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舟过无痕 群贤循声看时,却是英国剽友安娜女士。 只见安娜女士落落大方地走到台前,对朴之乍道:“你连领奖都这么畏畏缩 缩,还妄言什么大胆?” 朴之乍眼看这十万元就要到手,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登时涨红了脸, 原本眯着的眼也一下子睁开了,高声嚷道:“又不是我自己要的,是大家评的。” 安娜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口,身为剽客,第一就是要脸皮厚。你刚才若 大大方方上台来,我倒不与你为难。” 朴之乍冷笑道:“现在不是评‘脸皮最厚’,是评‘胆子最大’,你一个外 国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我们可不崇洋媚外。”他有意提高声音,让全 场都听到,意在用话堵住大家的嘴。 他的话果然起了作用,场中有人叫道:“对,在中国的土地上,不许洋人耀 武扬威。” 唐娜摆摆手,正要说话,坐在轮椅上的九指老人挺直了身子,扭头扫视了全 场一眼,声若洪钟,呵呵笑道:“诸位剽友,俗话说,‘剽无国界’。这是天下 剽界盛会,可不要带民族情绪哦。我们是礼仪之邦,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嘛。我 现在补充一句——这次妙手研枪,不分男女、不分长幼、不分地域、不分贵贱、 不分种族,凡是上了妙手岛的,都可以参与竞争。” 九指老人这一发话,无人再有异议。朴之乍无奈道:“那好,安娜女士有什 么过人胆量,亮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吧!” 安娜女士耸耸肩,笑道:“我可不够格,够格的是这一位——”她顺手一指, 叽里哇啦了几句,只见人群中走出了美国剽友克弄·弗赖耳先生。 克弄·弗赖耳先生走上台来,傲慢地扫视了群贤一眼,叽里咕噜了一通。群 贤大都听不懂,只听“溜洋须派”的人叹息道:“这洋鬼子真够厉害的,连美国 总统都敢糊弄,联合国秘书长也上过他的当,全世界都被他蒙在鼓里了。” 群贤正要问个明白,安娜女士已在台上翻译了:“你们知道伊拉克战争是怎 么打起来的吗?在这之前,克弄·弗赖耳先生就从世界各国的报纸上寻觅线索, 然后移花接木,以假乱真,以不同的名字发表了大量的报道、评论。由于弗赖耳 先生剽技高超,极具真实感、现场感,而且处处透着玄机,可以让嗅觉灵敏的政 治家从中闻出他们需要的味道来。这些文章被世界各国剽友抄来转去,影响巨大, 所以美国总统闻出了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联合国秘书长派出核查小组, 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克弄·弗赖耳先生文章的蛊惑。应该说,萨达姆这个独裁者 被推翻,克弄·弗赖耳先生也算是有功之臣呢。你们说他够胆不够胆?” 群贤如听天方夜谭。 文亦凡心中暗笑: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忍不住就想开口质询,转念 一想,不禁莞儿:敢这么吹,本身就是够大胆的,他来夺取这“胆子最大”的桂 冠倒也顺理成章——还有比这胆子更大的吗? 只听安娜女士将克弄·弗赖耳先生的名作一一道来,如数家珍。文亦凡听到 后来,也疑疑惑惑,似信非信了。安娜女士最后道:“其实早在古巴导弹危机、 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等世界性的大事件中,一直有克弄·弗赖耳先生辛勤笔耕 的影子,否则,他怎么会成为世界名记呢?” 朴之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台去了。 唐娜举起话筒道:“还有比克弄·弗赖耳先生更大胆的剽友吗?”连喊了三 遍,无人回应。于是握住克弄·弗赖耳先生的手,用英语说道,“恭喜你,克弄 ·弗赖耳先生,你荣获本届妙手研枪‘最大胆的剽客’,也是第一个荣获剽界奖 项的外国剽友。”转身向着台下,带头拍手道,“大家鼓掌祝贺!” 台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群贤尽管认为洋剽友既来之,当赛之,但固有 的民族情结使大家心中还是不太愿意让这洋鬼子出了风头。 短暂的沉郁气氛很快就被接下来的精彩节目化开了。 台上表演的是小品《多面手》。只见台上多了一个道具,一个可以转动的底 座上,分隔成前后左右四个不同风格的书斋,挂着的招牌都是“环球文稿采编中 心”。第一个面朝观众的,是一个农家小屋。一个文人模样的人,一边翻阅杂志, 一边抄写剪贴,一边向观众做出种种滑稽笑脸,打趣道:“资料基本靠搜、情节 基本靠诌、文字基本靠偷——俺最大的本事,就是装猫变狗。”随手抓起一顶赵 本山式的破帽子戴在头上。电话铃响起,接听:“我这里是环球文稿采编中心, 您哪位?啊,是李编辑。您好,您好!什么?您需要农村题材的?有,有。我站 有专门的农村题材作者……”急翻资料薄,“您听我们刚刚创作的山村民谣—— ‘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做爱基本靠手’。啊?不健 康,噢,我们再修改,再修改!” 台下群贤“哈哈”大笑,早有人认出这民谣的来源,乃是抄自手机短信。 这时台上的书斋转了过去,每转过一个角度,就出现另一个书房。书房门打 开,总会出现一个不同身份的写作人,表演不同的内容,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所 有角色都是一个人变换的。 文亦凡早已认出这个节目的形式,是套用了著名笑星常江的小品《市场一隅 》。用于文坛倒也形象,不禁付之一笑。这时,唐娜宣布下一个评选名目—— “运气最好的剽客”。 台下熙熙攘攘,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那天在车上捡到一本旧杂志,正好有一篇我需要的故事。我改头换面, 一口气投了十家报刊。嘿嘿,都登出来了。你说我运气够好吧?” “有一天晚上,我打开邮箱,收到一篇文稿,写得花团锦簇。一看,原来是 作者无意中发到我邮箱里了。嘿嘿!我立刻分发数家老关系杂志,轻松赚了一笔。 是不是好运气?” “我初入剽界,功夫浅薄,到处拜师学艺,无奈没人肯倾囊相授,书店里居 然有《文坛登龙术》卖。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从此我就时来运转了。” …… 文亦凡看着台上风姿绰约的唐娜,心中涌起阵阵涟漪:“若说运气之好,认 识唐娜,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好的运气了。” 这时,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跨上台去,从唐娜手中接过话筒,哇啦哇啦说了 一通,正是葡萄牙剽友卡米拉·赫塞纳。 唐娜收回话筒,道:“这位卡米拉·赫塞纳先生一定有高见,请神改老人家 为我们翻译,好吗?” 坐在九指老人身后的沈万删立刻站起身,推着轮椅走向台前。轮椅转过来对 着观众,九指老人接过话筒,慈祥地笑道:“这位葡萄牙剽友毛遂自荐,说他父 亲才是运气最好的剽客。大家以为如何?” 台上台下一片静寂,群贤都在想:老赫塞纳因剽窃而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有 比这运气更好的嘛?但终因他是外国人,凭空又将这个桂冠夺了去,心中均觉憋 气。 九指老人“呵呵”笑道:“如果没有异议,我们就为国际友人荣获本届妙手 研枪‘运气最好的剽客’热烈鼓掌!”带头鼓起掌来。 台下的掌声依旧是稀稀落落的,拍得最起劲的是美国剽友克弄·弗赖耳和英 国剽友安娜女士。群贤心中憋着一股窝囊气,却又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小赫塞 纳捧着十万元奖金咧着嘴笑呵呵地走下台。 