援工作的同时,本是要极力压缩影响 范围,尤其是对上海媒体的封锁,却不知被谁给捅了出来。文亦凡这才知道报上 的矛头所指,只是当时没注意记者姓名。这一来整个公司都紧张了起来,公司安 监科带领大队人马对各分公司在建工程进行严格的安全大检查。 文亦凡刚刚布置好,安监科的人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工地,文亦凡一边和项 目部的人员陪同检查,一边闲扯。这才知道是一个叫“屈飞”的记者不知从哪里 得到的消息,而那条消息最妙的是“记者将跟踪报道”。总公司严厉责令路桥公 司经理蒋明辉迅速处理好善后事宜,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否则将直接关系到对经 理的年终业绩考核。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弄不好,蒋明辉的个人年终奖就少好 几万。 呼机响了,是关鹏的留言: 你知道曲菲真的获“文坛百奇奖”提名奖了吗? 文亦凡一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啊。忙跑回工地办公室回电话,问:“你怎 么知道曲菲获‘文坛百奇奖’提名奖了?” 关鹏“嘻嘻”一笑:“昨天和她在一起吃饭听她亲口说的。” “你和她……吃饭?”文亦凡有些不信,以曲菲的身份怎会和关鹏一起吃饭? “你忘了?我说过要叫蒋某人用八抬大轿把她请回来的。”关鹏得意道, “昨天蒋明辉在避风塘隆重宴请你的曲女士,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的曲女士《 抖落尘埃》获‘文坛百奇奖’提名奖,百般恭维她。你的曲女士亲口承认了。恭 喜你,亦凡。” 他一口一个“你的曲女士”,文亦凡知道他没好话,啐道:“你恭喜我做甚? 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心想,蒋明辉这当儿何以要宴请曲菲。略一沉思,即明其 理。“屈飞”者,曲菲也。瞧关鹏这幸灾乐祸的口气,这消息必定是关鹏暗地里 透露给曲菲的,演了这么一出双簧。一念及此,不由对曲菲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周日再到曲菲家“例行公事”时,文亦凡不由得问起她获奖的事。曲菲矜持 地一笑:“传闻嘛,总有些影子。你从哪里听到的?” 文亦凡老实告诉他:“关鹏在我呼机上留的言。” 曲菲笑了笑,道:“这蒋明辉不知怎么回事,前几天和关鹏绑架似的把我请 到避风塘大酒店,又不知他们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曲菲一脸娴静的样子,不像作假,文亦凡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 就在文亦凡渐渐淡忘了“卿卿小姐”时,神秘的电子邮件又一次幽灵般地出 现了。 这天晚上,文亦凡写完稿,上网浏览了一下,查看了一下邮箱,发现“卿卿 小姐”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文坛系列活报剧:乌鸦是怎样变成凤凰的? 第二场《情系马桶间》时间:两年前春天。星期日。晚间。 地点:××大学单身公寓。 人物:甄教授、女编辑乌鸦。 〔幕启〕 〔甄教授正搂着女编辑乌鸦在室内跳舞〕 乌鸦:(深情地凝视)甄教授,您这么博学多才?您夫人一定很幸福? 甄教授:(做悲叹状)外人都这么认为,其实大家哪里知道……唉(摇头叹 息) 乌鸦:(故作惊讶状)怎么,您不幸福吗? 甄教授:我们分居已经两年了,这不,我这里一直是“一床锦被,半幅遮体 半幅闲”呵。 乌鸦:哦,对不起,甄教授,我惹您伤感了。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啊。 就像我,为了当一名作家,我拼命地写啊、写啊,到现在连家也成不上。老师, 我这本《女人心》您得多指点指点。 甄教授:你这本书呢……这个,基础还是不错的,但要动大手术。我看这样, 我最近在写一本校园言情小说《游票》,写好了你看看,算我们合写……哦,不, 就是你写的?我甘当一回无名英雄,咋样? 乌鸦:(喜出望外地)这,成吗? 甄教授:(一语双关地)成不成看你啊。你是女编辑,我主动来稿(搞), 欢迎不欢迎那就看你了。 乌鸦:(娇羞地在教授肩头捶了一下)你真坏! 甄教授:(搂紧乌鸦)跟你跳舞真是一种享受,(低声轻语)面对面、嘴对 嘴,胸贴胸、耳贴耳…… 乌鸦:(挑逗地)男人都是大色鬼! 甄教授:(忍耐不住地)嘿嘿——谁叫你长得这样美! 乌鸦:(媚眼如丝)思君欲把银河渡,隔岸呼郎归不归? 甄教授:(色迷迷地)那我的《游票》能登上你的客船吗,我的编辑小姐? 乌鸦:(嫣然一笑,昵声耳语)本编辑欢迎来稿(搞),形式不拘,长短均 可。最喜欢深入浅出,独辟蹊径……(松开手,丢下一个媚眼,转身去了马桶间) 〔片刻,甄教授去推马桶间的门。门虚掩着,甄教授闪身而入,依稀可以看 见女编辑雪白的屁股和妩媚的笑容。须臾,马桶间传来男欢女爱的声响〕 画外音:乌鸦姑娘写书的愿望实现了。乌鸦姑娘两年内因认识了好几位甄教 授这样的朋友,文思泉涌,相继“写”出了校园言情小说《游票》、商战小说《 操盘手》、探索小说《找回失落的尊严》……乌鸦姑娘终于成了女作家,变成了 一只美丽的凤凰。 