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各有所钟 唐娜出院后一个月不到,从构思到写作直至脱稿,一部四十万字的武侠小说 《惊天窃影》就成了,速度之快,似有神助。文亦凡佩服之余,十分惊异。据他 对唐娜的了解,她的写作速度并不比他快,往往为一个情节的构思,反复修改十 余次。 唐娜的书稿送出去的时候,文亦凡的小说《圈子》才总算出来了。高桂林没 有露面,出版社将一千册书直接托运到他的单位。文亦凡将余下的百分之二十出 版费用从邮局汇出,然后就望着这批书发傻,现在他才意识到要包销这批书将是 一件很棘手的事。但不管怎样,望着印刷精美的书,心中仍是泛起一阵阵激动。 只是看着和自己并排印着的丁乃平名字,心里有点堵。下班以后,就给唐娜打了 个电话,说书总算出来了,给她送一本来。唐娜连说:“祝贺你,亦凡!”很激 动的样子。 天阴沉沉的,公交车在一片灰茫茫中驶向郊外。文亦凡赶到桃源别墅时,唐 娜已让王阿姨弄好丰盛的晚餐在等他。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羊毛套裙,显得格外 的端庄大方。这些日子,唐娜在他面前着装严谨了起来,也不再和他有任何亲昵 的举动,却又不和他说明什么。文亦凡弄不懂唐娜是为了适应自己在慢慢地改变 着什么,还是为了拉开和自己的距离。 正沉思间,唐娜已斟好葡萄酒,举杯道:“来,亦凡,先为你的成功干杯。” 文亦凡苦笑道:“唐娜,我这也算成功么?自己掏钱买书号,还得自己推销, 这也值得庆贺么?我感到一种悲哀。” 唐娜正色道:“亦凡,别自己瞧不起自己,也不是每个人拿钱都可以随便出 书的。首先是书得达到出版的水准,否则再多的钱也没有用。其实你的悲哀不是 你个人的悲哀,是当今纯文学作者共同的悲哀。你的小说要是在十八年前,会引 起很多人的共鸣。而如今,经济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内容,文学早已变了质。媒 体上不也一再揭露抨击,说文学书的出版已被商人们以无形的金钱之手操纵着。 市场现在需要的不再是崇高的艺术,是私情小说,是美女小说,是明星传记,是 茶点式散文,是骂大街式不负责任的评论。” 文亦凡张口想说什么,唐娜摆手止住:“你听我说下去。你的作品迎合不了 人们的阴暗心理。你不会从半遮半掩、欲说还休写到半推半就、渐显迷乱,然后 直接描述赤裸的肉体和欲望。我写的东西之所以行情看好,就是我能将你看着都 感到难为情的细节清晰地写出来,让人赞赏也好,批评也罢,我只求一种效果— —惊世骇俗。所以我的书就有人要。可我有自知之明,论艺术价值,到目前为止, 我的书没有一本能达到你的水准……” 文亦凡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这样说,可叫我无地自容了。” 唐娜夹了一块糖醋牛柳放在文亦凡的碟中,继续道:“真的,不是安慰你。 写了这么多年,我这一点儿眼光还是有的。你这本书其实大可以暂时不出,等待 气候。文学总有再度复兴的那一天,那时拿出来,自会让社会承认它的价值。现 在你应该顺应潮流,写点儿能让你一夜成名的东西,或是让你发家致富的东西。 管他欺世盗名也好、急功近利也罢,要紧的不是别人怎么说,而是自己怎么活。” 文亦凡低头饮了一口酒,觉得有些苦涩,丧气道:“照你这么说,正儿八经 写作的都行不通?” 唐娜道:“那要看情况。你父亲的遗稿如何?本身构思精巧,加上你的生花 妙笔,点缀加工,当然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但如果不是与欧阳袖闹出那一场风 波,恐怕你也得自费出版。当然,以他‘西长袖’省作协副主席的身份拿去出版 又是一码事。当日我劝你趁此机会炒作自己,你自命清高,不肯借父亲的光,倒 是成就了我的名气。我是趁着风头赶紧出新的。” 文亦凡叹道:“我倒真的佩服你才思敏捷,才个把月就又写成了一本。我是 搜肠刮肚,熬尽灯油,一两年才弄出一本卖不出去的东西来,你还说这水准那水 准的,可不羞死了我。” “才思敏捷?”唐娜微笑道,“若论才思敏捷,我哪里赶得上你。你替你父 亲写作《天大笑话》那是何等神速。” 文亦凡摇摇头道:“那不是创作。故事结构、情节都是现成的,我不过是尽 力把它恢复原来的样子而已。” 唐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虽然如此,但能日写数万言已经不易,何况下 笔如行云流水,大气磅礴,或雅或俗,随心所欲,这份驾驭文字的功力虽未登峰 造极,也已炉火纯青。可我一直想不通,你除了曾经推到网上的那些文字,到现 在能正正规规拿出来的却只是一本《圈子》。就这些文字,已让我叹服不已。按 理说,你的创作量远不止这些,这是为什么?” 文亦凡惭愧地垂下眼帘,低头不语。 唐娜给他续上酒,柔声问:“我知道你每天都有所思,每晚都在写作,可我 总感觉你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难道连我也不能讲么?” 文亦凡一仰脖子,一杯酒全倒进嘴里,一种压抑得很深很深的忧郁、痛苦、 愤懑和困惑从心底里泛了上来,低沉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唐娜,你 是我一生难得的知己。在你面前,我不应该藏匿自己。坦白地说,我这一生痴迷 文学,挤出一切时间写。我写啊写啊,不知写过多少东西,可我写了就撕了,撕 完了再来写,写完了又来撕,那些年我撕掉的稿子何止千万言……” 唐娜静静地看着他,不解道:“你……干吗要撕了?” 文亦凡道:“我可能天生就不是个作家的料。”他目光有些迷离,“和素芹 生活的那几年,为免遭她的讥讽嘲弄,我每一篇文章都力避与人雷同。后来我发 觉挖空心思写出来的文章,刚要拿出去发表,报刊上同类题材的东西就已经有了, 为怕别人看了笑话,我就偷偷地撕掉。重新构思,再来写过,可是又发现还是跟 别人撞车。我就再求新求变。可题材上变了,立意上撞车;风格上变了,结构上 雷同;文字上变了,叙事方式上又重复……唉,我是永远也写不出独特的东西。 法国作家福楼拜曾经说过:十九世纪以后没有小说了,因为所有的细节、所有的 人物、所有的故事都已经被作家写完了。这句话虽不是千真万确,但确有道理。 你看现在市面上流行的作品,随便拿一本翻翻,都大同小异。我到现在,也就一 本《圈子》尚算满意,还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有人写过同类题材的作品。我? 二人谈兴正浓,窗外忽然风雨大作,雨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唐娜没注 意文亦凡的古怪表情,望了望窗外,继续道:“自古以来,就有落魄文人穷作家 之说。诗人作家之所以穷,就因为他们太认真、太执著,太把文章神圣化。古人 说诗穷而后工,文章亦然。欲工诗,先受穷,何乐之有?若真的能如李白、杜甫、 曹雪芹那样名垂后世倒也不枉,可这世上著书立说者千千万万,有几个能不朽于 世的……” 文亦凡忽然插嘴问:“你经常上网吗?” 唐娜一愣:“你问话总是突如其来,叫人摸不着头脑。我是经常上网,怎么 啦?” 文亦凡问:“你在网上和人聊天么?” 唐娜道:“聊什么天?和见不着面的,不知是男是女的什么GG、MM敲着键盘 谈情说爱?没那精神。我要的是面对面的情感交流。”说到这句话,她望着文亦 凡,眼中又充满了柔情蜜意。 文亦凡不死心,又问:“从来没聊过?” 唐娜笑道:“没有就没有。你怎么啦?” 文亦凡笑了笑,道:“没什么,问问而已。”心中颇觉失望。记得聊天室遭 遇文贼的第二天就问过唐娜,确实不是她。想告诉她,又忍住冲动,自己也弄不 清为什么。见唐娜奇怪的样子,道:“我现在倒是想弄明白你究竟有什么诀窍, 这么快就完成了一本本畅销书?” 唐娜起身道:“来,我们把酒拿到书房里慢慢地喝。先请你看一盘外国碟片, 然后就传授你练习写作的内功心法吧。” 文亦凡新奇道:“快说,怎么练?” 唐娜道:“等会儿你一边看碟片,一边在心中叙述我书中的情节,试试看什 么感觉。” 