灯光又一次暗下,一股低沉的音乐缓缓响起,忧郁、悲呛、呜咽、百啭低回, 似越剧又非越剧。在蓝色追光灯的照射下,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且歌且舞: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天生丽质难自弃,枉许才情羡文坛。 可怜诗成人不识,无奈以身结文缘。 女貌自有郎才配,赢得百变美名传。 …… 莫道花期人竞折,落红犹可换残篇。 芳魂归去留余恨,终究红颜逊厚颜。 女子一边无限爱恋地看着面前书桌上一本本书稿,拿起一瓶安眠药,尽数倒 进口中,挣扎片刻,就香销玉殒了。 人人均知这出《黛玉焚稿》个中所指,心情愈加沉郁。九指老人白须微颤, 面色肃然,以悲壮的语调低沉地说道:“诸位剽界俊贤,这次‘妙手研枪’,我 们主办方特别设立了一个‘下场最凄惨的剽客’奖项。我们未经评选,内定给已 经离我们而去的‘百变女作家’曲菲女士。曲菲女士的下场是值得我们剽界深思 的。其实,她完全可以很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追根究底,是她仍旧摆脱不了 羞耻感,不能与世俗观念决裂,最终走上了绝路,为剽界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曲菲之事经媒体爆炒,已经举世皆知。到场之人大多被人揭露过,出过丑, 现在提起曲菲,人人心中都生出狐悲之意。 九指老人沉重地继续道:“今天,我们以这种方式纪念曲菲女士,就是要广 大剽友引以为戒,不要重蹈她的覆辙。所以,这次妙手研枪,我们还设立了一个 特别奖项——‘最厚颜无耻的剽客’。希望大家踊跃竞选。” 此时的“剽界”,灯光幽暗,气氛肃穆,一片浮云卷过,本就昏黄的月色登 时被淹没,妙手岛上愈发显得诡异。 群贤本来对余下的奖项还存觊觎之心,九指老人这一宣布,登时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都傻在当场了——那是谁也不愿名列此榜。有的平常自夸脸皮厚的也 尽朝人后躲藏,生怕别人提到他的名字。 九指老人叹道:“身入剽界,最关键的是受得讥讽,吃得批评,甚至经得起 辱骂。像曲菲这样一经暴露,就寻死路,是她功夫还不到家。文坛三功‘眼功手 功面皮功’,其实第一乃是‘面皮功’。” 文亦凡心道:这种“面皮功”我今生今世是再也学不会的。 九指老人继续道:“当今文坛若论脸皮之厚,我举荐一人,杭城作家沈若非 如何?” 这沈若非人人皆知。去年,他施展空空妙手,把一位著名作家的作品窃为己 有,被原作者识破,在媒体上撰文揭露,痛斥其非。照常理,做贼毕竟心虚,早 该远远地躲起来,可他偏偏冒天下之大不韪,竟抓住原作者一两句气愤话,以 “侵犯名誉权”告上法庭,居然胜诉,在文坛引起不小的波澜。脸皮之厚,实属 罕见。九指老人这一说,人人都觉得“最厚颜无耻的剽客”非他莫属。 谁想人群中忽然有人厉声喝道:“你们又想坏我的名声么?不怕我再告你们?” 追光灯及时转过去,照射在一个人的脸上。只见这人阔面大嘴,上唇留了两 撇尖尖的胡须,说话时凸出一口黄牙,牙缝里还残留着菜叶。此时额头青筋暴起, 双目圆睁,面皮发紫,显然是非常愤怒。群贤方知这人就是沈若非。 唐娜摆摆手,追光灯随即关闭,全场灯光亮起。 九指老人摇头笑道:“你既然这样重名节,又怎么当得起这顶桂冠?现在你 就是要,我还未必肯给呢。” 就在这时,有个人越众而出,高声叫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 万年。神改前辈,你看我当得起这个称号吗?” 群贤看时,却是“嗲秀才”赵北方。文亦凡奇怪他这次居然丝毫不带娘娘腔。 九指老人眼中闪过锐利的神光,鄙夷地看着他,讥讽道:“你一个乳臭未干 的娃娃又有什么资格敢大言不惭?” 赵北方昂然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若论厚颜无耻,天下舍我 其谁?”说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晚辈赵北方恳请神改前辈将‘最厚颜无 耻’的桂冠颁发给我吧!” 文亦凡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九指老人笑呵呵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对镜唾面’的‘嗲秀才’。好,好, 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又道,“自取其辱以练厚颜,自呈无耻以图臭名, 他日必成大器。我看这‘最厚颜无耻的剽客’就让他得了去吧,大家以为如何?” 群贤纷纷鼓掌,高声喝彩。一个媚入骨髓的声音娇滴滴响起,竟把满场的喝 彩声都盖了下去:“慢着——” 一个轻衫薄裳,袒露香肩的女子妖妖怯怯地走上前,轻浮地在赵北方脸颊上 摸了一把,娇笑道:“赵哥,你呀,厚颜还可以,无耻却未必。”正是“脱女郎” 花无叶。 唐娜拍手笑道:“对呀,怎么把你这活宝忘了,老人家,你知道她是谁?” 九指老人眼中射出一缕精光,花无叶登觉心中一空,咯咯一笑道:“老前辈 火眼金睛,我脱女郎在您老面前还用得着脱么!” 九指老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脱派高手。据说你的‘脱衣笔法’十分了得, 能把意志薄弱的男人羞死,是么?” 花无叶嘻嘻一笑道:“那是他们修炼的功夫不到家,既想跟我风流快活,又 想做正人君子,我这是为全天下的女人争口气。像这位‘嗲秀才’,那话儿没他 的舌头长,脸皮却比我的脚跟厚。他就不会跳楼。” 赵北方面不改色心不跳,笑嘻嘻地听着花无叶绘声绘色地描绘他与她翻云覆 雨的种种情状。群贤大多听得脸红脖子粗,连唐娜也羞得避过脸去,文亦凡更是 局促不安。关鹏生怕花无叶认出他来,早已躲到人影里,只有“银枪”丛一凤霎 时气白了脸。她没想到一番苦心,居然调教出这么一个无耻之人,只想冲到台前, 当众给他两记耳光。好不容易按捺住,一跺脚,离场而去。 九指老人摆摆手,止住了花无叶的侃侃而谈,道:“好好好,算你不知羞耻, 这样吧——”他略一沉吟,道,“‘厚颜无耻’本是一个奖项,你二人各有千秋, 索性同得这顶桂冠,一个叫‘厚颜’、一个叫‘无耻’,大家说怎么样?” 台下顿时嘘声四起,继而一片掌声,赵北方、花无叶心满意足地各自捧回五 万元奖金。剽界从此有了两个珠联璧合的活宝,人称“男嗲女脱,厚颜无耻”。 经过这一番折腾,原本沉郁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跟着一高一矮两个胖子在 台上为大家表演相声《明骗》。说是有两个素不相识的自由撰稿人,正好乘上一 列火车,面对面坐着。为解旅途寂寞,二人就聊天吹牛,互相炫耀自己在文坛上 的路子如何的粗。后来就把名片拿出来当拍克牌,打起“争上游”来,请旁边一 位女乘客做裁判。甲出一个编辑,乙抽一个主编;甲摔一个总编,乙压一个社长。 总之,是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有名。最后二人抽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名片, 是国内某著名杂志的主编。于是相互吹牛。甲说,主编为了约他的稿子,经常携 礼登门。乙说那主编经常约他去茶室,给他的稿费都是国内最高的。女乘客中途 下车时,给了他们每人一张名片,并在名片上留下一句话:下次投稿别再抄!一 看名字,正是甲乙二人刚才吹嘘认识的那主编。 群贤被这段相声逗得“哈哈”大笑。文亦凡没听几句就知道这是从小品《名 片》中套用过来的,捉摸着下面该评什么奖项了。这时,唐娜上台宣布:“下面 评选的是‘级别最高的剽客’。” 群贤纷纷道:“这好评,把今天到场的剽友身份登记一下就知道了。”大家 说着,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欧阳袖身上。 欧阳袖光秃秃的脑门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自知凭真才实学断断不可能拿到 大奖,谁知命运仿佛特意关照他一样,天衣公司竟设立个“级别最高的剽客”奖 项,这等于凭空给他十万元。