〔幕闭〕 看着从屏幕里慢慢推出的字幕,文亦凡心中惊疑不定。按照上回的经验,估 计发信人底下还会冒出一句话,就一边寻思着,一边惶恐地等待。果然,一会儿 屏幕上冒出一把手枪,手枪左右旋转寻找目标,最后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地瞄准 了文亦凡。一粒粒子弹陆续射了出来,在屏幕上爆开一朵朵弹花。一阵硝烟过后, 弹花演变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文字: 文亦凡,你已被瞄准…… 文亦凡心中倏地闪过唐娜炙热如火的双眸:难道,难道唐娜给我的竟是温柔 一枪?心中猛然一悸:竟有人这么了解我和唐娜之间的隐秘?心中涌起诸多疑问 :要说乌鸦指的是唐娜,唐娜瞄准我,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重又看这幕 短剧,想从字里行间看出点线索来,反复琢磨,猛然间一拍大腿:关鹏,肯定是 关鹏这小子。 “面对面、嘴对嘴,胸贴胸、耳贴耳……”这种顺口溜也只有关鹏这“荤哥 儿”诌得出。对了,好像听他胡诌过。文亦凡越想越对。只有关鹏了解他和唐娜 之间微妙的关系,也只有他能开这样的玩笑。 文亦凡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有神秘可怖的感觉。对关鹏是又好气又好 笑,第二天一下班就打电话给他,劈头就骂:“关鹏,你小子干的好事?” 关鹏惊奇道:“亦凡,怎么啦,吃炸药啦?” 文亦凡气道:“我问你,唐娜用什么枪瞄准我了?” 关鹏莫名其妙:“唐娜……什么枪?” 文亦凡怒道:“装,你还装——你说乌鸦是怎么变成凤凰的?谁是贾主编, 谁是甄教授?” 关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什么乌鸦凤凰,真的假的,你在说什么?” 担心道,“亦凡,你没事吧?” 文亦凡顿足道:“嗨——你自己心里有数。”一气把话筒挂了。 关鹏心里不落底,不知文亦凡中了什么邪?急忙叫了一辆的士赶过来。推开 办公室的门,见文亦凡两眼直直地瞪着电脑屏幕发愣,小心地叫道:“亦凡,你 ……没事吧?” 文亦凡一惊,回过神来,道:“你怎么来了?” 关鹏道:“你莫名其妙骂我一通,我以为你出什么事哩?” 文亦凡白了他一眼,把他拉到电脑前坐下,打开那两封邮件,问:“这是你 小子的杰作吧?” 关鹏仔细看了一遍,先是惊奇,继而大笑,笑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上气不 接下气道:“啊……哈,原来你和唐娜……已经上过床了……” 文亦凡红了脸,急道:“胡说……你胡说……” 关鹏缓过气来,笑道:“你以为乌鸦姑娘说的是唐娜?你以为唐娜是靠贾主 编甄教授之类人出的名,你以为她把你当成下一个目标才接近你?你以为这是我 发给你的邮件?哈哈,你自己对号入座,难道不是不打自招吗?” 文亦凡道:“关鹏,你能不能不开这样的玩笑,你要害死我。” 关鹏这才认真道:“亦凡,真不是我发的。” 文亦凡不信:“真不是?” 关鹏坦率地笑道:“我哪有这水平写剧本,你抬举我了。” 文亦凡一想,这倒也是,关鹏写不出这东西。他的心又悬了起来,疑惑道: “哪……哪到底是谁呢?” 关鹏忽然露出诡秘的神情,道:“这一说我倒想问你,你每次到曲菲家里究 竟干什么?你可不能脚踩两条船啊。” 文亦凡哭笑不得,道:“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不是你想的那种事。” 士之林茶坊坐落在文庙对面,原来不叫士之林,叫竹香茶楼。茶楼里一色的 竹桌竹椅,竹板墙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字画,显得既古朴典雅,又清新宜人,很 适合风雅之辈喝茶聊天,谈诗论文。自文庙成了沪上一个重要的图书批发市场后, 一位下海文人嗅出商机,将茶楼盘了下来,改名士之林茶坊。经新闻界的朋友一 渲染,到书市淘金觅宝的人总爱到这里坐坐。写书的、编书的、印书的、策划的、 发行的、买稿卖稿的、设计包装的……凡是在书业里做出点名堂的总爱在这里谈 交易,渐渐地成了气候。 从大众面馆里出来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文亦凡就慢慢走进了士之 林,买了张茶单,在楼上一个临窗的竹桌旁坐了下来,做出悠闲的样子喝着茶, 等候高桂林的到来。 昨天接到高桂林的电话,说他的小说《圈子》清样已经出来了,要交给他进 行第一轮校对,约他今天下午碰面。还说他的小说受到出版社高度评价,人家还 想向他约一部大东西,稿酬从优。因为还没说定,所以要他绝对保密,否则就不 会单独和他见面了。高桂林这一说,显然是对唐娜也要保密。其实他不说,文亦 凡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没做成的事他一向不愿先说出来。作品受人重视,出版 社主动约稿,对于一个在成功路上艰难跋涉的写作人来说,那是一种何等的荣耀? 文亦凡当然不能免俗,心情就格外地明朗起来。估摸着书的清样将是什么风格? 出版社会约什么样的稿子?心情微微有些激动。 到士之林来的果然都是些跟书打交道的人,显然相互之间都比较熟。谈流行 趋向的、评封面设计的、策划选题的、探听行情的……不时有笑声发出,气氛非 常融洽。