小饭桌移到书房里,唐娜打开电脑,将一盘《偷天陷阱》碟片放进主机内, 和文亦凡边喝酒边吃菜,慢慢地欣赏起来。 一幅世界名画被飞天大盗从摩天大楼里盗走。美貌迷人的纽约韦弗利保险侦 探社女探员吉妮,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是赫赫有名的神偷迈克所为,自告奋勇前 去引诱迈克,以期在作案现场人赃并获,遂乔装成女贼成功接近了迈克。迈克表 面上装作上当,暗中对吉妮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将计就计,与她一起做了一桩 完美大案。从戒备森严的展览馆里盗走一个价值连城的古面具,这才揭穿吉妮的 侦探身份。谁知吉妮却是一个真正的飞天大盗,另有惊世计划——利用千禧年子 夜电脑“千年虫”发作之机,潜入马来西亚国际结算银行吉隆坡分行,利用分行 停机检测的三十秒时间接通电脑主机,从世界各地分行下载八十亿美元到她指定 的账户中去。吉妮在迈克的帮助下完成了这一惊天杰作,并在险象环生中成功脱 逃。就在吉妮如约等待迈克时,迈克却带着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和保险侦探社的上 司出现在她面前。原来,迈克两年前就被联邦调查局特工抓获,并受命揭露屡屡 作案早受怀疑苦无证据的吉妮的真正面目。就在吉妮将要落入法网的紧要关头, 迈克却早已设下妙计帮她逃走。原来在与吉妮联手完成这一惊天窃案的过程中, 从不为女色所动的迈克对吉妮产生了真挚的爱情。最后他们在交出七十亿美元的 芯片之后,带着十亿美元双双销声匿迹,隐居凡尘,去过神仙般的日子去了。 文亦凡一边看,一边默述唐娜的《惊天窃影》。看了一半,文亦凡已经明白 是怎么回事了。《惊天窃影》完全套用《偷天陷阱》的结构,编了一个“吕四娘 刺杀雍正”的新版本: 清雍正年间,一柄稀世宝剑被人从藏剑山庄盗走,一时震惊武林,朝廷也派 出捕快密查。藏剑山庄二小姐的密友白如雪,根据蛛丝马迹推断,这是号称天下 第一神偷、梁山好汉时迁的后人时而见所为。为帮助好友寻回镇庄之宝,白如雪 以女飞贼的身份成功接近时而见。时而见表面装作上当,暗中却监视着白如雪的 一举一动,利用她对六王府的熟悉,将计就计和她一起潜入六王府,盗取宝物后 才揭穿她的真面目——藏剑山庄的稀世宝剑失窃正是她的杰作。谁知白如雪竟另 有惊天秘密——她利用时而见盗窃王府珍宝是假,偷窃皇宫秘道图是真。她要潜 入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刺雍正。原来她竟是一代大儒吕留良的孙女吕四娘,多年来 隐姓埋名,一直寻机复仇。时而见探知吕四娘秘密,大为震惊,原来他也另有身 份,暗中受命于十四王爷。十四王爷不甘皇位落入他人之手,欲取雍正而代之, 四处网罗江湖奇士,时而见即是其一。他利用吕四娘潜入六王府盗宝暗中留下玉 玺,即是十四王爷为了除去六王爷而栽的赃。如今得知吕四娘的复仇计划,正中 十四王爷的下怀。十四王爷遂暗示时而见乘机除去雍正。吕四娘在时而见的帮助 下,成功潜入皇宫内院,神不知鬼不觉地割去了雍正的头颅。吕四娘大仇得报, 却遭到十四王爷的追杀,而奉命带人追杀的正是时而见。紧要关头,时而见设计 诛杀了王府众高手,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了吕四娘,原来在与吕四娘联手行动的过 程中,时而见对吕四娘产生了真挚的爱情。最后吕四娘带着满心的伤痛悄然淡出 江湖。 文亦凡忽有所悟,道:“一边看电视,一边在心中用文字把它描述出来,岂 不是一举两得。”这与安靖要他“留心处处可学文”不谋而合。这以后,文亦凡 把这个方法推而广之,平常见到美景、人物、小细节、大场面,心中就默默加以 描绘,竟成了一个习惯,渐渐的一心可以二用了。 唐娜笑道:“你这人真是一点就透。这就是练习写作的独家心法,叫‘触景 述情练笔法’,随时随地可以修炼。” 文亦凡看着唐娜,心中在琢磨用什么文字刻画她,口中笑道:“怪不得你写 作这么快。” 唐娜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你时时刻刻想避开与人雷同,而我正相反。 我的作品就是这样从这些外国影视作品中偷来的。取它们的骨架,补充些血肉。 用不着煞费苦心去谋篇布局,用不着为渲染环境、营造气氛、描写细节、刻画人 物而搜肠刮肚。我只要在语言文字上下些功夫——搞写作的人,文字功夫总是有 的。” 文亦凡道:“你就不怕人家看出来?” 唐娜道:“这不是文抄公那一类字面上的抄袭。语言文字是我自己的,结构 上雷同些有什么稀奇?再说我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是几部影片合成一本,别 人又从哪里去分辨?自命清高的正统作家对这样的作品不屑一顾,或者根本就没 有看过这种碟片。一般读者又看不出来。其实,即使看出来又怎么样?前几年炒 得好响的电视剧《售楼小姐》都说是克隆日本的《售楼女郎》,又怎么样?《侬 情太浓》还不是《悠悠假期》的翻版,不照样播,还提高收视率呢。正像你说的, 把现在的作品相互参照一下,就发现大都似曾相识,很多名家的经典作品都可以 找出偷的影子。你不是喜欢看那位武打名家的书吗?你看过‘007 ’之类的个人 英雄主义影片吧?詹姆士·邦德总是被坏蛋置于必死之地,然后将全部罪恶计划 告诉他,而詹姆士·邦德总是在最后关头忽然脱困,反败为胜。英雄的身旁总是 不乏美女相伴,而有的美女其实还是最危险的敌人。小李飞刀、侠盗楚留香们是 不是这样?都说那位武打名家的语言风格独特,我就不认为是他的独创。你把这 些赞美个人英雄主义影片里人物对话的译语一字不动地记下来,读读看,什么味? 稍一整理就是一副活脱脱的武打名家腔,那位武打名家不过在其中又加了一些哲 思短语罢了。另一位武打名家了不起吧?我也崇拜他。但你细读他的书,也不难 发现偷的影子。他的一本书虽然有长达几十万字的情节,你把它与《鲁宾孙漂游 记》比较比较看,几乎如出一辙。但他那不叫偷,叫汲取、叫化用、叫借鉴。天 下文章一大抄嘛,手段有高低,道理都一样。亦凡,人生百年,转瞬即过,你有 时太钻牛角尖,难免白白耽误了大好人生。我们都是社会底层的文人,你真的指 望能写出一本千古不朽的传世之作么?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奢望。” 唐娜最后几句话让文亦凡浑身一震,一片冷汗涔涔而下:自己的追求真的有 意义吗? 唐娜又柔声道:“亦凡,现成的捷径你不走,为什么偏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文亦凡想反驳却说不出话。 天气渐渐地冷了。风起的时候,街道上扬起阵阵沙尘。马路两边的景观树也 凋零得稀稀落落,一片萧条。文亦凡的心也落寞起来,常常对着宿舍角落里的那 一堆书傻傻地发愣。 这天下午,单位里没什么事,文亦凡就跑到邮局去,给丁乃平寄去十本《圈 子》,又给安靖寄去一本。路过一个小弄堂时,发现是个很热闹的去处,有很多 做小生意的人挤在这里。 最让文亦凡感兴趣的是这里有几个卖艺的摊子。一个是捏面人的,一个是剪 影的,一个是写龙凤字的,还有一个是画漫画像的。剪影和画漫画像的摊子前围 了一群人看热闹。 文亦凡对这些民间艺术是很喜欢的,对他们凭一技之长随处可以谋生的本领 羡慕得不得了。在卖龙凤字的摊子前看了一会儿,心中猜度那花鸟笔画的写法, 又到剪影那边兴趣盎然地看了半天。看着艺人那娴熟的技巧,不禁暗想:其实这 些流浪艺人的技艺比起城隍庙那些艺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们的收入和城隍庙 那些艺人就没法比了。那些艺人因着地段好,挂着民间艺术家的头衔就可以赚大 钱。而这些流浪艺人,街头设摊,就只能混口饭吃了。这就像业余作者和专业作 家不可同日而语一样。 正想着,就听画漫画像的那边争吵了起来,越吵越激烈,听了半天才听清缘 由。原来画像的是位外地姑娘,离住处远,要早点儿收摊,有两个男青年拦着不 让,一定要她给他们每人画一张。