他心中既激动,又紧张,两只鱼泡眼张皇四顾,与 九指老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九指老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要告诉他什么。 欧阳袖猛然明白,这是九指老人为了唐娜上次诈他的事而特地为他设立的, 心中不禁一阵感激。忽然一阵惶恐袭上心头:原以为这次“妙手研枪”乃是剽界 盛会,对外秘而不宣,这才悄悄前来,但看这情形,一定会惊动文坛。现在还名 列“剽界十最”之中,岂不是身败名裂,这作协副主席也就当到头了。 欧阳袖不禁后悔起来,想拒绝,又舍不得天上掉下来的十万巨款。猛然思得 一计:我回去立刻以此为素材写一篇纪实文学,题目叫《文坛闹剧》。说我自己 假扮剽客混入剽界,收集素材,尽爆当今剽客丑态。到那时,我就成文坛侠客了。 既能为自己正名,又爆出一个大冷门。 这番心思看似绵密费时,其实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后来文亦凡运用春 秋笔法写成《天衣有缝》一书讽喻剽界,欧阳袖据此“写”成一篇大文章,轰动 文坛,果然成了大英雄。当日与唐娜士之林一役也成了文坛传奇,而他则成了人 人同情的受害者。 当下心中计议已定,欧阳袖乐呵呵地上台领了奖。 不知不觉已到午夜,群贤一边津津有味地享用服务员送来的夜宵,一边将评 选“十大剽界之最”活动继续进行下去。在一片热热闹闹中,赵北方的“北方剪 裁店”、沈万删的“鸳鸯蝴蝶坊”因其巧妙运用谐音,让人不辨真假,因而并列 最富有创意的字号,从此,剽界有了“南坊北店”之说。赵北方受到鼓励,更加 勤于修炼,终成一方大腕,此是后话了。 此时台上表演的是魔术《剪裁神功》。 迷离的灯光下,一阵烟幕过后,台上突然出现一个穿着燕尾服、戴着圆礼帽 的魔术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文亦凡认出他居然是W 省的剽客师洹。 只见他两手空空,忽而向空中左一抓,右一抓,手中就出现了一支笔,一张 纸。然后示意台下上去一人配合他表演。唐娜走到文亦凡身边,拉他上台,他笑 了笑,连连摇手。 唐娜笑道:“这位魔术师可是剽界前辈的嫡传弟子,你上去现场写篇东西, 他可以用原样糊贴功给你变走。” 文亦凡将信将疑地走上台。那魔术师将笔和纸递给他,笑着示意他写,自己 则用黑布蒙上眼睛。文亦凡心有所感,略一凝思,一首《声声慢·剽界有感》一 挥而就。按照魔术师手势,将写好的东西折叠好交给了唐娜。 只见魔术师面向台下,张开双手,敞开燕尾服,示意全身并无机关。又把一 张简易的桌子拆散,让大家一一过目,再拼装成原状。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块黑布, 正反面抖动数次,内中空无一物。他把黑布一扬,向桌上一盖,手从空中一抓, 向黑布做投掷状,慢慢地在黑布上一提、一捏、一叠,黑布隆起,成一个有规则 的几何体,像是覆盖在什么东西上面。群贤屏息静气,不知其中到底藏着什么异 物。 魔术师在台上装模作样,群贤在台下凝神观看。场中一片静寂。文亦凡也被 吸引住,猜想魔术师定是把他刚才写的那张纸变到黑布下面了。回头看看唐娜, 那张纸依然在她手上。 魔术师笑着示意文亦凡揭开谜底。他疑疑惑惑地轻轻掀开黑布,口中“咦” 了一声,桌上居然是一台笔记本电脑。群贤也是惊奇不已,不知魔术师是怎么变 来的。又不知与文亦凡大作有何关系。 魔术师举手示意关灯,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熟练地操作起来。巨壁上,排 列成梅花状的电子屏幕亮起正中的一块来,一排一排文字展示在大家眼前: 寻寻觅觅,剪剪裁裁,抄抄改改摘摘。人富我贫时候,恨无出息。三年两载 创作,怎及他、轻松抄袭?稿费到,正伤心、又是点点滴滴。 满桌书刊堆积。翻遍了,大都似曾相识。守着窗儿、独自苦思到黑。犹记网 上奇遇,算奇闻?六招剽窃。这秘诀、怎一个“偷”字解得? 文亦凡惊奇不已,这是他当场填写的词,这人怎么会一字不差地写出来?他 带着满腹疑问回到座位上。唐娜把手中的纸展开,给大家过目,群贤也觉得不可 思议。 台上彩灯大亮,魔术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幅条屏,上面写道: 不可随处小便 只见他将条屏撕得纷碎,团在手心里,然后朝拳头吹口气,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将手一扬,“哗——”地抖出一幅新条屏。群贤看时,却见上面的字变成: 小处不可随便 这个典故文亦凡是知道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写得一手好书法,有人爱慕他 的字又不得到手。有一次,于老先生的住所旁边经常被一些不文明的人污秽,就 信手在宣纸上写了“不可随处小便”几个字,叫下人贴出去。谁知当晚就被那个 爱慕者揭走了。这位爱慕者对这几个字炉火纯青的书法艺术十分欣赏珍惜,只是 要装裱挂出,内容终归不大雅观。后来,他去请教一位高人。高人凝视半晌,将 每字裁开,重新组合装裱,竟然成了极富哲理的名言。 正沉思处,唐娜笑盈盈地在台上问:“相信这个典故很多人都知道吧?” 群贤纷纷道:“这个当然知道。”有不知道的,早有人解说给他听。安娜女 士也在一边打听,一边翻译给克弄·弗赖耳和卡米拉·赫塞纳听。二位洋人只听 得目瞪口呆。 唐娜道:“那么你们知道这位高人是谁吗?” 这倒把大家问住了,文亦凡也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世人皆知这段佳话是夸 赞于右任老先生书法的,有谁会去追究那位高人的名姓。 唐娜拉过魔术师的手道:“那位高人就是这位魔术师师洹先生的爷爷,我们 剽界的一位老前辈。他有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这段传奇与其说是书法界的 佳话,还不如说是我们剽界的经典范例。师洹先生家学渊源,祖传剪裁术十分诡 异,所以他才能以假乱真。” 群贤中有人叫道:“师先生,把你家传绝学传授一点给我们吧。” 师洹向台下拱手为礼,高声道:“如果大家肯给我一个名分,我就倾囊相授。 能把家传剪裁术发扬光大,也算对得起家祖在天之灵。” 群贤中不少人在想,看来那剩余几“最”也轮不到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能学到一二绝招,也算不虚此行。于是纷纷鼓掌道:“我们同意!” 师洹便在一片喝彩声中,捧走了“剪裁术最诡异的剽客”桂冠。 眼看“剽界十最”所剩无多,“沈三投”沈万删不觉焦躁起来。等到又一个 助兴节目过去,唐娜一宣布“最具幽默意义的剽窃传奇”奖项时,立刻授意关鹏 上台,向大家讲述了一段奇遇。关鹏本怕“脱女郎”花无叶认出他来,这时也只 好硬着头皮上了台。 关鹏成了沈家的女婿,剽窃功力自然而然有了提高,他不再固守“轶事流” 一派,而是到处出击。有一次,看到一篇叫《荒唐的闹剧》的文章,觉得非常好, 立刻施展“原样糊贴功”,用“隐身法”投到另三家杂志社去。谁知岳父沈万删 与他“英雄所见略同”,也看中了这一篇文章,也将内容原封不动地克隆下来, 只是换了个题目,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抄了好几份,遍地撒网投了出去。结果有 两篇稿子翁婿俩投到同一家杂志社去了,却分别到了两个不同的编辑手里。两个 编辑都中意这篇文章,将它交给了主编。偏巧那天主编忙着赶飞机,就把各编辑 交上来的稿子匆匆地浏览了一下篇目,全部签发了。经过打字、排版、校对、出 片……诸般程序,谁也没留意这事,最后这两篇题目不同,内容一样的文章,竟 在同一本杂志,同一期上刊登了出来。翁婿俩同时收到三百元的稿费和样刊,这 才发现这么一件荒唐绝顶的事,笑痛了肚皮。更好笑的是,关鹏撒出去的那些克 隆稿,有一篇竟投到原作者本人的手中。原作者同时还收到了两篇。原来还有其 他人也看上了这篇文章,把它贩卖到原作者手中。原作者也是一家杂志的编辑, 恰巧与同时刊登这两篇文章的杂志编辑相熟。弄清了这事以后,特意写了一篇叫 《关于< 荒唐的闹剧> 的荒唐闹剧》的文章。