只有左边一桌人有些特别,一副斗气的架势。旁边那位青年人显得平静 而老成,不时翻翻面前的书,其余人面色都很难看,中间那位老者显得特别的愤 怒。这老者矮胖臃肿,鹰鼻秃顶,双睛外凸,眼袋如囊。虽然中央空调送来一片 清凉,兀自拿着个描金黑纸扇气呼呼地扇个不停。其他人好像不停地劝他什么。 奇怪的是老者对面的位置空着,似乎还有什么人没到。因这一群人的与众不同, 文亦凡和其他人难免要多看他们一眼。也有人依稀认出这老者,暗自诧异:他怎 么到这儿来了? 不一会,就听不少人招呼: “高老板,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又出国了?” “高总,什么时候我推荐一本书给你。” “咦,高老师,今天怎么你一个人来?小唐呢?” “高作家,你也为我那版面惠赐点洋货。” …… “我来会一个朋友,待会儿找你们聊。”高桂林应酬了一圈才脱身向文亦凡 走来,老远就和他打招呼:“文先生,久等了。” 文亦凡这才站起身不卑不亢地笑着和高桂林握了握手:“我也刚到。雀巢? 龙井?还是茉莉花?”他不太到这种场所来消费,难免生疏,生怕和上次一样被 高桂林小瞧了,所以进来时就特地看了一下茶单。 高桂林不经意地说:“随便。” 文亦凡向侍应生一扬手,点了一杯价格既不高又不低的龙井。还没来得及寒 暄,又有人过来和高桂林招呼,高桂林应酬后道:“外面安静不了,里面谈吧。” 文亦凡要了一个小包房,虽然价格不菲,有些心疼,但一想能接触到大部头 约稿,也算不枉。 寒暄了几句,高桂林从皮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书稿,说:“这是清样,你抓 紧时间校对一下,另外你对封面设计有什么看法,可以提出修改意见。” 看着半成品的书稿,文亦凡一阵激动,极力地抑制着,只随手翻了翻,就放 进了包里,淡淡道:“好,我花几个晚上对一对。高先生,让你费心了。” 高桂林道:“应该的,应该的。你这篇东西我又找了几个高手看了,他们评 价非常高。说立意好,笔触细腻。尤其是戏剧性强,场景变化多,写法大有古龙 之风。你这种文笔很适合写剧本——电视剧本。” 文亦凡道:“我什么文体都尝试过。以前我们县里搞文艺调演时,为乡文化 站写过几个戏剧小品,也得过奖。只是整部的电视剧没写过。” 高桂林道:“行,你一定行。”突然又问,“记得上次听说你做过动画?” 文亦凡一愣:“做过。” “几年?” “两年。” “那你对动画制作流程、动画公司的环境、管理、人事应该是有体验了?” “当然有一些。你问这干吗?” 高桂林沉吟了一下道:“这件事不管你行不行、愿不愿,一定要绝对保密, 这是行规。” 文亦凡好奇道:“这么神秘?” 高桂林道:“你先答应。” 文亦凡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想了一下,不就保密嘛。也就严肃起来:“我 答应你,但没法让你相信我。” 高桂林道:“我相信你这人一言九鼎。我在圈内混了好多年了,什么人一眼 就能看出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有一个写作行当很赚钱,但既要有笔底下功夫, 又要有不求闻达于世的淡泊精神。圈内的朋友很看重你的文笔,他接到几部港台 电视剧本的生意,需要‘枪手’代写。有一部电视剧是写台湾制片商到大陆搞卡 通片,如何和美国、日本、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外国公司竞争的,其间当 然穿插着爱情悲喜剧。这部电视剧要拍成卡通风格,所以写的时候就要注意这一 点。我上次听说你在动画公司做过,又会写,所以就向朋友推荐了你,不知你有 没有兴趣?我听唐娜说,你可是个‘神枪手’。” 文亦凡心中苦笑。闹半天,所谓约稿,就是为别人当“枪手”。写作的寂寞 和清苦他是深有体会的,但那总有一线希望。作品问世,自己的价值也就得到了 社会的承认。现在为人当“枪手”,剧本出来了,却挂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名, 那有什么劲?以前他当“枪手”,那是人情不得已。何况那是一些小文章,花不 了多少心血。这样一想,就打算拒绝。 高桂林仿佛没注意他的表情,顾自说下去:“文先生,我知道作品是作者的 ‘孩子’,自己生的孩子让别人抱走,感情上一时是难以接受的。其实现在是市 场经济,你有这个本事就要用起来。别人没这个本事还不敢接,有这个本事的还 没这个门路呢。何况纵是自己孕育的孩子,没经济条件还不能问世呢。把孩子送 了人,虽然不跟自己姓,但你看着他长大成人,难道不也是一种享受么?现在有 的女大学生还为人家‘借腹生子’呢,你不过多费些心思而已。” 文亦凡心中道:我这不也成了“借腹生子”了么?口中玩笑道:“那么这‘ 借腹生子’有多少‘营养费’呢?” 高桂林道:“只要稿子过关,稿酬很可观。二十集,每集一千元。但工作必 须如期完成。” 每集一千元,十集一万元,二十集就是整整两万元。这个诱惑让文亦凡怦然 心动。问:“能给我多长时间?” 高桂林道:“五个月,基本每周一集。然后每写一集要先送来审阅,再根据 要求修改。” 文亦凡心中盘算,他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每周一集,构思、编写、送审、 修改,时间挺紧的。但与自己每月千把元的工资相比,每月四千元的收入那是进 入白领阶层了。