姑娘脾气倔,坚决不肯,就僵持在那里。围观 的人只几个老年人为姑娘帮腔,青年人看热闹的多,敢说直话的反而没有,只有 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跟着瞎起哄。 文亦凡走过去一看,姑娘冷傲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两个青年一副吊儿 郎当酒气熏天的样子,一看就是喝多了酒存心找茬的。 文亦凡走上前,打算好言相劝。不料那两人眼一瞪,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上 海话:“侬管啥个闲事,想吃生活?真个有本事侬替伊画。” 文亦凡笑了笑,看样子姑娘已经较上了劲,断不会为他们画的,自己就做个 和事佬吧。便向那姑娘借画具一用。那姑娘见有人打圆场,也不再坚持,只是余 怒不息地把脸转向一边。 文亦凡选好角度,三笔两笔勾勒出那两个青年的外貌特征,略加夸张,只是 那两人流里流气的面容不便仔细刻画,否则就很难看。围观的人啧啧称赞,连那 姑娘也掉过脸来,略显诧异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他。 那两人话已出口,只好立着不动。文亦凡将画板递过来,笑道:“两位师傅, 画得不好,请多包涵。”以为这两人肯定也会借机下台,就此了事。 谁知这两人却是存心找事,眼一瞪,骂道:“侬画的叫啥么子?大爷就这德 性?不请侬吃生活侬拎勿清。”话没说完,就将画板劈头盖脸地砸来。 文亦凡本能地一闪,险些被砸上眼睛。这一闪,砸偏了,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顿时就有血流了下来。那姑娘惊叫一声,急忙过来扶住他。 拳头雨点一般落下来,那姑娘冲上前去护住文亦凡要和他们厮打。文亦凡心 中蓦地涌起一股豪气,一个“移步换位”,瞬间就拦在了姑娘的身前,又挨了几 拳,这才腾出手来还击。他左手捉住一个家伙的拳头反手一拧,右手一掌推在被 拧转的肘弯处,那家伙惨叫一声,摔出一丈多远。另一个家伙愣了一下,文亦凡 已反手抄起他的左腿,抬起脚,顺势蹬向另一条腿,这一招原是“连手短打”里 面的“裤裆腿”,没想到会顺手用上,而且效果奇佳。立时又摆出一个擒拿格斗 的架势,见那姑娘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忙道:“快打110 。”连说了两声,那姑 娘才回过神来,急忙向电话亭奔去,已经有两个巡逻的警察过来了。 在派出所做询问笔录时,文亦凡知道那姑娘叫向浅吟,在上海打工,什么单 位不肯说,只说今天放假,没什么事,出来卖画消遣的,哪知就碰到这种事。从 派出所出来时,天色已晚,向浅吟再三向文亦凡道谢。 向浅吟身材挺拔,眉眼冷峻,嘴角总是挂着一丝不屑之意,身上透着一股说 不出的冷傲之气,一眼望去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里常有的女英雄角色。文亦凡不 觉就说了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话,心中好笑,我怎么尽学些电影里大侠们 的腔调了。 送向浅吟上车时,向浅吟迟迟疑疑,想说些什么,又难以启齿的样子,终于 深深地望了文亦凡一眼,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这让文亦凡生出了无限遐想,以后 的几天里,他就尽情编织着后面的故事。 接下来半个月,他每天都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但奇迹一直没有发 生,倒是等来了丁乃平的电话。 丁乃平笑道:“文老师,我跟你说句笑话,你怎么真把我的名字放上去了?” 文亦凡心中浮起那张肉嘟嘟的笑脸,那种堵心的感觉又泛上来,勉强笑道: “丁……局长也是文苑才子,能借你大名,也算三生有幸。” 丁乃平呵呵笑道:“与你共事就是开心。我这人从不做过河拆桥的事,出版 费用你既不肯收,这样吧,发行的事我包了。” 文亦凡正愁没法把这些书推向市场,不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有发行 渠道?” 丁乃平爽快地笑道:“包你一销而空。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合作,用得着我的 时候,言语一声。” 文亦凡敷衍道:“好,有机会一定麻烦你。” 丁乃平忽然压低声音道:“哎——你姐夫现在怎么样?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文亦凡淡淡道:“好啊,你帮帮忙,把他转正了,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文亦凡把这番话告诉唐娜时,不觉感慨道:“什么叫厚脸皮,我总算见识了。” 唐娜大笑道:“厚脸皮我见得多了,这只能叫小儿科。有个成语叫‘厚颜无 耻’,就是说能达‘无耻’之境才叫真正的厚脸皮。那可是一门高深的功夫,不 是什么人都能成就的。” 关鹏和沈燕云的婚礼定在新年元旦。沈燕云父母花了一百多万购置了上下三 层门面房一套作为陪嫁,说是婚后给沈燕云开咖啡屋的,但说好其中一半只是借, 要他们逐月还款。用上海话说,关鹏算是捡了个“皮夹子”。 文亦凡和唐娜都是半个月前收到请帖的。文亦凡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关鹏笑 嘻嘻地说:“本是一定要你小子来忙几天的,可燕子坚决不让。” 文亦凡奇怪道:“为什么?” 关鹏神秘地笑道:“我也不知道。” 文亦凡想不通:小燕子,怎么会这样?又触动了伤处。那一晚,不喜饮酒的 他独自在宿舍喝得昏昏糊糊,翻出那本他和沈燕云的诗词合集,从头到尾默默地 吟咏,心中酸楚不已。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不吐不快,提起笔,在诗集里添上一 首《贺新郎》: 最恼人间酒。苦酸甜、又咸又辣,几人知否?饮到伤心无人处,独泣徘徊良 久。悔做了,“爱情枪手”。枉许生平敢爱恨,更奢望,相伴天涯走。千古恨、 难开口。忍闻琴瑟音已奏。卿未识、曲原我谱,病从今后。燕子已随鹏鸟去,何 处重寻佳偶?举手处、佛门欲叩。极目天涯何处是?念一声、阿弥陀佛咒。尘世 外、销长昼。 这才痛悔白白放过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在酩酊大醉中昏昏睡去。 去参加婚礼的那一天,文亦凡西装革履,摆出一副洒脱的样子,把那一丝看 不见的伤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婚礼设在银都大酒店七楼的鹊桥厅,文亦凡到了的时候,唐娜已经坐在一楼 大堂里等他了。见时间还早,唐娜便示意文亦凡坐下等等。 闲扯中,文亦凡道:“今天可以见到大名鼎鼎的‘沈三投’了吧?” 唐娜淡淡道:“你很崇拜他?” 文亦凡道:“崇拜谈不上,只是这些文坛大腕儿名气太响,平时难得一见, 有些好奇吧。” 唐娜悠然道:“‘沈三投’名气虽大,只怕见了我还得礼让三分。” 文亦凡看了看她,心道:你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当今文坛,“沈三投”不 算顶尖人物,也是大牌文人,你唐娜虽然闹得欢、玩得转,毕竟是另类一族,与 这些成名已久的大人物相比,还不是萤火之光比明月之辉。嘴上却不便戳穿。 唐娜看他满脸不信的神色,轻轻一笑道:“当今文坛,能让我佩服的只有两 个半人。其中一个就是你崇敬的安靖‘安一稿’,他也算得上一大宗师,只是命 运不济。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弄清他。” 文亦凡饶有兴趣道:“哦——从没听‘文坛魔女’佩服过谁,那还有一个半 呢?” 