更为荒唐的是,翁婿俩将这篇文章 也同样盗到其他杂志上赚了一笔。 关鹏讲完故事,殷切地望着唐娜,希望她给予帮助。沈万删站在九指老人的 身后,轻轻地替老人敲着背,讨好之意溢于言表。九指老人拍拍他的手,以示安 慰。 又有几人上台讲述他们的剽窃奇遇,都是各有传奇色彩。有个原样糊贴派高 手,专从科普杂志上剪裁克隆各类小知识,常会有读者通过报刊社来寻求答案。 什么样的都有。有求医问药的,有问鱼虾养殖的,有问机械修理的……把他当成 了万事通。甚至还有人不远千里,跑上门来呢。有一次,从安徽来了婆媳俩,找 到他家寻生男生女的宫廷秘方。原因是他将一篇传奇故事改写成散文,登在一家 小报上,被她们看到。抱孙心切,就特意寻上门来,要花钱讨这配方……评选开 始时,众人议论纷纷,各有偏爱,一时难分上下。关鹏、沈万删均感十分紧张。 九指老人示意沈万删把他推到台上。他端坐在轮椅上,面色肃然,夜风吹来, 白须飘拂,别有威严。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台下,群贤霎时寂静无声。九 指老人语调不高,但每一句话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刚才大家都听了许多剽窃 佳话,的确难分轩轾,但若论幽默色彩之浓厚,我以为还是沈家翁婿的经历最为 奇特,简直可以载入吉尼斯大全。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群贤见东道主定下了调子,一时无人出声。仔细一想,也的确认为这对翁婿 的经历不但幽默,在那主流文人看来,更具有讽刺意味。 唐娜不失时机地举起话筒道:“我同意!有不同意的请举手。” 群贤愣了一下,刚有人要提反对意见,沈万删带头鼓掌。 关鹏跟着举手鼓掌,一边朝文亦凡、赵北方看过去。文亦凡只好跟着抬起手。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犹犹豫豫的,终于连成一片。 关鹏意外获奖,备感荣耀。而沈万删仍有些神色黯然,以他“文坛四大怪才” 之一的声望,本是有心角逐“天下第一枪”的,谁知两次都得了半个奖项,还比 不上排名在他后面的“西长袖”欧阳袖,教他如何不失望。 看那“当今十大剽界之最风云榜”活动牌显示,“十大剽界之最”已经决出 九个,最后一个不知是什么。场中十分安静,群贤都眼巴巴地盯着九指老人。唐 娜笑了笑道:“最后一个奖项将颁发给‘剽界最友好的盟军’。先请欣赏芭蕾舞 :《我是你们的朋友》。” 舒缓柔和的音乐声响起,一队剽友从拱形通道中翩翩舞出,身体随脚尖在台 上打转。他们在台上舞动片刻,做出种种查阅、撰写、敲击电脑、发传真等不同 造型,然后双手都向石壁洞口做出迎接状。追光灯照在洞口,一位编辑打扮的舞 者,从拱形通道内独舞而出。这位舞者十分奇怪,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有 时似乎睡着,有时似乎醒着,有时又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这段舞蹈高明之处在于 编导把哑语手势编入舞蹈:剽友百般献媚,投其所好,编辑比画出“我是你们的 朋友”等等。 文亦凡啼笑皆非,不得不佩服天衣公司的创意。 群贤这时也渐渐明白九指神改的用意。“剽界”之所以渐渐能与“双流”分 庭抗礼,其中“助剽为乐派”的朋友们帮了很大的忙。这派朋友跻身“双流”, 却不似那些名门正派人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他们胸襟宽广,没有门户之见,没 有正邪之分,没有真假之别,只认文、不认人,不管你是哪里抄来的,只要文章 好就行。称他们为“剽界最友好的盟军”那是一点儿都不为过。再说,今天“助 剽为乐派”就有杜瞳等几位代表在场,平时巴结还来不及,谁愿意得罪他们? 当下没等唐娜宣布结果,群贤就纷纷鼓起掌来,嚷道: “恭喜‘助剽为乐派’的朋友荣获大奖!” “你们的确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 有人打趣道:“你们最好把另一只眼也闭上。” 岛上骤然吹来一阵冷风,文亦凡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真正的“妙手研枪” 就要开始了,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已是更深夜阑。妙手岛之巅,七彩射灯像一支支巨笔,拼命地穿透夜空,疯 狂地交错挥舞,企图在天幕上留下点儿什么。 花无叶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气道:“今天已晚,我们不如留个悬念,明天再 继续吧。” 九指老人笑呵呵道:“写作人都是夜猫子,不能守更熬夜,怎么能在文坛上 混?” 这句话倒是深合文亦凡的心意。群贤大多熬夜成习惯,此时正值亢奋状态, 哪里肯去睡觉。花无叶想独自去,又舍不得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盛会。 一阵喧嚣过后,唐娜从壁洞内走出。她又换了一身绚丽夺目、光彩照人的晚 礼服,充满激情地宣布:“本届妙手研枪特别奖项‘天下第一枪’,现在开始摆 擂。参照比武规则,优胜劣汰,凡是自信能夺得‘天下第一’者均可登场……” 唐娜对比赛规则进行了详细说明。群贤情绪高昂,不少人摩拳擦掌、跃跃欲 试。尤其是那几个已经上了“十大剽界之最”的剽友,希图再度摘得桂冠。但看 来看去,弄不清深浅,谁也不愿第一个登上场。 九指老人捻着雪白的胡须呵呵笑道:“怎么,没人敢上场?” 一个声音嗲嗲地高叫道:“哟——我来也——”群贤一听,就知道是“嗲秀 才”赵北方。他高举着手中的U 盘,风摆荷叶般走上台,道,“你们都怕,我不 怕,我就来个抛砖引玉吧。这是我的新作,且看我剽功如何?” 唐娜接过U 盘,插入笔记本电脑端口,他的文字立刻在电子屏幕上显示出来, 供众人观赏品评。唐娜按住鼠标点击滚动轴,一页一页往下翻去。才几页,就听 台下一片讥嘲声: “这不是从《清水浊水》《这村那寨》《阿猫阿狗》三篇文章中剽窃的吗?” “嘿嘿,剪裁之作。这样的水平也敢登台逐鹿,脸皮真厚!”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看还是买块豆腐碰死算了。” “‘剪裁店’徒有虚名。” “……” 一片讥讽辱骂之声让文亦凡都觉得无地自容,赵北方却泰然自若。 沈万删听有人对“剪裁店”嗤之以鼻,生怕牵连自己,连忙随声附和:“你 也配与我齐名,说什么‘南坊北店’,我真为你羞耻。”他哪里知道,关鹏每次 从他这里学到点儿秘诀,就赶紧送给赵北方,一起参研,赵北方因此剽功大增, 只是目前还欠火候。假以时日,“南坊北店”未必不能并驾齐驱。 欧阳袖瞪着鱼泡眼半开玩笑道:“沈老兄不要以大欺小嘛,他敢登台,至少 勇气可嘉。要不,你也登台试试。嘿嘿,人家说‘南坊北店,皆擅铁面’,我就 不信你只擅长‘面皮功’。”“文坛四大怪才”沈万删排名在他之前,他为此一 直耿耿于怀,这次逮着机会,哪肯放过。 沈万删被激不过,昂然道:“恩师在此,哪有我说话的份。不过既然大家要 瞧瞧,我也不怕献丑,权且向诸位请教。”其实他心中早已寻思过:四大怪才, 自己排名第二;曲菲已逝,安靖又非道中人,欧阳袖只是长袖善舞,并无实际本 领,现场比试,料他无处可以巧取豪夺;所虑者,只有师父一人。看这情形,师 父是颁奖之人,自是不会争抢。本想看看形势再说,但争夺“十大剽界之最”时, 自己出手太晚,两个奖项都只捞了半个。别人这一激将,他也就趁势而上。 沈万删拿出一只移动硬盘,长长的手臂隔着几张台子就把硬盘递到唐娜手中。 看这情形,乃是有备而来。 唐娜将他的文章输入电脑,电子屏幕上立刻清晰地显示出洋洋洒洒的文字。 随着页面的滚动,群贤为沈万删文章的浩瀚所震撼。文章立意深刻,结构奇巧, 旁征博引,复杂多变,内容极是丰富。 沈万删素有杂家之称,实不是虚言。群贤仔细观读,一时竟看不出从何处剽 来,个中只有三五高手渐渐看出点儿眉目。 文亦凡自练“过目神通”功夫后,阅读量何其广博,此时早已一目了然,只 是他不肯点穿而已。 沈万删见场中一时静寂无声,心中甚是得意。为了这篇参赛文章,他是下了 很大工夫的。