为了出版《圈子》,自己几年的积蓄已花费一空,至今连一部手 机都舍不得买。现在到大众面馆吃回面条已经是很奢侈了。何况苦写五个月,能 赚两万元,还是挺有成就感的。但自己能不能写得好呢?他又有些担心。 高桂林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和几张文稿,道:“你要敢接的话,这是订金, 两千元。这是剧本提示,你先根据它拉个大纲给我看看。你最近多看一看韩国的 电视剧,尽量模仿它的剧情、对话、节奏。” 文亦凡道:“为什么要模仿?我有我的写法。” 高桂林笑道:“还说你是神枪手呢,这点要求也做不到么。最近‘韩流’最 有市场知道吗?怎么样,有信心吗?” 到了这时,文亦凡没法往后退了。他能在高桂林面前示弱吗?权且当做是一 次练笔吧。心中暗忖:反正自己已经署不了名,又何必在乎其他呢。他打开文稿 看了看提示和要求,心中有了底,淡淡道:“好,五个月交稿。每周怎么交给你?” 高桂林刚要答话,大厅里传来一阵嬉闹声: “小唐,瞧你这风尘仆仆的,这次又到哪里周游了?” “天府之国兜了一圈。怎么样,什么时候帮你介绍个川妹子?” “你的‘唇’真美呵,都让我想入非非了。” “咯咯……你看过我的《唇》了?哎呀,正打算送你一个吻呢。” “小唐,有人给你的‘唇’涂口红吗?不嫌弃的话,我帮你涂。” “好啊,你这个大报记者肯‘涂’,我的《唇》不红也得红。” “怎么回报我?” “嘿嘿,以‘唇’相许可以吗?” …… 文亦凡高桂林对望了一眼:唐娜?一齐站起身向外走去。 二人转出角落,但见唐娜头戴黑色巴黎凉帽,墨镜遮面,露背玄衣,长裙曳 地,黑纱网眼手套长及上臂。正是盛夏季节,这一袭黑衣,十分惹眼。她手执檀 香扇,步态优雅,一边走一边和大家握手谈笑。只有左边那一桌的几个人依旧愤 然而坐,似乎看见唐娜来到更加愤愤不平。 有人问:“小唐,你说堂堂省作协副主席真的剽窃了你的作品?” 还有人问:“唐姐,听说你的作品还在构思中,怎么会被欧阳前辈剽窃?” 唐娜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外出了一段时间,今天是特地 赶回来与欧阳前辈当面了此公案,大家适逢其会,就请做个见证。”说着微笑着 向那几个满脸愤怒的人看去。 坐在桌子正面鹰鼻秃顶的老者正是当今“文坛四大怪才”之一,W 省作协副 主席,大名鼎鼎的“西长袖”欧阳袖。 欧阳袖寓居西部,一向少到沪上走动,是以沪上文人很少有认识他的。 茶坊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魔女”与“怪才”会在这样一个 时间、这样一个地点,以这样一种面对面的方式当众对决。文亦凡心中十分紧张。 唐娜款步走到老者面前,微微一笑:“想必这位就是欧阳老前辈?我是唐娜。” 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欧阳袖忍住怒,也不起身,勉强轻轻一碰唐娜的手道:“我就是你指责的文 贼欧阳袖,特来请教。”拿起桌上的书稿“啪”的往她面前一扔,阴沉沉道: “这是我的书稿,请把你的大作拿出来比较比较,看看是哪一章哪一节剽窃了阁 下的精品?” 那位年轻人沉稳地一笑,刚要起身,唐娜已然先伸出手,笑道:“这位想必 就是罗大律师。” “客气了,唐小姐请坐。”罗律师很有风度地握了一下唐娜的手道,“唐小 姐在网上发布了关于我的当事人剽窃你作品的言辞,已经给我的当事人造成名誉 和精神损害。你既然要求当面调解,希望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 唐娜笑道:“如果事实证明我真的是胡说八道,我会承担全部责任。”随手 拿起书稿端详了一下封面。封面上端端正正地打印着四个宋体字:玩世不恭。文 亦凡忽然明白了唐娜的用意,又紧张又兴奋。 另外几个人愤愤地指责道: “你凭啥子妄言诽谤?” “毁人清白,想出名想疯了你。” “如果你今天不讲个子丑寅卯,格老子我告你。” …… 这几人南腔北调,显然是欧阳袖不同地区的至交好友。有个人说话大家根本 听不懂。 罗律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用职业性语言平缓而有力地说:“我的当 事人有两项要求:一、立即停止侵害行为,并在媒体上公开道歉,挽回影响;二、 赔偿名誉损失费五万元、精神损失费十万元,共计十五万元。”末了,郑重其事 地加了一句,“如果唐小姐不能做到这两点,我们保留起诉的权力。” 唐娜随便地上下翻动书稿,始终微笑不语。文亦凡心中叹服已极。罗律师也 不着急,捧起茶杯悠闲地吁来吁去,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唐娜的反应。欧阳 袖气哼哼着不出声,那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不停地责问,茶坊里其他人围在一旁 瞧热闹。 大约十几分钟后,唐娜随手将书稿放到桌上,轻轻地在欧阳袖对面的空位上 坐下来,纤指交叉,托在颔下,以面相对,似是微笑静听。但她始终不摘下宽大 的墨镜,这在对方看来,实是无礼之极。那几个南腔北调的人更是恼怒异常,不 住口地责难。文亦凡正好在她的侧面,仔细看去,只见她秀眉轻蹙,双目微闭, 仿佛老僧入定,知道她在默记书稿。茶坊内其余人见了,都以为她这是以逸待劳, 寻机反击。