唐娜道:“你是圣人之后,天赋奇佳,下笔万言,堪称神笔,字字珠玑,可 算妙手。只是过于清高拘谨,一时难有大成,算是半个吧。” “不必拿我开涮。”文亦凡不以为然地笑道,“说真格的。” “我是认真的。”唐娜道,“还有一个人,那是我一生最崇拜的。记得那句 文坛俗语吗,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她把头靠在沙发上,仰望着空旷的穹顶, 曼声吟哦,“一稿三投冠文坛,西长袖、东百变——人间不见活神仙。” 文亦凡道:“人间不见活神仙?什么意思?” 唐娜傲然道:“就是说,只有‘活神仙’不在文坛露面,所谓的‘四大怪才 ’之流才能神气活现。至于那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作家、学者、名流、大腕儿, 别看他们在文坛闹得挺欢,都是一阵风就过去了,在他老人家眼里,都是些孩儿 把戏。” 文亦凡见她说得邪乎,好奇心大起:“这么神奇,这位‘活神仙’是谁?” “他老人家遁迹红尘,从不以真面目现身文坛。”唐娜却诡秘地一笑,陡地 转了话题,问,“丁乃平那里的书销得怎么样了?” 文亦凡说:“丁乃平没打电话,我也不好问,随他吧——你老是吊人胃口, 那‘文坛活神仙’到底姓甚名谁,写过哪些了不起的作品?倒是说啊。” “你也读过他很多书的,慢慢猜吧。”唐娜恶作剧地一笑,气得文亦凡直翻 白眼,又无可奈何。唐娜却凑近他道,“下周书店有个促销活动,约我去签名售 书,我想让你也去参加,怎么样?” 文亦凡苦笑道:“你现在是名人,我是什么?我去签名售书,不让人笑掉大 牙?再说朝那儿一坐,半天没一人找你签名购买,难堪不难堪?” 唐娜道:“你呀,就是死要面子。搞签名售书的多了,不见得谁都有什么名 气。名气也可以弄出来嘛,要会展示自己,推销自己。只要你肯去,我给你包装 出一个噱头来。比如:中国第一部打工者写的打工文学;第一部深刻揭示社会现 实中‘圈子’文化的力作……凡事弄个‘第一’就好唬人。没人签怕什么,这种 情况多了。只要你朝那里一坐,就是到现场签名售书了,媒体就好炒作了。你说 一天卖了八百本,谁又知道你卖了多少?到时我安排一些朋友来为你捧场。” 文亦凡瞪大了眼睛,道:“你是说找人当托儿?你真想得出,还不如把我的 脸皮揭下来卖呢。” 唐娜道:“这可不是我的发明。你道那些签名售书都是真的?不过借此机会 促销而已。你见过小商品市场那些贩子吗?为什么要找些托儿捧生意,就是为了 竞争嘛。这不过是一种营销手段罢了,其实也无可厚非,无非是另一种广告宣传。 你呀——跟你怎么说都白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文亦凡道:“那我懂。所谓无商不奸,生意场上,那也罢了。可文坛不是自 由市场,作家也不是贩子——当然,我还没资格称作家。” 唐娜冷笑道:“是吗?可我看文坛一直就是个大自由市场,而且市场利润还 不小。作家不是贩子,只是一群廉价的劳工。你知道为什么作家一个个下海,去 炒股、去经商、去读MBA ?有人说现在写作已沦落为农村年轻人的脱贫手艺。那 是种田放不下架子,挣钱又没有本事的现代‘孔乙己’们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行 当了。作家要生存,怎么办?面对市场经济,你得放下你的清高,学会贩子的本 事,把产品销出去才是目的。手段嘛,只要不违法乱纪,又何必讲究那么多?” 文亦凡心中隐隐作痛,当年何素芹的讥讽嘲弄又浮现心头。苦笑道:“你总 是有独特见解的,难怪现在流行那么多‘作秀’的。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我 ……改变不了自己。唐娜,我知道你为我好,我可能真是个冥顽不化的现代‘孔 乙己’。” 唐娜连忙道:“亦凡,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文亦凡理解地笑了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上去吧。” 唐娜暗暗叹了一口气,感到他们真的只能是朋友了。 一起乘电梯上了七楼,就见关鹏沈燕云喜气洋洋地站在用玫瑰花扎成的彩门 前迎接宾客。见沈燕云一身红装,文亦凡心中一阵酸痛。 见他们来了,沈燕云高兴地挽着关鹏迎了上来:“文大哥,唐姐,你们来啦?” “燕子,关鹏,祝你们幸福。”文亦凡让自己的脸上显出笑容。 唐娜跟着道:“关鹏,燕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谢谢文大哥,谢谢唐老师。”沈燕云满脸幸福的光彩。 关鹏道:“亦凡,唐姐,里面坐吧。” 沈燕云想起了什么,道:“等会儿给你介绍个人认识。” 文亦凡不介意道:“哦,好啊。你们忙,我们先进去。” 就见一个姑娘轻盈地向这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微笑着望着他。 文亦凡像被施了定身法,直直地愣在那里。 向浅吟内穿淡紫色白条纹小尖领羊毛衫,外罩浅咖啡色风衣,腰带很随意地 打了个结歪在一边,平添几分英气。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静静地望着文亦凡, 微笑道:“没想到吧?我可早知道今天一定会遇到你。” 沈燕云惊奇道:“你们认识?——你们怎么会认识?” 向浅吟冷俏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怯,道:“文……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文亦凡清醒过来,有些慌乱道:“向小姐,什么救命恩人,碰巧遇上而已… …” 向浅吟含笑道:“还不是?为我都负了伤了,流了血呢。” 沈燕云更惊奇了:“怎么回事,表姐?文大哥怎么会为你负了伤,还流了血?” 关鹏也惊奇地催问,唐娜静静地观看着。向浅吟把那天的经过简要叙说了一 下,沈燕云睁大了眼睛,崇敬地望着文亦凡道:“天,文大哥,你,你还有这本 事?像是武侠小说哩。” 文亦凡慢慢放松开来,笑道:“什么本事,那两人喝多了酒,让我捡了个便 宜而已。” 沈燕云忽然笑道:“哈,表姐你……”向浅吟朝她急暼了一眼,沈燕云顿时 刹住口,不住地笑。 唐娜笑道:“好一个英雄救美的浪漫传奇。亦凡,把它写出来,一定是一段 千古佳话。” 向浅吟看着唐娜,又疑惑地望望沈燕云,问:“这位是……” 沈燕云连忙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唐作家唐老师唐姐。” 向浅吟伸出手,道:“你就是唐老师?久闻大名,幸会幸会。”上下打量着 唐娜,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来。 唐娜大大咧咧地握住向浅吟的手,笑道:“我是你文大哥文大侠的朋友—— 普通朋友,向小姐别客气。” 向浅吟脸上掠过一丝冷傲的神色,淡淡笑道:“文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他 的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也是我敬重的。” 关鹏觉察出不对劲,正要岔开话题,就听一个人嗲着嗓子从外面进来了: “哟——恭喜恭喜,祝新郎新娘在天长为比翼鸟,在地永为连理枝。” 关鹏喜道:“哈哈,‘嗲秀才’到了。” 只见赵北方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地扭着腰进来了,老远就翘着兰花指伸过手 来。见文亦凡也在,喜道:“哟——老夫子……”文亦凡没来得及伸出手,赵北 方的脸已转向唐娜,道:“哟——这不是文坛……唐,唐,唐……” 唐娜打量着他,矜持地一笑:“魔女唐娜。”缓缓地抬起手。赵北方连忙双 手去握,唐娜轻轻一碰,即刻抽开,点点头,对大家道:“我们进去吧。”转身 向里走去,赵北方竟不顾众人,紧紧跟在唐娜身后亦步亦趋。 