以至于平时最为擅长的“原样糊贴功”也弃之不用,而是使出了当 年师父传授的“化功大法”,普通读者根本无从分别。他连连拱手道:“请诸位 品评品评,不吝赐教!”言似谦逊,意颇自傲。 台下忽然有人“嗤——”的一声冷笑,群贤看时,却是眯着一双小眼的朴之 乍。他又恢复了原先那一贯万事不屑的神色,慢悠悠道:“就这等功夫,居然也 称为怪才?” 沈万删神色不变,泰然自若道:“敬请阁下指教。” 朴之乍道:“你这篇所谓的《惑》,文意模仿的是《疑》,结构模仿的是《 蛊》,文风模仿的是《酷》。” 沈万删脸上微微变色。 朴之乍这一开口,立刻给众人开了窍,不断有人看出破绽: “我发现这里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 有人讥讽道:“刚才他还瞧不起嗲秀才,原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嘛。所谓怪, 我看无非就是手特别长而已。” 沈万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又发作不起来。 又有人骂道:“快滚下来吧,莫耽误了时间!” 沈万删在文坛一向受人尊崇,日子一久,就真以为自己是大腕了,谁知剽界 同道根本就不拿他当回事。不觉涨红了脸,惭愧地低头下了台。 群贤都笑了起来:“人说‘南坊北店,皆擅铁面’,现在看来,沈三投‘手 功’长于‘嗲秀才’,‘厚颜功’却远远不及。‘南坊北店’,那是各有千秋了。” 赵北方咯咯一笑,沈万删为之气结。 此时的夜空分外的明朗,月亮从浮云里钻出,清辉带着寒意倾泻在千岛湖上。 千岛诸峰静静地漂浮在湖面之上,只有妙手岛之巅,人影幢幢,灯光闪烁,剽界 的“妙手研枪”赛事正酣。 大名鼎鼎的“沈三投”一个回合就狼狈下台,群贤信心大增:自古文无第一、 武无第二,名家也不都是篇篇华章、字字珠玑。说不准自己一不留神,写出的就 是一部《红楼梦》。君不见,好多作品成名前,作者自己哪敢确定优劣。成功, 有时就是碰运气。 于是,又有不少人自告奋勇,登台亮相。有的明知夺冠无望,只图露一露脸、 亮一亮相。 又有三五高手比过。此时人们方知浩浩文坛,茫茫剽界,果然是藏龙卧虎, 高手林立。现在把众人逼下台的是刚刚夺得“剪裁术最诡异的剽客”桂冠的魔术 师师洹。他出示的是两个短篇,叫《芦花飞时》《秋风起处》。文痴师桓因《谷 风》而一举成名,师洹随即施展祖传剪裁术连续炮制《夜风》《晨风》《古风》 《秋风》……而抢滩书市,一时鱼目混珠,叫人难以辨别。这次他到妙手岛自然 是精心准备的,对着台下群贤道:“这两篇文章一篇是文痴师桓的新作,一篇是 我的仿作,请大家分辨出来。” 群贤盯着石壁上的电子屏幕,反复琢磨,一时无法辨明真假。有几位高手细 细揣摩,一会儿觉得这篇好像是仿作,那一篇好像是原作;一会儿又好像那一篇 是仿作,这一篇是原作。争论半晌,还是没个结果。 唐娜走近文亦凡身边,轻声叹道:“风尘之中果然有很多奇人异士,想不到 师洹家传的剪裁术这么厉害。你看出点儿什么没有?” 刚才电子屏幕演示文稿的时候,文亦凡就祭起“一心多用”的绝技,一面用 “过目神通”把所有文字尽收眼底,一面从记忆库里迅速筛选出师洹的所有作品, 进行比较、鉴别,早已恍然大悟,不禁暗暗佩服师洹家传剪裁术的厉害。他转眼 向九指老人看去,只见九指老人的目光从群贤脸上扫过,正好与他四目相接。二 人心神相通,在目光中完成了交流,均知对方已勘破其中的关节。听唐娜询问, 便低声说给她听。 二人窃窃私语都被靠近他们的欧阳袖听入耳中。他自上了妙手岛以来,见剽 界人才济济,高手林立,也颇有自知之明。但身在此间,以堂堂省作协副主席的 身份,竟被他人盖过风头,毕竟不甘心。自己拿不出东西,就想勘破别人的破绽 来显出自己的能耐。然而,上台的都是剽技高超之辈,虽然也看出有异,却不知 异在何处。这时听到文亦凡的低语,心中恍然,生怕文亦凡先说出去,便不顾身 份,猛地站起来,振臂高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见大家都回转脸看他, 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了。” 文亦凡、唐娜相视一笑,暗道:“我们的想法又被他抢去了。” 九指老人一捋雪白的胡须,笑道:“请欧阳老师说说看。” 欧阳袖一字不漏地转述文亦凡的话:“这两篇文章其实都是他的剽窃之作。 绝妙之处在于,原作的语言只字未动,只是从原作者的诸多作品中,套用故事结 构,剪裁语句,重新组合排列,这就保持了原作者的一贯文风。一般读者自然无 从分别。”他是何等样人,一旦明白其中的奥妙所在,马上能举一反三,把师洹 两个作品的出处一一道来。师洹垂头丧气地下了台。 九指老人微微一笑道:“欧阳老师果然好本事。”这句话让人很难听出是正 话还是反语。九指老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欧阳老师暂为擂主,请出示大作。” 欧阳袖鱼泡眼里泛起温暖的笑意,谦虚道:“今天群贤毕至,上有神改老兄 在此,下有众位高人在座,我哪敢作此妄想,还是请真正的高手一展雄风吧。” 众人心中无不舒坦,均暗自赞叹:“都说这人长袖善舞,果然不假。他自知 夺冠无望,又不能不露两手。如此既可全身而退,保全自己的颜面,又让人人舒 服。无怪乎他混迹文坛,能青云直上,实在是文坛一如官场,在官场混惯的人到 文坛上哪还不如鱼得水。” 欧阳袖全身而退,台上空了下来。群贤都想展露一二绝技,也即体面下台, 却又不能重复欧阳袖的做法,一时冷场。主持人唐娜连叫数声,群贤面面相觑, 无人再敢登台。 九指老人喟然长叹道:“唉,天下这样大,真正称得上高手的竟然这样少。” 话音里充满无穷的落寞和孤独。他用鼓励的目光看向文亦凡,文亦凡低下头回避 了。 唐娜看着文亦凡,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人高叫道:“我的,天下第一的 ——OK?”声音很是怪异,一听就是中洋混合语。 群贤看去,正是美国剽友克弄·弗赖耳。 群贤中不少人暗自嘀咕:“洋人作文必定剽自洋文,我们怎么能识破?” 大家见洋人登台,均暗暗担忧:“偌大中国,要是这‘天下第一枪’竟让洋 人得了去,中国人的脸可就丢光了。”仿佛已经看到克弄·弗赖耳捧着百万大奖 得意洋洋的样子,都觉得十分耻辱。值此危亡之际,众人爱国之心大起,急切地 盼望有人把他击败。 群贤之中,只有“溜洋须派”诸人面露笑容,毫不担心。这一派人早已跃跃 欲试,一直在等待时机,这时都是一般心思:“洋人之文只有我‘溜洋须派’人 通晓,这下该是我们大显神通的时候了。” 克弄·弗赖耳从怀中掏出微型笔记本电脑,十分熟练地接入端口,文字很快 就在石壁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出来,竟是中英文对照版。看来洋人也是有备而来, 群贤心中沉甸甸的。待页面滚动至最后,群贤愣了一下,哄然大笑起来,有的笑 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笑得直跺脚,有的笑得只叫肚子疼,连文亦凡也忍俊不禁。 原来文末加了个小注:The article extract from a Chinesebook(文章 摘抄自中国书籍)。该文剽自国内人人皆知的名作《出乖露丑》《洋相百出》《 一笑了之》,原是中文名篇翻译到国外,其中一篇就是“安一稿”安靖的杂文《 洋相百出》。克弄·弗赖耳竟剽到中国来献丑,成了出口转内销产品。 克弄·弗赖耳自知闹了笑话,也不介意,耸耸肩,摊摊手,摇摇头,裂开嘴 自嘲地笑了笑,下了台。台下众人顿时信心大增:原来洋人剽功也不过如此。 大家还没有兴奋够,就一下子冷到冰点。克弄·弗赖耳把英国剽友安娜女士 推上了台,安娜女士优雅地一笑:“请诸位中国剽友多多指教。”纤指在笔记本 的触摸屏上绕来划去,然后轻轻点击,电子屏幕上立刻显示出清晰的文字,全是 中文,但说的都是国外考古之事。 场内大多剽友不通外语,没看过外文书籍,自然无从辨起。就连“掰洋腚派” 人也全都傻了眼。他们平时虽然精通外语,但是从没有深入研究外国文化,只是 为了赚取稿费,从外国报刊屁股上“原样糊贴”而来。安娜女士的文章是从国外 各处剽窃其意得来,用的又是“化功大法”,他们如何能够识别? 场中一片静寂,群贤心中暗暗叫苦:这下我们中国人的脸可给丢光了。 