也有人认为唐娜年轻冒失,拿不出证据,现在理屈词穷,无从辩驳, 不由得暗暗替她捏把汗,窃窃私语起来。高桂林这时忍不住想上前助阵,文亦凡 急忙拉住他,示意噤声。有顷,唐娜轻轻一举手,众人霎时静了下来。对方几个 人吵吵嚷嚷了半天,不见对手接腔,这时也都虎视眈眈地看唐娜有何话说。 唐娜问:“欧阳主席的书稿可曾给别人看过?” 欧阳袖“哼”了一声:“也就我身边这几位好友晓得吧,怎么说?” 唐娜道:“那书稿的内容、情节可曾告诉过别人?” 欧阳袖沉沉道:“没有!” 唐娜又问:“几位欧阳主席的朋友,你们中没有人是我唐娜的朋友吧?” 几人怒道:“我们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罗律师道:“不必兜圈子,请直说。” 唐娜笑对欧阳袖道:“也就是说我也不可能知道阁下大作的内容是不是?” 欧阳袖忽然意识到什么,秃顶微微有汗沁出,盯着唐娜,眼珠子似乎要往下 掉:“那……又怎么样?” 唐娜缓缓站起身,摘掉墨镜,提高了声调,正气凛然地说:“我现在就当着 大家的面把书稿的内容叙说一遍。”随即娓娓道来,并大段背诵。 文亦凡一听内容,已知确是父亲的遗作,不禁怒目而视,强行压住心中的怒 火。众人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戏。欧阳袖面色大变,秃顶之上,汗流不止。罗律 师也狐疑起来,眼睛在唐娜身上转来转去,希望找出其中的破绽。 唐娜暂停背诵,转脸微笑道:“欧阳主席,怎么样?这本书从构思到写作, 我是数易其稿。每个情节,每句话,每个词我都精心推敲过。你花了多少心血? 可否也当众背诵一段?” 欧阳袖气急败坏道:“你……你……你刚才翻过我的书。” 不少人笑出声来,罗律师也皱起了眉头。文亦凡走上前去,把手中的《圈子 》清样递过去,冷笑道:“这是我刚刚拿到的书稿清样,你也翻上一翻,也背一 段给大家听一听。”又随手拿起《玩世不恭》对着大家,左手托着书脊,右手拇 指将书稿一页页放过去,眼睛看着飞快过去的书页,口中道,“你们谁能这样把 书稿马上背下来?啊——谁能?啊——谁能?”他说了三遍,已将书稿翻了三遍。 唐娜看在眼里,微笑颔首。 茶坊里笑声四起。 有人道:“莫非‘文坛魔女’会魔术,能未卜先知。” 有人道:“哪里,我看是‘长袖’前辈袖里乾坤大啊。” 欧阳袖面色惨白,嘴唇发乌,浑身哆嗦,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跟他来的 人也没了方才的气势,狐疑地看着欧阳袖,不知所措。 唐娜走到欧阳袖的身后,俯首低声道:“欧阳主席,你知道他是谁吗?” 欧阳袖抬头细看文亦凡,文亦凡正瞪着眼睛逼视着他。欧阳袖心中一悸,依 稀看到文鸿远的影子。一阵恐惧涌上心头:莫非……莫非当年文鸿远留了副本? 可当时,当时我是将所有手稿都要来的呀。 文亦凡见欧阳袖面如死灰,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以堂堂省作协副主席之尊, 真的当场揭露真相,恐怕他也没脸活下去了。唉,逝者已矣,往事难追,还是给 活人留个脸面吧。于是放软了口气,道:“我是谁无所谓,也可能是欧阳前辈取 材时与人撞车了吧。嘿嘿,若说欧阳前辈盗取他人书稿岂不是‘天大笑话’。” 他故意提了一下父亲原来的书名。 至此欧阳袖已是心如明镜。他颓然垂首,掏出手帕擦擦额上的汗,喃喃自语 道:“暗合……暗合……我今天总算知道……古人所说的‘暗合’,真是有的… …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罗律师站起身,想说什么。 欧阳袖摆摆手,沉沉道:“罗律师,算了。文坛暗合之事老夫见过……这官 司……不打了……”一边叹息,一边起身在几人的搀扶下,脚步踉跄地黯然离去。 临行前深深地一瞥唐娜,目光里充满怨毒愤恨,令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心头 也不禁为之一颤。 士之林茶坊内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有人向唐娜打听文亦凡是何许人也?唐 娜不答话,一反刚才的从容状,站起身,拉着文亦凡的手急速离去。身后传来高 桂林的呼喊,唐娜也不应声,只把一个大大的问号留给了士之林一众人等。 南北高架上,红色保时捷风驰电掣般穿行在滚滚车流中。唐娜熟练地打着方 向盘,秀眉紧蹙,明眸炯炯,一声不吭地驾车疾驶。手机响了,唐娜看也没看, 伸手揿掉,索性又关了它。文亦凡坐在副驾驶座上,双目微闭,也是一言不发。 二人此时心意相通,都努力将快速浏览过的信息尽量多地储存进大脑记忆库。 不知过了多久,唐娜提着笔记本电脑,推了推文亦凡。文亦凡这才发觉车已 经停在桃源别墅的花园里。早有保姆阿姨迎上来,殷勤地要说什么,唐娜摇摇手, 急促道:“晚饭简单些,做好送书房。来人来电都回我不在。”保姆见惯不怪, 轻手轻脚地准备去了。 唐娜带着文亦凡直奔二楼书房,一边走一边摘掉帽子,脱掉手套,踢掉鞋子, 光着脚丫子进了书房,随手拔去电话线,示意文亦凡用老板桌上的那台液晶电脑, 自己坐到旁边的一张小台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接上电源,凝神静气地开始操 作。 文亦凡稳住因激动而紧张的心绪,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开始把脑中存储的信息 输入电脑。