文亦凡与向浅吟相视一笑。向浅吟对关鹏、沈燕云道:“你们候着,我陪他 们进去吧。”向浅吟今天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她举止自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文亦凡一面和她说着话,一面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打量她,心中兀自有点 怦怦乱跳。 宽敞的鹊桥大厅里里外外摆了好多桌,向浅吟刚把几人导引入坐,唐娜的惊 艳就聚集了众多的目光。有几人排开众人疾步向这边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 “唐小姐,你也来了?” 唐娜笑道:“嗬,是你们几位,鸳鸯蝴蝶坊是你们的金矿。杜主编,最近又 挖着啥宝了?万总,你又盯上什么了?周大笔又想来偷什么笔法啊?” 杜主编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精瘦汉子,叫杜瞳,是青岛《生活万事通》杂志的 副主编。他握住唐娜的手道:“老沈长年向我们提供生活类稿件,他的两个专栏 ‘世界食谱’、‘国际美容’已成为我们的品牌。这回一是来贺喜,二是请他再 开个‘环球足疗’专栏。” 万总看上去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盯书很有一套。上次唐娜组稿的“名人与 情人”系列他一直死盯着不放,一成稿就抢走了,这次他又盯上了沈万删正在做 的一套书。见唐娜问,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听说老沈千金出嫁,特来讨 杯喜酒喝。” 叫周大笔的年轻人快言快语:“万总,你就别藏着掖着啦,沈老不是答应把 这套‘宇宙揭秘’给你了吗?”又啧啧叹道,“要说这沈老真是神笔呵,才几个 月工夫,他又写出了《UFO 现象解析》《人类与地球》《黑洞里面到底有什么》, 照这速度,一套十二册用不着到年底就成了。可老头子的笔法就是不肯传授。” 杜瞳道:“老沈的笔就是勤奋。他是把人家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了, 整日里就埋头苦写,人情世故都不问,老婆干脆叫他文痴。到现在没出来,没准 又猫在宾馆的房间里苦写哩。” 唐娜笑道:“要不人家怎么就敢自封为‘中国第一自由撰稿人’呢!否则万 总怎么会死盯不放,还打埋伏呢?”这话甚是不恭,但出自“文坛魔女”口中, 那几人也不觉有异,只有文亦凡暗暗担心她骄言招忌。 万总讪讪道:“不是要瞒你,上次做你的书,不小心跟高桂林说脱了口,他 马上就到你那里挖了。后来弄出个《明星与情人》来,抢了我不少市场。” 唐娜理解地笑了笑:“他就这德行,难怪你这样小心。” 万总趁势说:“我看他这回怕是要栽了。” 唐娜问:“怎么啦?” 万总道:“主流、俗流他玩不大,就想到下流里……嘿嘿,不说了,不说了。” 唐娜正要问仔细,周大笔叫道:“老沈来了,老沈来了。” 文亦凡的“触景述情练笔法”一直在默默运行中,此时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 头发花白的人走进来,心中自然而然地对他刻画起来:这人五短身材,国字脸, 特点是手臂特长。他看上去有些呆滞,目光空洞,一脸茫然,领着他的人给他介 绍谁,他就跟谁握手,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应付状态,仿佛一直沉迷于另一个世 界里。看那眉眼神态,便是沈燕云的父亲,号称“第一自由撰稿人”的沈万删了。 介绍到杜瞳、万总、周大笔时,沈万删仿佛回过些神来,道:“哦,是你们, 杜主编、万老总,啊,还有小周,欢迎欢迎!” 沈万删目光无意间越过杜瞳的肩头,先是一愣,继而定睛一看,似乎吃了一 惊,忽然急急地分开众人向前走来,目光炯炯有神,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唐娜端坐不动,微笑着看着面带惊讶的沈万删,待他走到近前,方才立起身。 向浅吟介绍道:“这是我舅舅,燕子的爸爸……” 沈万删脸上浮起异样的神色:“师妹……你,你怎么知道小女大喜?燕云怎 么没跟我说起过?”他沉迷文字,心无旁骛,女儿的事都是妻子一手料理,用不 着他过问。 唐娜笑道:“我早知道你喜得东床快婿,‘鸳鸯蝴蝶坊’后继有人了。”转 脸对挨着她坐的赵北方道,“这位便是名震当今文坛的‘天下第一自由撰稿人’、 南岭‘鸳鸯蝴蝶坊’沈万删沈老师。” 赵北方瞪大了眼睛,道:“哟——你就是沈万……沈老师?”连忙恭谨地伸 出翘着兰花指的手,“久闻‘鸳鸯蝴蝶坊’大名,有机会拜您为师。” 沈万删只是略显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长长的手臂隔着桌子伸过来,不经意地 和他握了一下手,敷衍道:“欢迎欢迎。” 唐娜笑道:“这位是‘北方剪裁店’的赵北方,你若愿意收他为徒,嘿嘿, 师徒一体,他日文坛可并称‘南坊北店’了。” 沈万删讶然道:“你就是那个‘对镜唾面’的‘嗲秀才’?”这才正眼打量 赵北方,不住地点头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古人卧薪尝胆,你可以与 之媲美了。有这样的心劲,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唐娜谐谑地道:“文坛三功,无师自通。南坊北店,皆擅铁面。三功归一, 天下无敌。” 文亦凡心头微微一震,这是他第三次听见“文坛三功”了,第一次是听父亲 临终前遗恨而呼,第二次是网上奇遇,那位神秘的“九指神改”临走时抛下的一 个谜团。再看唐娜,却是一脸的顽皮。沈万删、赵北方神色自若,似乎没听懂唐 娜的话。自己曾向唐娜说起过。可……还是不对啊,唐娜显然是另有所指。 正想着,唐娜已在介绍他了,不过口气极其平淡:“这是我和关鹏、小燕子 的一个朋友,姓文。” 沈万删礼貌地握握文亦凡的手,和蔼地表示欢迎,便又转脸和唐娜说话。 文亦凡见如此,暗自奇怪。无意间一掉头,却见关鹏匆匆往里走。目光相接, 关鹏连连招手示意他过去,神色紧张地低声道:“她来了?她怎么来了?” 文亦凡奇怪道:“谁来了?” “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急糊涂了吧?” “嗨,人认识,可名字我不知道。” 楼下大厅里,一个穿着时髦另类的年轻女子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吞云 吐雾。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上下,身材瘦弱,木瓜脸,细眼,高鼻,厚唇,染成 金黄色的头发绑扎成棍状,直直地竖在脑后。 关鹏确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半年前在青岛一家夜来香酒吧里,巡视完工地的关鹏照例趁着月色溜出来寻 香猎艳。酒吧里灯光幽暗,一对对男女攀肩附臂,交头接耳。关鹏端着咖啡,独 自坐在角落里,眼睛四处搜寻,捕捉目标,谁知往日一个个主动上前搭讪的陪酒 女郎今日都已名花有主了。他不觉意兴阑珊,就欲离去。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钻 进他耳朵里,把他牢牢地拴住了。转头一看,一个穿着到处是洞的牛仔裙的女子 在接手机,声音忽高忽低。 “……” “嘿嘿,脱衣写作,脱衣写作算什么呀?” “……” “她们也叫脱派高手?那几下子算什么?要脱就脱个干净利落,遮遮掩掩做 什么。莫急,我与她们迟早要分个高低。” “……” “不信?不信我脱给你看!” …… 对方显然被这个热辣的女子吓跑了。女子轻蔑地关掉了手机,冷笑着自言自 语道:“胆小鬼,这种男人也能出来混。”头一抬,正好与关鹏四目相对。