唐娜悄悄问文亦凡:“你能看得出来吗?” 文亦凡摇摇头道:“谁能读尽天下所有的书。” 群贤正愁间,不约而同地转头向九指老人看去,见他神态安详,脸上微微含 着笑意。正想问他,就听一人缓缓说道:“我可以破解它。” 群贤大喜,看时,原来是“学院派”的汪博导,都喜道:“我说嘛,以我国 之大,总会有能人异士的。” 汪博导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瘦高个儿,戴着一幅金丝眼镜,一副学者派头。 当下面对众人企盼的目光,静静地说道:“安娜女士,你这篇文章分别从《想象 的国度》《淘汰的异邦》《失落的世界》三本书中偷其创意、窃其结构,用自己 的文字写出来的,对不对?” 安娜女士叹服不已:“中国人真是了不起!”走下台来,拥抱了一下汪博导, 问,“密斯特汪,你的学识真是渊博!你对外国文化有很深的研究吗?” 汪博导脸上并无兴奋之色,神情落寞地从包中拿出一本书,叹息道:“当年 我翻遍洋书,可谓无书不读,你这样的文章我也曾写过。” 唐娜接过书,随手一翻,文亦凡站在一旁也已浏览了一遍,见其内容与安娜 的文章大同小异。 汪博导悔恨道:“我当日太过偷懒,以为剽自国外,国内无人能够知晓,所 以有一部分文字用了‘原样糊贴’之功,就被人一眼识破,使我一世英名付之东 流。”想到今天终于有机会表现了一下,微微有些振奋,“今天看到剽界群贤毕 至,道中人不会相互唾弃,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安慰。现在又得以破了洋人的功夫, 也算为国人尽了点儿心。” 大家都想看看汪博导一显剽功,汪博导却不愿意。今日一吐胸中块垒,他已 心满意足,再不想争那“天下第一”的头衔。当下缓缓地回到座位上,安静地坐 下了。 卡米拉·赫塞纳本欲再登台演技,看这情形,众寡悬殊,那是无论如何也不 能胜的了。在唐娜礼貌地邀他登台时,婉言谢绝了。 欧阳袖深有感触道:“凡是剽窃来的作品,你藏得再深,众目睽睽之下,总 有识破你的人。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样的比赛,终究比不出个结果来。”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唐娜笑道:“‘文无第一’这句话当然有道理,但功夫高低还是分得出的。 比方说‘厚颜功’,这里就以‘嗲秀才’最为高深。” 赵北方“嘻嘻”笑道:“哟——‘文坛魔女’的‘过目神通’术才真是神奇 呢。” 欧阳袖鼓起鱼泡眼,望着九指老人道:“我已经领教了令千金的厉害,据说 她不过是学了‘神改’老兄的一些皮毛而已。” 九指老人呵呵笑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练了二十年,才会翻翻书,也 到处去逞能显摆。” 欧阳袖奇道:“难道‘神改’老兄还有比‘过目神通’更神奇的阅读功夫?” 九指老人微笑道:“你们可知道‘入木三分’这个词的词源吗?” 群贤七嘴八舌道:“这个谁人不知。昔日王羲之每天练完字,就在屋前池塘 里洗砚台,久而久之把池水都染黑了,终于练成了绝世书法。作书之时,运笔于 纸,可以力透纸背,人们称赞他笔力强劲,能入木三分。” 九指老人笑问:“力透于‘纸’,怎么叫入‘木’?” 众人一愣,一时真的没想到这一层。 九指老人摇摇头,笑道:“这是历史流传过程中的讹误。其实它是我们剽界 祖先无意间练成的一门阅读神功,目光可穿透几层竹简、木简,能达三分之深。” 欧阳袖不觉失声道:“这个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入木三分’本是形容王 羲之的书法艺术功力深厚,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已。你骗三岁小孩呢。” 群贤虽然觉得欧阳袖出言有失礼貌,但心中无不是这样想,连文亦凡也有同 感。 九指老人微笑不语,眉宇之间荡起傲视苍穹的气概。 唐娜大笑道:“世上既有‘过目神通’术,难道就不能有‘入木三分’功吗?” 唐娜这一说,文亦凡心中虽然疑惑,也已信了大半,便道:“大家都想一开 眼界,前辈何妨把神功绝技展示一二?” 群贤竞相鼓起掌来。 妙手之巅,巨壁之下,数百人围成一圈,簇拥着九指老人,等着他一展神功 绝技。霓虹在闪烁,灯光在旋转,“妙手研枪”在“剽界”二字的映衬下,愈加 显得璀璨夺目。 九指老人双目炯炯,显得睿智而深邃,满是沧桑的脸上,显得庄严而神秘。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这本是不对外公开的秘密,今天际会风云,天下群贤 在此,我就不妨献献丑了。这样吧,谁身上带有没给人看过的书稿?” 有人传过一本书稿来,还没递到近前,九指老人双目如电,远远看过去,随 即道:“这是一本诗稿,是从《中国诗歌》《秋风伊人》《岁月流风》里面改编 来的。书稿太薄了,请拿一本厚点儿的来。” 群贤惊异地看着神情肃穆的九指老人,像看魔术表演一样,谁也猜不透其中 的奥妙。不少人心中暗想:一定是在演戏,中间肯定有托儿。 欧阳袖站起身叫道:“请问谁还有书稿?” 有三五个人同时站起身,道:“我这里有,我这里有。”纷纷拿出书稿来。 其中一人生得一付异相,显然是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人。欧阳袖料定九指老 人不会认识他,便接过这本厚厚的书稿,神色庄重地放到九指老人面前的石桌上。 群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指老人,全场一片静寂,气氛颇有点紧张。 九指老人神情凝重,两只眼睛陡然精光暴涨,一双眼球似乎要跳出来一般, 目光凝聚成两道无形的射线,直透书稿。 群贤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三位洋人也为这种气氛所感染, 大气不敢出。 只听九指老人一边用功,一边口述道:“这本书稿写的是一个边寨家族的兴 衰史。开头部分写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这个家族在动荡的社会里挣扎、幸存的 过程……”他大段地诵读原稿的文字,又口述道,“一百页以后写的是这个家族 在新旧社会更替过程中的迷茫、奋斗和崛起……” 群贤个个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九指老人继续道:“二百页以后写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历次运动中的种种 遭遇……”他又诵读起其中的一部分段落,忽然之间速度慢了下来,有些断断续 续,“再往下写的是改革开放……经商办厂……开发旅游……”忽然之间,九指 老人直起身板,双眼怒睁,似奋力状,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涔涔汗珠,道 道皱纹像条条弯曲的河道,渐渐蓄满了水,开始一滴一滴,继而成串地往下淌。 此时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心里都是一把汗。唐娜担心地望着九 指老人,轻声唤道:“老爸……” 九指老人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后面……再后面……看不清了……”说 罢目中神光一散,浑身软了下来,瘫在轮椅上。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能入 纸三分,后面就不能透视了。” 文亦凡递了一杯水给唐娜,示意她端过去照应老人。自己则信手拿起桌上的 书稿,一翻而过,见其文中果然如九指老人口述一般。 欧阳袖神色极其凝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卷尺来,在书稿上量了一量,翻 开书稿一看,九指老人刚才口述到的地方果然在书厚三分处。惊叹道:“你,你, 你简直不是人——”顿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才道,“你是神!” 