书房之内不闻人语,轻微均匀的呼吸伴随着敲击键盘的声音,像一首 和谐的轻音乐,在黄昏里轻弹着迷人的节奏。 夜幕静悄悄地降临了。保姆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见房内寂静无声,东家 和客人都在埋头工作,那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严肃。她不敢打搅,把晚餐 放到一边,悄悄地退了出去。刚走到楼下,就听门铃响了。出去一看,别墅院门 外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轿车,一个男人站在大门前不住地揿着门铃。保姆认 识,知道他姓高,常来找女东家海阔天空地神侃,看那神色,是在追女东家。女 东家好像对他也不错。可今天……保姆犹豫了一下,回头向楼上望了一眼,这才 走出去。 “啊——是高先生!” “噢,是王阿姨。开门,我来找唐小姐。” “唐小姐不在。” “不在?咦,那不是她的车嘛?” “噢,她傍晚回来,又和人出去了。” “和谁?是不是文先生?” “不是先生,是个……小姐。也开车的。” “噢——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进去等她。” “她好像今晚不回来。” “不回来?她……怎么回事?手机也关掉了。” 保姆茫然地摇摇头,高桂林抬头看了看亮着灯的二楼书房,满腹狐疑地开车 走了。 明月悄悄地升上了夜空。微风轻轻地吹进书房,格外的清凉宜人。 文亦凡将脑中的信息流水般泻进电脑,遇有模糊的地方就跳过去不管。刚开 始时非常详细,到了三分之一处就有些疏漏,越往后记得的越是少,到最后仅记 得骨架了,十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也不觉渐渐缓慢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忍不 住抬头看唐娜。但见唐娜红唇紧闭,神情专注,纤指飞舞,错落有致,舒疾从容, 仿佛是在弹钢琴。笔记本键盘弹性好,触摸无声,但文亦凡分明听见一首柔美至 极的旋律,从唐娜的指缝间流淌出,袅袅婷婷地回旋在夜空中,慢慢地在他的心 底里荡漾开来。 文亦凡闭上眼,忍住不去看唐娜的侧影,脑中再次把书稿中浏览过的信息过 滤一遍。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一页页飞速翻过去的书稿在脑中越来越慢,一 个一个关键的字词从不经意处蓦然跳入脑中。一个字、一个词往往让他联想出上 下不少文字,竟又想起许多。于是又从头一一补充。 不觉已是午夜时分,窗外的月色愈加妩媚。文亦凡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唐娜, 正好唐娜轻轻地伸了一个懒腰,也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会心一笑。唐娜站 起身,冲了两杯浓浓的咖啡,递一杯给文亦凡。文亦凡刚要开口,唐娜指了指电 脑,举杯喝了一口,转身又坐到笔记本前,一刻不停地在键盘上演奏着无声的旋 律,竟不说一句话。文亦凡不敢打扰,慢慢地品着咖啡,静静地看着伊人倩影, 如在梦中。心中忽地冒出两句诗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就这样 痴痴地望着、望着,不觉东方既白。 当临街的花鸟市场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时,唐娜回头朝文亦凡粲然一笑,满 脸升起绚丽的朝霞,右手中指有力地在句号键上一击,为最后一段旋律画上休止 符。袅袅余音,犹自荡漾在鸟语花香里,也荡漾在文亦凡的心间。窗外传来晨练 者的欢声笑语。 文亦凡起身走过去,看唐娜所写。鼠标按住文档滚动轴,页面迅速向上跑, 文字一行行、一页页扑进眼帘。 唐娜所记三四万言,竟将二十余万字原文的故事梗概记了个十之八九,有些 地方竟然是大段的原文。骨架既成,只需补充血肉即可。 唐娜去看文亦凡记下的文字,约一万五千言,仅得故事间架,且前密后疏, 远远不如自己所记,但好些内容可与自己相互补充、印证。 文亦凡叹服道:“唐娜,你真了不起,我还不及你的一半。” 正自惭愧,唐娜已经惊叹道:“亦凡,你才不得了哩。我练习‘过目神通’ 二十多年,才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不过练了两三个月就已这样了得,真是天生的 这块材料啊。”又仔细阅读了一下语言文字,虽然只是故事间架,但每段文字也 相当完整,文字灵动有奇气,好像精心雕琢过,让唐娜赞不绝口。随后道,“亦 凡,下面就看你了。要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补足成稿,我们要抢在‘西长袖’之前 出版面市。” 文亦凡不解道:“抢在‘西长袖’之前?他……他不是认输了吗?” 唐娜笑道:“我们这次和‘西长袖’当面交锋,一定会被媒体大炒特炒的。 欧阳袖为什么答应我在文人云集的公众场所以这种方式对决,也是想借机炒作。 我起先之所以不让你出场,就是别吓着他。