见关 鹏竖着耳朵的神色,显然刚才的话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那女子朝他撇撇嘴,抛过一个媚眼。关鹏微笑着举杯致意。 酒吧里就他们两个是单身而坐,那女子端起杯子示意他过去。关鹏心花怒放, 连忙起身移步,坐到那女子的对面。走近一看,不觉有些心冷。这女子实在缺少 姿色,身材单薄,细眼厚唇,要不是化妆遮掩,更没半点动人之处。 关鹏就不想开口了,只是望着她。 那女子也不言不语地望着他,细小的眼睛里透出狐狸一般的波光,直媚入关 鹏的骨髓。 关鹏心里一荡。书上说,有一种女子,外表平平,骨子里却有一种迷人心魄 的魅力,属于内媚,没想到今天竟然碰到了。 那女子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满是逗弄挑衅的意味,起身向外走去。 关鹏连忙招呼吧台结账,跟着就追出门去。却见那女子正在长廊深处的灯影 里站着,见他出来,招了招手。 关鹏大喜过望,迈开潇洒的步子走过去。刚要说话,那女子纤指竖在唇上, 示意噤声,就偎进他怀里,伴着他向前慢慢走去。 如此渐行渐远,在一个僻静的小桥边,那女子扬起脸,迷离起细眼,一手慢 慢去解关鹏的腰带……饶是关鹏见多识广,也从未有过这等艳遇。 事毕,关鹏想了一想,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递过去。那女子蓦然 变了脸色,怒目而视,夺过钞票一把摔在他脸上,气哼哼地转身离去。从头到尾, 他们竟没有说过一句话。 关鹏曾经在文亦凡面前炫耀过这段艳史,文亦凡总以为他是信口胡扯,再想 不到真有此事。关鹏大喜之日,这个弄不清来路的女子忽然找上门来,他如何不 心惊肉跳。 文亦凡心中直骂关鹏荒唐,却又不能见他这个时候出洋相,只得和他一起去 打发那女子。 那女子看着慢慢走近的关鹏和文亦凡,高傲地仰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们,口中 吐出一串串烟圈。 关鹏尴尬地挤出笑容,道:“你……也来了?” 文亦凡连忙上前打圆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小姐既是远道而来, 高高兴兴喝杯喜酒如何?” 那女子愣了一愣,上下打量着二人,淡淡一笑道:“相逢是缘,你们既有意, 我无所谓,听二位安排。” 关鹏没想到她这般好讲话,就安排她与文亦凡唐娜等人同席,坐在文亦凡边 上。文亦凡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暗自担心这女子闹出什么洋 相来。关鹏心中也没底,犹自惶惶不安。 开宴之前是热热闹闹的新婚典礼,沈燕云红着脸在主持人的安排下和关鹏完 成了喜庆仪式和取笑的节目,酒宴就开始了。 文亦凡、唐娜这一桌都是知识分子,喝酒谈笑也都颇具风度。那女子并不多 言,听到别人言笑时只跟着笑,做出一付忍俊不禁的样子,却把身子直往文亦凡 身上靠,微微凸起的乳房时不时地碰一下他的肩膀,好像是他多年的朋友,惹得 唐娜也不时奇怪地瞟瞟他,弄得文亦凡大是尴尬。 赵北方早就注意到了这女子,觅着个机会举起杯子道:“哟——老夫子,你 这位朋友贵姓?我来敬敬。” “她是这个……今天远道来的客人。”文亦凡趁机解脱自己,转过脸问那女 子,“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我姓花,叫花无叶。”那女子随口答道,却抿着厚厚的红唇,向着赵北方 一笑,“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就是那个‘对镜唾面’的赵北方吗?我 在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嘻嘻,怎么有点娘娘腔?” 满座人都怪异地看了这女子一眼,心中都道:“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担心要闹不愉快,这喜宴可就大煞风景了。文亦凡心中也“咯噔”一下,第一个 反应是:这女子开始寻事了。 赵北方却捡了个大元宝似的欢喜道:“哟——你也看到过我的照片?这么说, 我们可是有缘人。”翘着兰花指,伸过手来。 花无叶嘻嘻一笑,伸过手来握住赵北方的手,道:“我也是文学发烧友,请 多指导。”中指暗暗在赵北方的手心里一搔,赵北方心中一荡,连忙回应,也在 那女子的掌心里挠了两下。两人相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唐娜捕捉到了,暗自好笑,道:“赵先生是文坛新锐,能 得他指点,必成大器,花小姐真是慧眼啊。” 花无叶斜着眼睛挑衅地看着她道:“你是‘文坛魔女’对吧,大名鼎鼎呢。 我正奇怪,昨天的那场大战你怎么不参加?” “大战?什么大战?”唐娜、文亦凡均感惊奇。 花无叶道:“你们还不知道,昨天是‘南茉蓉、北荞葑’约定比试‘脱衣笔 法’的日子。” 新近崛起文坛的时尚作家中有两个出类拔萃的“脱星”,一个是留洋归来的 茉蓉丽莎,一个是流浪北国的荞葑眠。二人化用“艳情派”的“被翻红浪”、 “帐摆流苏”招式,各自摸索出一套“衣带渐宽”、“春光半展”的‘脱衣笔法 ’,在文坛上刮起一道旋风,“脱派”由此横空出世,这两个领军人物被并称为 “南茉蓉、北荞葑”。两人虽份属同门,却为谁是“脱派”创始人争执不下。 荞葑眠的成名作是《躺》。文亦凡就因为领教过她的《躺》,而对发明“躺” 字的人敬佩得五体投地。躺,尚身也。作家,尤其是女作家,若能唯身是尚,没 有不成功的。文坛由此“脱风”劲吹,但真正成了气候却是因茉蓉丽莎推出一本 《脱》而命名立派。她出道晚于荞葑眠,而“脱”功之高,远甚于斯。是故文坛 一向默认南茉蓉为“脱派”正宗。昨天“南茉蓉、北荞葑”又约在上海某大学论 坛比试“脱衣笔法”。 看得出花无叶很有些文学天赋,她绘声绘色地把一场“文战”描述得生动而 富有创意,让座中诸人如听天书,如临其境: ……北荞葑来自北国,看上去冷眉冷眼,酷胸酷臂。我赶到现场时,恰好看 到她正施展“自慰笔法”,笔锋过处,风骚媚骨。一招“轻解萝裳”,顿时春光 乍泄,满眼生“秽”。我转脸再看南茉蓉,不觉大声喝彩,只见她金发红唇,薄 衫短裙,看上去热情似火,笑面如花。我们的南国美眉到底是留过洋,在国外有 过“脱”的经验,又师承域外高人,果然非同小可。她根本不把北荞葑放在眼里, 顾自扭捏作态,耸胸摆臀,大展“卖身笔法”,一出手就是“玉体有价”,刹那 间蜂飞蝶舞,粉溅香溢。北荞葑一看情势不对,冷冷一哂,酷臂轻舒,一招“顾 盼自胸”以静制动。南茉蓉咯咯一笑,搔首弄姿,立刻以“倚门卖笑”还以颜色 …… 众人正听得入神,文亦凡脱口道:“这不成‘妓女作家’了?”一句出口, 才觉失言,见大家都朝他看,不觉涨红了脸。 花无叶大笑道:“脱衣作家——妓女作家——嘿嘿,说得贴切,不过在我看 来,她们还算不得‘脱派’的绝顶高手。” 唐娜讥诮道:“那只有等你大展拳脚了。” 花无叶傲然道:“有人骂她们‘贱’,其实我比她们还‘贱’。我迟早会‘ 脱’颖而出,让全世界都承认我才是当今文坛第一贱。为此我取的网名就叫‘脱 女郎’。” 众人相顾骇然,连一向无所顾忌的唐娜也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有赵北方泰然自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兴奋地绞着手指扭捏道:“哟— —花小姐果然豪气可嘉,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留个地址,我好拜访请教。” 花无叶细眼里流光溢彩:“我是专程来上海观战的,就住这酒店,1001房间, 有空来坐坐。刚才两位帅哥邀我赴宴,我是入乡随俗。嘿嘿,算来我们也是同门 师兄妹呢。”赵北方眼睛一亮,旋即醒悟,不觉大喜。 文亦凡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并不是来寻事,只是凑巧碰上,也根本没认出 关鹏来,不觉啼笑皆非。 