场中数百人无比崇敬地看着九指老人,如见天人。 九指老人却颓然欲泣,无限伤感地叹道:“我三年前就能达到这三分之境, 此后虽然日夜勤修苦练,始终无法再深入半分。老祖宗才是真正的神人,他能入 木三分,那是何等功力?我穷尽毕生之力仅能入纸三分。”说到这里,禁不住老 泪纵横,欷歔不已,“唉——活到古稀之年,才悟出人力终归是有限的!” 沈万删俯下身,劝慰道:“恩师,您这份功力虽然前有古人,但肯定是后无 来者,您也足慰平生了。” 九指老人摇摇头道:“天下何其大,文坛何其广,奇人何其多啊!”一杯清 茶下肚,他的脸色慢慢地转过来,恢复了原先的状态,看来丝毫无碍。 这时一个娇滴滴声音笑道:“哎呀,老人家,你的‘眼功’这么厉害,我倒 是不用脱,你就什么都看透了。”正是“脱女郎”花无叶。只听她调笑道,“想 必你老人家那支笔……嘿嘿,笔下功夫肯定也是举世无双的了?” 文亦凡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有了上回夜总会的经历,这些调笑的话他已经听 得懂了。只是再想不到花无叶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肆无忌惮。 群贤哄堂大笑,气氛又活跃起来。 九指老人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论其他功夫如何深厚,归根结底,要 看笔底下功夫。我就再献献丑吧。” 唐娜担心道:“老……爸,你先休息休息吧!” 九指老人道:“不用,照我先前说的办。” 唐娜依言让人加上四套笔记本电脑,接好端口,五套现代化写作工具在台下 一字排开。 九指老人把轮椅摇到近前,居中而坐,悠然道:“我请四位打字非常快的高 手帮帮忙,两位国内剽友,两位国外剽友,有谁愿意?”他用英语、葡萄牙语重 复了两遍。 文亦凡已经猜到什么,立刻应声走了出来。花无叶也自告奋勇,越众而出。 英国剽友安娜女士、葡萄牙剽友卡米拉·赫塞纳先生兴致勃勃、嘻嘻哈哈地坐到 其余两台笔记本电脑前,听候吩咐。群贤不知九指老人要干什么,交头接耳,议 论纷纷。 一切准备妥当,九指老人一边开始敲击键盘,一边用不同语言向四人分别口 述四篇不同类型的文章。口述给文亦凡的这篇是历史大散文,口述给花无叶的是 一篇小说,口述给安娜女士和卡米拉·赫塞纳先生的,一时不知是什么?因为九 指老人用的是英语和葡萄牙语。文字一经输入电脑,立刻在五块巨大的电子屏幕 上演示出来。“溜洋须派”人仔细观看,方知安娜女士敲打的是一篇科普作品。 卡米拉·赫塞纳先生的葡萄牙文字没人看得懂。但见那文字都是分行排列,且每 行甚短,也无标点符号,估计是诗歌一类。再看九指老人自己敲打的那一篇,竟 是一篇医学论著。 只见九指老人一边十指飞舞,一边逐一口述,丝毫不乱。起先慢慢悠悠,四 人边打字,边抬头张望,后来口述的速度越来越快,常常一句话还没有打完,又 轮到自己。花无叶、安娜女士、卡米拉·赫塞纳不觉有些手忙脚乱,禁不住有些 漏词漏句。只有文亦凡从容不迫,祭起“一心三用”的法宝,双手轻捷地敲着键 盘,像是在做另外一件事。两只眼睛却专注地扫视石壁上的电子屏幕,把几篇文 字尽收眼底,心中却在仔细辨别九指老人每篇文章的出处。他不仅练成唐娜的 “过目神通”术,而且练成安靖的“阅微知著”功,既能快速浏览文字,又能深 解其中三昧,“一心多用”的心法更使他能迅速比较、鉴别,三者结合,眼功大 进,不知不觉间渐达“火眼金睛”之境。 石壁上,五个页面不停地向上滚动。安娜女士、卡米拉·赫塞纳二人的文章 只有少部分“溜洋须派”和“学院派”的人去关注,群贤大都在紧张地阅读三篇 中文。只见花无叶手下的那一篇不时的丢词漏句,手忙脚乱地去修改。而文亦凡 手下的这一篇却如行云流水,偶有一词半句遗漏,即随手施展“补碗笔法”予以 补足,不但丝毫无损原意,反而增添特殊的效果。 九指老人神态安详地手敲口述,一边注视着石壁上五个滚动的页面,一边不 时转头环顾四人的状态。对文亦凡的从容镇定很是嘉许,对他随手补笔的本领更 是赞赏不已。 群贤刚开始还津津有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渐渐地话越来越少,神情越 来越专注。几个页面同时兼顾,眼睛越来越不够用。看了这段,漏了那段,盯上 这篇,又舍不得丢了那篇,不觉眼花缭乱,不少人感觉头晕目眩。又过了片刻, 只听哇的一声,有人呕吐,继而有人晕倒,跟着是一片叫晕声,就连唐娜也忍不 住闭上眼睛。欧阳袖高声叫道:“停!停!停!” 九指老人这才罢了手、住了口,安详地望着大伙,如雪般的须发在夜风中微 微飘拂。只见花无叶香汗淋漓,娇喘不息;安娜女士浑身酥软,秀眉紧蹙;卡米 拉·赫塞纳神情呆滞,目光散乱。只有文亦凡安之若素,神色怡然,若有所思, 似有所悟。 安静片刻,待场中诸人恢复神态时,九指老人才道:“谁能看出我这些文章 是从哪里剽来的?” 群贤读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辨别其出处。何况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能同时 写五篇文章的,这时只剩下佩服和崇拜了,七嘴八舌道: “神改前辈不愧是文坛活神仙!” “神笔马良再世也不过如此!” “前辈功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只有文亦凡沉吟不语。 九指老人谦虚地笑道:“过誉,过誉。”目光一直关注着文亦凡,又道,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也练成了‘一心多用’的功夫。” 文亦凡欠身道:“我只练到‘一心三用’,哪里及得上前辈功力。” 九指老人赞许地看着他,点点头:“我练了一辈子,才到这‘三心二意’之 境。不过说到底,这还是辅助的功夫,真正的顶峰还是文章本身。要让读者看不 出出处,或者明明知道是抄袭之作,却无从举证。” 文亦凡道:“这是不是七似笔法的最高境界‘似是而非’?” 九指老人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的文章也不是真的天衣无缝,只是非绝顶 高手很难识破。”试探着问,“你有没有看出点儿蛛丝马迹?” 文亦凡迟疑着欲言又止。 唐娜笑道:“剽界没有顾忌,你看出什么尽管说。” 群贤也都想知道九指老人的高明所在,纷纷道:“快说,快说。” 文亦凡鼓了鼓勇气,道:“我斗胆直言,说错了,前辈莫怪。文坛有句俗语, ‘惊世骇俗,功力不足;返璞归真,境界高深。’写作人虽然都知道这个道理, 但真正做到的是少数。所以……普通剽友在施展空空妙手之时,寻觅的都是那些 夺人眼球的文章。这些文章本就流行过,熟悉的人很多,任你手段如何高明,万 千读者之中,总有火眼金睛的齐天大圣。前辈的文章大都从一些不为人看好的作 品中妙手翻来,点铁成金,化平凡为神奇,这叫‘平中出奇’。国内外古籍浩瀚 如海,前辈也是避开经典名著,搜罗那些早被历史尘烟淹没的平庸之作,化腐朽 为神奇。能模仿出《红楼梦》《茶花女》《战争与和平》作品的是高手,但不是 顶尖高手;能从名不经传的文献中翻出《金瓶梅》《红与黑》《巴黎圣母院》的 那才是绝顶高手。前辈的《天衣》就是从中国古代的寻常文典和国外古代的佚名 作品中妙手翻新而来的,所以很少有人识破。这叫‘古意妙翻’。”他随口说出 古人作品的名字,比较其立意、文风、情节等等相似处。 群贤如听天书,就连唐娜也听得目瞪口呆。她哪里知道,文亦凡练习“过目 神通”之时,经常泡在新华书店、各大图书馆,还在网上饱览过瘾,脑子里早已 成了一个图书库。“一心多用”之功练成后,经常把九指老人的《天衣》调出记 忆库,进行比较、分析。只是九指老人笔法实在高超,总在那似是而非的状态, 让文亦凡好难捉摸。就是现在这样说,也是不敢肯定。他不知自己此时已经初达 “火眼金睛”的境界。 九指老人微笑着频频颔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文亦凡受到鼓舞,精神一振,继续道:“就拿刚才的现场演示来说,花小姐 输入的这一篇,其结构与刚才前辈透视的那本书稿正好相反。那本书稿是S 型结 构,前辈采用的是倒S 型结构,循着这个脉络,又把刚才诸位高人作品中最不显 眼的情节套用过来。把他们通俗的语言抛弃不用,换上自己典雅的文字,使俗文 学成了雅文学。这叫‘俗中出雅’。” 