只说他剽窃了我的‘构思’,引他上 钩,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和文家的后人有什么渊源。他是抱着必胜的把握 来的,否则,以他堂堂一个省作协副主席的身份,又是名震文坛的‘西长袖’, 哪里屑于和我一个年轻的后辈较劲?我本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闹着玩的。 他若不来,我倒也无可奈何,哪知他还真的自投罗网了。但如果媒体一炒,我们 趁势而发,他也不会坐失良机的。” 文亦凡瞠目道:“你是说他还好意思继续出版?天下还有这么不知羞的人?” 唐娜道:“你又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文坛有的是厚脸皮,凉粉似的薄 面儿难成大器。何况你心慈手软,给了他一个‘暗合’的台阶儿,他还不乘风举 帆?否则,他不还等于承认自己做贼心虚吗?” 文亦凡心中反驳道:历来文章大家如鲁迅、茅盾、金庸、琼瑶、张爱玲、陈 忠实、贾平凹、王安忆之辈,难道都靠厚脸皮成就一番事业的?但他不愿拂了唐 娜的兴头,没有说出来。 此时晨风拂拂,说不出的清新宜人。二人虽然通宵未眠,仍然兴奋得毫无倦 意。唐娜吩咐保姆把小餐桌移到花园里,边吃早餐边休闲聊天。 文亦凡老是怕自己电脑里的文章丢失,存在软盘里又怕保存不久。想把它存 在邮箱里,又怕别人看到,就随口问了唐娜。 唐娜心中一动,笑道:“存在邮箱里最保险啦,又方便,随便去个网吧就能 调出自己的东西。密码是你自己的,谁会看到。”好像对此漫不经心,却问起《 圈子》书稿的事。 看到封面设计上与文亦凡名字并列的丁乃平,唐娜非常惊异,问:“这是怎 么回事?” 文亦凡神色黯然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唐娜气道:“你啊,你怎么能答 应他呢?” 文亦凡道:“我能拒绝么?” 唐娜知道文亦凡在写作中倾注了多少心血,清楚处女长篇在每一个写作人心 中的神圣地位,何况文亦凡原本就是一个为写作而活的人。她抓住文亦凡的手, 心疼地流下了泪,生气地责备道:“怪不得你那次回来就病倒了,原来是为这事。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文亦凡苦笑道:“我就怕你责怪,才没敢告诉你。” 唐娜道:“我那些东西反正是胡编乱造混稿费的,也不纯粹是我的原创。你 实在回不过去,就把他放在我的书上嘛。” 唐娜的真情让文亦凡感动万分,他摇摇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答 应过他,怎能反悔。何况我欠人家的情。”冲动地抬起手,想用纸巾去拭唐娜脸 上的泪,好容易才忍住,慢慢把纸巾塞到她手里。 直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文亦凡激动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传呼机把他从 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是长途,一回电话,竟是何素芹。何素芹叫了一声“亦 凡”,就哽咽无语了。 文亦凡急忙问:“素芹,你怎么啦?” 好半天,何素芹才道:“你……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昨天才知道是你 在偷偷帮我的忙。” 文亦凡轻轻道:“没什么。生意还好吧?” “还好。”何素芹平静了下来:“最近我要到上海去进货,能去……看看你 吗?” 文亦凡想也没想,脱口道:“好啊,你来,看我能帮上你什么忙。”话一出 口才觉得有些不妥,又道,“你们是一起来吗?” 何素芹低声道:“他不来,我和一个女朋友,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文亦凡沉默了一下,才道:“你瞎起什么哄?”责备的语气里透着谢意,让 何素芹听着很熨帖。 何素芹幽幽道:“亦凡,你不能老这样子。不看着你成家,我心里……一辈 子不得安生。” 这句话把文亦凡心底埋得很深很隐蔽的一丝怨气化为云烟,心中涌起一股冲 动,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别这样,我没怪过你。如果有合适的,我自己会 考虑的。” 何素芹哽咽着道:“你以前说人生只有一次婚姻才是完美的,否则就有缺陷。 我以为你不过说说而已,谁知你竟真的这么想……到时我打电话给你。” 文亦凡急忙道:“你别……”何素芹已挂了电话。 文亦凡一时百般滋味齐上心头。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那“一次婚姻”的哲 学只是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他最终还是要再成个家的。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会 放弃沈燕云了。现在呢?现在怎么办?唐娜,那是一个梦幻般神奇美丽的精灵, 我配得上她么? 上班的时间到了,人们陆陆续续走进来。这些天各工程项目都在正常施工, 不逢节日,也不到施工节点,宣传方面没什么大事。文亦凡心里琢磨着,找个什 么借口请半个月的假。小心翼翼地推开经理室的门,出乎意外的顺利。