向浅吟作为伴娘陪着新郎新娘一路敬酒,见这里热闹,便怂恿沈燕云先到这 一张桌上来了,眼睛却不住地扫视文亦凡。见文亦凡也在打量她,不觉红了脸。 关鹏偷眼看着眉飞色舞的花无叶,又用探询的目光看看文亦凡,兀自惶惶不 安。文亦凡有心惩戒惩戒他,也就并不说破,让他一颗心始终悬着。 一收到沈燕云的传呼,文亦凡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电话里传来沈燕云欢快的声音:“文大哥,你好,我们今天刚回来,就给你 打电话了。” 按家乡风俗,沈燕云和关鹏在上海办完婚礼,必须再回乡下宴请一下亲朋。 文亦凡好像看到她幸福洋溢的笑脸,心中仍有点酸,强笑道:“我们那里可不比 南岭,去了习惯吗?” 沈燕云道:“很好啊,你们那里很好,我表姐也说那里很好。” 文亦凡心中一紧,淡淡道:“哦,你表姐也去了?” 沈燕云道:“是啊,父母怕我有失礼仪,就请表姐陪我去。” 文亦凡笑道:“这么说,你表姐倒挺在行的。” 沈燕云道:“我表姐可能干呢,我一直崇拜她。” 文亦凡笑道:“是吗?她居然让你‘崇拜’,你崇拜她什么呢?”语气里故 意透着一丝不大相信的意思。 沈燕云果然忙不迭地证明:“真的,她精明能干,多才多艺,做事有主见。 她们家的事大多靠她拿主意呢,我在上海一直也是她照顾我。” 文亦凡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希望,希望能对向浅吟多一些了解,又不想让沈 燕云察觉,便随意地笑道:“是吗?” 见文亦凡有听下去的意思,沈燕云高兴地说开了。 南岭乡下一个叫饮马涧的小镇,向浅吟就出生在镇南十多里地的清水湾。她 比沈燕云大三岁,小时候就爱好画画,但因家境贫寒,拜不起专业美术老师,平 时还要帮着年迈多病的父母料理农田。第一年中考,向浅吟专业成绩不够,落了 榜,决定第二年复读。 复读需要比别人交双倍的学费,这对极度贫困的向家来说是大难题。开学前, 母亲带着她到南岭城里舅舅家借钱。那个时候,沈燕云的父亲沈万删成天钻在稿 子堆里,不问外界事务,也收获甚微。沈燕云的母亲在城里开着一家饮食店,一 家人全靠她养活,虽也富足,只是发不了大财。沈燕云的母亲非常气恼,常给丈 夫脸色看。有一天趁他不在家,把一堆稿子全扔进灶间烧了,沈万删一怒离家出 走,不知去向。沈燕云的母亲气恨交加,就把全部怨气撒到了难得登门一次的小 姑子和侄女身上。 那天天气十分闷热,饮食店里也没什么客人,向浅吟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明了 来意,沈燕云母亲冷嘲热讽道:“妹子,有困难找你哥啊。我现在还不知道跟谁 借钱呢,你那无情无义的哥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一面数落, 一面掼天作地,把碗儿盘子弄的丁当做响。向浅吟的母亲生性懦弱,一声不吭地 垂着头听着。 向浅吟个性倔犟,哪里受得了这个,放下筷子,拉起母亲就走。刚刚放学回 来的沈燕云听说这事,瞪了母亲一眼,冲出门去,追到汽车站,拉她们回来,向 浅吟死活不肯。沈燕云苦留不住,哭着拿出一百元私房钱塞给向浅吟。向浅吟把 钱塞回沈燕云的口袋,含着泪说:“燕子,钱我不要,这份情,姐记住了。” 向浅吟没能复读,就在家一边帮父母料理田地,一边刻苦自学。中考时,她 的成绩远远超过了师范录取分数线,心中别提多高兴。谁知公布名单时,她却莫 明其妙被人挤掉了,向浅吟为此大病了一场。向浅吟的爷爷是个老琴师,特别欢 喜这个孙女,小时候就教她抚琴练字,孙女遭此打击,十分心疼,舍下老脸求他 的一位已在教育局当了官的弟子帮忙,将孙女招进了职业中学幼师班。向浅吟本 有琴艺和美术功底,在幼师班自然是十分出色,毕业后就进乡中心小学当了幼儿 教师。不久,一位乡长公子看中了她。 向浅吟自小习琴练画,极富才情,性情又高傲得很,自是不会把一般人放在 眼里。那位乡长便搬出各路神仙威逼利诱,允诺给向家一大笔彩礼,并把向浅吟 培养成乡干部。向浅吟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恼了火,跑到乡政府当众责问那 位乡长一通,令那位乡长颜面尽失。 向浅吟就此辞了职,不顾父母的劝阻独自踏上了打工路。她在餐厅帮人洗过 碗,在玩具厂做过工,还在街头摆过地摊,吃了不少苦。向浅吟省吃俭用,肩负 着一家的生活重担。后来南京一家台商独资的动画公司培训班招生,以她的聪明 和功底,自然一路绿灯。三个月后,她就以B 级动画师的身份拿底薪加计件提成 了。 这么多年,向浅吟再也没有去过舅舅家,只是与沈燕云保持着书信来往。那 时沈万删已经回来了,说是在外面遇到高人传艺,成名成家,指日可待。沈燕云 的母亲哪里肯信,没想到个把月后,汇款单雪片儿似的飞来,这才欣喜若狂。一 年后,沈万删在南岭市内买了一栋门面房经营咖啡屋,名之曰“鸳鸯蝴蝶坊”。 生意越做越大,文章越写越多,家境越来越好,沈万删的名气也越来越响,最终 跻身“文坛四大怪才”之列。沈燕云高考落榜,沈万删有意让她从文,沈燕云年 纪轻轻,哪里肯闷在家里,一心想随表姐出来闯天下,就偷偷地跑到上海来了。 沈万删夫妇无奈,只得随了她的意。沈万删只好请向浅吟多照看她。 文亦凡到时代动画公司修改动画卡时,向浅吟正好被公司抽出去参加培训, 所以不认识文亦凡,只是听沈燕云提起过。 沈燕云的这一番叙说顿时令文亦凡对向浅吟肃然起敬。一个乡村姑娘,不为 权势所屈,不为金钱所动,不为仕途所诱,这种傲气和操守在现今社会纵是男子, 也是难得一见了。向浅吟以一个农家女子的柔弱之躯撑起一个家庭,令他敬佩之 余,十分羞惭。想起自己与何素芹刚结婚那两年,总觉得自己是读书人,文采非 凡,放不下架子去挣钱养家,以至于好好一个家庭散了伙。与向浅吟相比,自己 那两句狗屁文章真的是一文不值,还想流传后世呢,真好笑。心中越是贬自己, 就越是对向浅吟生敬意。 沈燕云接着说:“文大哥,你觉得我表姐如何?” 文亦凡由衷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是男子,又能 如何?你表姐,了不起。” 沈燕云道:“文大哥,你好像在背书呀——你说我表姐到底怎么样?” 文亦凡笑道:“我的评价很重要吗?” “当然!”沈燕云冲口道,“我表姐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文亦凡心中电击一般,结结巴巴道:“怎么……可能呢?” 沈燕云道:“我早就看出表姐的心思了。要不她怎么会那么乐意跟我到你们 苏北去,你道是完全为了我啊?嘻嘻,文大哥,告诉你吧,她连你家都去过了, 还见过你儿子呢。” 文亦凡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她,她到我家干什么?” 沈燕云道:“你道我表姐是个无情无意的人么?你救了她,她连你地址也没 问一声,为什么?因为在那之前我已把你的情况介绍给了她,只是她不太相信。 她在紫云阁见过你,你不记得她了。她这次随我们去你们那儿,特意买了点礼品 看望你家人,感谢你相救之恩的。我和阿鹏陪她去的。其实她的心思我知道,她 是想到你家看看。我和阿鹏办婚事,她一直帮我们操办,我本想那时请你来和她 见面,可她坚决不让。我一直很奇怪,那天我才明白,原来她对我也留了一手。 怎么样,我表姐是个有心人吧?” 文亦凡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向浅吟行事也太出人意料了。 沈燕云又问:“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回我的话呢?” 文亦凡迟疑着问:“你……你表姐还没有男朋友?” 沈燕云幽幽道:“我表姐心气傲得很。她说过,没有她看上的人,宁可终身 不嫁。她看上的,什么都不在乎,会对他好一辈子。我姑妈为她的事都愁死了, 又不敢催她,就老催我……”猛地觉得这句话不妥,连忙改口,“文大哥,我看 得出,这一次是真的遇到她中意的人了,不知道你看不看上她?我表姐真的很不 错,谁娶了她是谁一生的福气。” 文亦凡再也想不到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可他怎么跟唐娜说呢?他和唐娜之 间一直还没有一个明确的了断,那天唐娜见了向浅吟明显就有点醋意。他再次陷 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连续失眠了几天之后,文亦凡突然接到唐娜的电话,约他周六到士之林茶坊 休闲。文亦凡犹豫了一下,唐娜不容置疑地说:“这个约会很重要,一定要去。” 星期六下午两点钟,文亦凡准时赶到了士之林茶坊。走进大堂时,唐娜已等 在了那里,正和一群文人闲聊,见文亦凡来了,就和大家打了个招呼走开了。她 把文亦凡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了下来,要了两杯茶。 文亦凡问:“唐娜,什么朋友这么重要?” 唐娜神秘地笑了笑,道:“一会儿就知道了。”又意味深长地笑道,“亦凡, 我可是把心都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辜负了我。” 文亦凡心中一紧。唐娜这一说,显然是一种表态,他就再也无法退出唐娜的 生活。一种无言的烦恼涌上心头,一时默默无语。 唐娜望着他的神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我想的没错,我 是做对了。” 文亦凡茫然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说的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唐娜不再言语, 默默地品着茶,想着心思,不时地看看表,又看看大堂门口。约莫过了十几分钟, 唐娜道:“亦凡,给你介绍的朋友来了。” 文亦凡掉头一看,有两位姑娘向领班询问什么,竟然是沈燕云和向浅吟。 文亦凡惊异地望了唐娜一眼,低声道:“你搞什么鬼?” 唐娜轻轻道:“你错过了一个小燕子,不要再错过向浅吟了。我们永远是好 朋友。”语气里有一丝淡淡悠远的惆怅。 两人站起身,文亦凡还想说什么,沈燕云和向浅吟已向这边走了过来。沈燕 云远远地叫道:“文大哥,唐姐,你们早来了?” 已是初冬季节了,向浅吟依旧穿着小尖领羊毛衫,外罩浅咖啡色风衣,只是 在脖子上多系了一条深蓝色丝巾,把脸衬得更加白净。她冲文亦凡浅浅地一笑, 点点头,脸上泛起一股红晕,掉过脸去,叫了一声“唐姐”,就挨着唐娜坐了下 来,不再言语。 这情形让文亦凡觉得有些窘迫。这分明是相亲嘛。心中抱怨唐娜干吗不早点 说,害得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也不知唐娜什么时候和她们结成“同盟”的。 唐娜笑道:“亦凡,浅吟,不用介绍了吧?我和燕子只管牵线,接下来我们 就不管了。”又对沈燕云道,“燕子,我们去逛南京路吧,别在这里做灯泡。” 沈燕云冲向浅吟笑了笑,随唐娜去了,角落里就剩下他们二人。向浅吟红着 脸不敢抬头,眼看着别处。文亦凡心想,到底是女儿家,心气再怎么傲,也有怕 羞的时候,心中顿生怜意,轻轻道:“向小姐,喝点儿什么?” 向浅吟低着头道:“随便。” 文亦凡扬手向侍应生要了一杯咖啡,道:“向小姐,请。” 向浅吟鼓了鼓勇气,道:“文大哥,就叫我……浅吟吧。” 文亦凡笑了:“好,浅……吟,那你也别文大哥文大哥地叫,叫我亦凡吧。 我听小燕子说,你多才多艺,很了不起,我很佩服。” 向浅吟道:“你别听她胡说。我看过文……大哥的小说《圈子》,文大哥倒 是好文才。” 文亦凡老实道:“什么好文才,那不过是自己掏钱买书号出的一本卖不出去 的东西。” 向浅吟道:“文大哥,其实我看现在卖不出去的才是好文章,卖得出去的都 是些泡沫文字,没什么品位的。何况好文字不是为了写给人看的,为了给人看而 写的文字就不是真正的好文字。” 文亦凡奇道:“浅吟,你这话倒是很新颖,说说吧。” 向浅吟变得自如起来,道:“就拿古诗文来说吧,古人为什么能有那么多脍 炙人口的传世名篇?诗言志,文寄情。吟诗作文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为了给别 人看就要迎合别人,写不出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这样的东西连自己都不能感动, 还能感动别人么?” 文亦凡感慨道:“是啊,我也常常想,业余作者为什么写不出个性化的作品 来?现在你这一说,我倒想通了。因为业余作者写作时要考虑编辑、迎合读者、 适应市场,他们不是在生产作品,而是在贩卖作品,市场有什么就倒腾什么。市 场上流行的文字很多不过是转手贩卖的货色而已。名人往往随便写点什么都是字 字珠玑,观点独特,因为他们已不需要迎合别人,而是让别人接受他们。他们已 有名,不需再求名。” 向浅吟道:“文大哥,从作品中可以读懂一点你。你有淡泊之心,却又不甘 寂寞,所以你写东西既想迎合别人,又想讲究品位,结果两者都没有达到预想的 效果。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向浅吟的话令文亦凡顿生知音之感。这些想法他原本也有过,只是朦朦胧胧, 没去深想。向浅吟这么一说,这种感觉就清晰了起来,兴奋道:“浅吟,你算是 说到我心里去了。看报刊上写的那些诗,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叫诗吗?纯粹 的标语口号。有些人逢节日必有诗文,遇庆典必生感慨。那些东西他自己会读吗? 真正有真情实感的东西报纸上不会登的。我想,李白的《静夜思》、陈子昂的《 登幽州台歌》、李清照的《声声慢》要在如今的话,不要说成千古名篇,发表都 很难。当然,正如你所说,无论是李白、陈子昂还是李清照,他们都不是为了发 表而写诗的,仅仅为了发表是写不出这样引人共鸣的作品的。我一直希望过一种 种种田、读读书、写写文章的生活,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平平庸庸地过一生,你算 是把我看透了。” 向浅吟道:“平淡不是平庸。其实一个人真的能和自己相知的人平平淡淡地 过一生,那才是莫大的幸福呢。文大哥,我知道你是个求上进的人,但有些事也 不必看得过重。” 文亦凡真的对她刮目相看了,道:“浅吟,冒昧地问你一句,日后漫长的生 活你打算怎样过?” 向浅吟道:“随遇而安吧。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让一家人过得健康、快乐 是我最大的满足。”叹了一口气道,“也许我的家庭决定了我的人生观。不怕你 笑话,我从没有想到过要干成什么事业,只要把家庭操持好就足够了。” 文亦凡安慰道:“浅吟,我听小燕子说起过,你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庭,真的 不容易,我就不如你。” 向浅吟道:“文大哥,你客气了。” 文亦凡认真道:“真的。”他把自己与前妻何素芹那一段经历毫无保留地向 她倾诉。 向浅吟喝着咖啡,默默地听着,心情很复杂。对文亦凡的坦诚很感动,对他 有过的婚姻经历到底有些不能接受。何况——何况她心里一直无法抹去一个人的 身影,与那个人交流时,她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但那份情缘已不属于 她,他已成了她心头一个永久珍藏的秘密了。 文亦凡讲完了,向浅吟慢慢地搅动着咖啡,低着头道:“你的经历还蛮丰富 的嘛。” 士之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清新的空气里荡漾着浓浓的文化气息。那边一 群谈天说地的士子才女引起了文亦凡的注意,因为他们的谈话里提到了“文坛魔 女”。 …… “‘文坛魔女’最会跟风,这回她算是跟栽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