出得门来, 却又为到哪里寻个安静的去处而犯愁。本想到关鹏那里,想想他那里也不会清静。 最后决定还是回家租借一台电脑算了。晚上打电话跟唐娜说一声,准备第二天一 早就走。谁知唐娜却说:“我正要找你说这事。我去美国的签证下来了,明天就 走。你到我这里补稿,任何人都不会打搅你。洗衣做饭自有王阿姨料理。” 文亦凡大喜过望,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第二天送别唐娜从机场回来,文亦凡就住进了桃源别墅,埋头苦写,连传呼 机也关了。王阿姨已得唐娜嘱咐,来客一律挡回,除了送饭菜进书房,也不去打 扰文亦凡。 文亦凡坐在电脑前,时而十指如飞,时而皱眉沉思,每天写至午夜才倒在沙 发上和衣而睡。天一放亮,临街花市鸟声一鸣,就起身,稍事洗漱,又坐到电脑 前苦写不休。写到酣处,通宵不寐,越写越兴奋。 从士之林与“西长袖”当面对决,到唐娜高架飞车,默忆书稿,直至别墅奋 战,紧张操作,文亦凡虽然已经初识父亲遗稿真面目,但还没来得及沉下心来细 细品味。这几日补充填稿,方才领略父亲为人为文的风格,谋篇布局的奥妙。 这部《天大笑话》用诙谐幽默的笔法,写一段疯狂岁月里的荒唐故事。看起 来滑稽好笑,一读之后却让人欲哭无泪。其间人世沧桑,风云变幻,说不尽的人 生况味。 刚开始写时,行文还有些滞涩,渐渐地就找到了感觉,慢慢地走进了父亲的 思维里,人物的刻画、细节的描写、情节的发展、文字的乖张就好像当初商量好 的一样。文亦凡越写越快,每天成稿近两万言。 第四日凌晨,文亦凡刚刚入睡,就被电话铃惊醒,连忙从沙发上跃起身。果 然是唐娜打来的越洋电话,问他书稿补得如何?文亦凡告诉她大概情况,唐娜笑 道:“我们在士之林与‘西长袖’一战,海外媒体也当做新闻在炒,你辛苦几日, 把它赶出来,早日出版,争取把它翻译到国外来。” 文亦凡兴奋道:“真的,那太好了。再有五天初稿就可以出来了。” 唐娜道:“这么快?好,我正和几个国外同行在一起喝咖啡,商量这事。” 文亦凡一愣,唐娜五更天和洋鬼子在一起?心中有点酸酸的。但马上就醒悟 了,这个时候,大洋彼岸正是大白天。暗叫惭愧。 接下来的几天,文亦凡更像服了兴奋剂一样,玩命地敲着键盘,最多的时候 一天竟写了三四万字。他与父亲已是心灵相通,文字如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毫 无阻碍,几乎就是打字的工夫了。从住进桃源别墅的那一天起,只八九天的工夫, 近三十万的长篇小说初稿就已经成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楼上跑到楼下, 奔到花园里,想狂呼一声,把心中压抑已久的兴奋和憋闷一起呼出去。 正是黄昏时分,花园外的马路上不时车来人往,王阿姨不知发生什么事,也 跟了出来。文亦凡回头朝她笑笑,这口气终究没有呼出来。激动的心情实在难以 抑止,又上楼入了书房,打电话给唐娜。 唐娜此时正在睡梦中,接到文亦凡的电话也兴奋不已,说:“没想到你出手 这么快,真是神笔。好好休息两天,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为你庆贺。” 文亦凡道:“我这两天再好好润色一下,等你回来争取脱稿。” 唐娜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前天给关鹏打了个电话,他好像急着找你,我 也没告诉他。现在你可以和他联系一下,正好放松放松。” “哎呀,糟了。”文亦凡暗叫。他忘了跟关鹏、曲菲打声招呼。关鹏肯定急 着找他写情诗,这还犹可推搪,曲菲那边定是急了,就是家里有事也找不到他了。 急忙一一打电话过去。 关鹏开口就叫:“老夫子,你猫到那个小姐的被窝里去了?‘嗲秀才’前两 天来了,到处找不到你。” “北方现在在哪?”文亦凡急忙问。赵北方第一次来上海,他不能不接待。 关鹏道:“他拜访高桂林去了。后天晚上几个朋友为北方饯行,你一定要到。” “好,好,肯定去,肯定去。”文亦凡连声答应,这才想起为高桂林写剧本 的事,心中甚是惶急。他是一向守信义、重承诺的。 与曲菲通电话时,她果然很不开心。文亦凡第二天一早就赶到曲菲家里“例 行公事”,曲菲见他来了,忧急如焚的脸色霎时红润起来,也没有多抱怨他,晚 间还请文亦凡到沉香阁搓了一顿。 文亦凡回来时已经夜深了,看了来电显示,知道唐娜来过电话,连忙回过去。 大洋彼岸传来唐娜甜美明快的声音,旁边不时传来叽里哇啦的嬉闹声。唐娜问他 去哪里了?文亦凡老实告诉她,今天在曲菲家里待了一天。唐娜问他去干什么? 文亦凡支支吾吾不肯直说。 唐娜笑道:“该不会跟她上床吧?” 文亦凡嗔道:“你胡说啥?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她可比我大了好几岁。” “现在流行姐弟恋,她可是个漂亮的单身女人哦。”唐娜笑道,“否则,你 为什么不敢坦言你去干什么?” 文亦凡奈何她不得,只得拿关鹏的事搪塞,道:“曲菲弄不清蒋明辉何以前 踞而后恭,把我叫过去问问。” 唐娜大笑道:“原来为这事。关鹏要我帮他出主意,我就以‘屈飞’名义写 了那则报道。哈哈,她‘曲百变’应该感谢我呢。” “是你?”那场戏原来是唐娜导演的。想到自己心中曾经对曲菲有了微词, 文亦凡暗觉歉疚,曲菲如莲的高洁又在他心中神圣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