群贤一经点醒,再去翻动花无叶输入的那篇文章,仔细辨认,果然似是而非。 克弄·弗赖耳、卡米拉·赫塞纳一边听安娜女士翻译,一边仔细辨别刚才那两篇 英文和葡萄牙文,此时三人也发现其中的奥妙,连呼“OK”。 九指老人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老夫自功成以来,剽遍古今中外, 无人识得妙处,常感寂寞,今天终于如愿,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笑毕,又十分 惋惜地叹道,“我听小娜说,你一直清高孤傲,不肯与剽界为伍,到今天才被逼 上梁山。可惜,可惜。以你的天资,若早几年跨进门槛,今日这‘天下第一’就 非你莫属了。” 只听唐娜笑道:“且慢惋惜,我请大家品评一下这位仁兄的奇文。”不知什 么时候,她已换上了自己的移动硬盘。纤指在触摸屏上划来划去,迅速进入文档, 轻轻一点,石壁上登时显出三个清晰的文字: 非我言 文亦凡大吃一惊。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秘密,从未泄漏于人,唐娜这是从 何处得来? 九指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电子屏幕,等待着正文的出现。群贤见唐娜这般神秘 兮兮,也都好奇地盯着电子屏幕看。 唐娜微微一笑,进入第一个页面。九指老人一目了然,群贤也很快看完。只 觉一股微风拂面而来,暖洋洋的。有人“咦——”了一声,页面已经翻到下一页, 只停了三五秒,又继续往下翻去。和煦的春风在群贤心间荡漾开来,觉得格外的 舒服。刚才那“咦——”了一声的人,不觉道:“这是什么文章?读着这么亲切!” 九指老人起初还面带笑容,不经意地看,慢慢地脸色严肃起来,专注地盯着 电子屏幕,用手微微示意唐娜加快一点儿速度。 唐娜本是顾及各人功力深浅不一,又想让大家读得详细些,所以翻阅速度不 敢太快。群贤都是剽界中出类拔萃的人物,阅读速度大大高过常人。此时已慢慢 被眼前的文字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催促道:“快,再快,再快些!” 唐娜揿住滚动轴,慢慢加快速度。此时群贤只觉得置身于一个博大的世界: 浩瀚无边的星际、复杂多变的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群、玄妙艰涩的哲思、洞幽察 微的辨析……时而清新幽远、时而飘逸灵动、时而沉郁凝重、时而精艳绮丽、时 而高亢豪放、时而轻灵婉约…… 群贤的眼球被牢牢地抓住,情不自禁地一边飞快地阅读,一边极力地辨别文 章的出处,一边还在想这是一种什么文体。各人功力深浅不一,反应自是不同。 越是高手越是夸赞不已,功力浅薄的渐渐感觉眼眶发酸、头脑发胀,开始晕晕乎 乎,想移开眼睛。谁知飞快滚动的页面像有魔力一般,牢牢地黏住双眸,就算闭 上眼睛也不能够。 忽听扑通一声,有人颓然跌倒在地,跟着接二连三有人栽倒下去。 有人叫道:“快停!” 有人催道:“不能停!” 有人连连高呼:“奇文!奇文!再快!再快!” …… 唐娜一面控制页面,一面密切观察各人的反应。文亦凡一直在皱眉沉思,一 脸疑惑;九指老人的脸色不停地变化,惊疑不定;关鹏、赵北方、丁乃平等人相 继晕倒;欧阳袖、沈万删、花无叶等人也是苦苦支撑,渐呈败象;就连精通中文 的安娜女士也已昏昏欲坠,只有克弄·弗赖耳、卡米拉·赫塞纳因不识中文而相 顾茫然。 这一切早在唐娜的预料之中。这一阵,她一有时间就翻阅这部洋洋洒洒千万 言的皇皇巨著,绞尽脑汁仍是摸不出一点头绪。每篇、每页、每节、每句都似曾 相识,却又似是而非,心中明知不是原创,却怎么也找不出丝毫破绽。每次打开 其中任意一个章节,总会被牢牢吸引,让人欲罢不能。她相信这次在“妙手研枪” 中突然推出,一定会震撼全场。她自己却一眼也不看电子屏幕。 现场不断有人晕倒,唐娜有过体验,知道不要紧。这时场上除九指老人和两 名洋人外,只剩下师洹。他大叫了一声“这哪里是人写的……”话没说完,就疲 倦地瘫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电子屏幕上的文字仍在迅速滚动。夜风从湖面上吹来,拂动着九指老人雪白 的须发。老人像一座雕像,静静地坐着轮椅上,他的目光坚毅、深邃,又透着一 丝迷茫。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挥挥手,示意唐娜停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脸看定文亦凡,道:“这……不像是你的……原创作品呀?” 文亦凡心情复杂地犹豫一下,坦然道:“前辈火眼金睛,哪敢相瞒。这也应 该算是剽窃来的吧。” 九指老人道:“这就怪了。我自谓古今中外无书不读,但又丝毫找不到这本 书剽窃的痕迹,偏偏又感觉什么书的影子都在里面若隐若现。你这到底是怎么剽 来的?‘也应该算’这话怎么讲?” 唐娜本想以老爸的功力,当能破解其中的奥妙,听他如此一问,更是惊异。 文亦凡叹息一声道:“这是我幼年养成的一种习惯。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 我练字,先是描红,然后是临帖,再然后是把一种字体两家风格的作品放在一起, 要我写出介于两者之间,又兼具两者神韵的作品。稍微长大之后,父亲教我读《 百家姓》《千家诗》《集贤增广》。先是模仿各家各派的文风,稍有基础后,又 给我立下一个十分奇怪的规矩——每天必读一诗或一文,哪怕一句。然后避开它 的立意、结构、文风,另成一句、一诗、一文,否则就不准睡觉。久而久之,我 就养成了一个怪癖,每天不做完这件事,根本就没法入睡。父亲说,这叫望文生 ‘异’练笔法,但我心中老是惴惴不安,觉得这也是一种剽窃。因为如果没有那 一句、一诗、一文,根本就没有这一句、一诗、一文,所以我只把它当着一种练 习写作的手段,而从不把这些文字拿出去发表。很多不满意的文稿,我写了撕、 撕了写,剩下的就这些,我保存起来,以纪念自己的练笔历程。我为它定了个总 名叫《非我言》。”他疑惑地看着唐娜苦笑道,“我本是束之高阁,永不面世的, 不知怎么会到你手中?你……真是个魔女!” 唐娜得意地笑道:“哈哈,你当我这外号是吹牛的?” 忽听九指老人仰天长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一直追求剽窃的最高 境界,想从古今中外的书籍文献中挑选最经典的细节、最精练的文字,编织最曲 折、最浪漫、最现实的故事,写出一部覆盖历史、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自 然科学……包涵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宇宙亿万年演变史……真正的世界百科全 书式的跨文体、跨流派、跨民族、跨国度、跨时代的超现实浪漫主义不朽之作。 可惜总是达不到,那是心存妄念。你心中时时不肯剽,处处避开剽,反而无意间 达大成之境。这‘天下第一枪’,你是当之无愧了。”继而大笑道,“可见剽即 不剽,不剽即剽。”笑声穿过夜空,回荡在妙手之巅,透着一种领悟妙谛的无比 欣慰。 文亦凡心情也豁然开朗,笑道:“这话可是剽自佛理?” 九指老人慨叹道:“唉,你不愧是剽界之祖的后裔,我始终是脱不了行迹啊。” 妙手之巅,月华如昼。剽界广场,群贤昏睡未醒。克弄·弗赖耳、卡米拉· 赫塞纳听不懂中文,看不懂稀奇,扶了安娜女士回招待所了,这里只剩下文亦凡、 唐娜和九指老人。 文亦凡诧异地问:“剽界之祖的后裔?” 九指老人看定他,缓缓道:“你既到了剽界,我也该物归原主了。你且跟我 来。”直起身板,摇动轮椅。 文亦凡和唐娜急忙上前一起推。轮椅沿着巨壁左边的松林小道从山坡后向上 而去。望着九指老人苍凉的背影,文亦凡心中充满了悬秘。 妙手岛的最高处就在巨壁顶端,一尊高大的雕像在月光下巍然矗立,一位衣 着古朴的圣人俯视着剽界广场。他看上去慈眉善目、长须飘拂,宽袍大袖中,隐 隐有斧凿藏在其中。远处有石刻的竹简、木简堆放在案上,上面分别写着《孟子 》《管子》《淮南子》等诸子百家的字样。圣人双目如电,似直透诸子百家著作, 那神态像是一个能看透世间万物的智者。他右手在前,提笔题写书名:文子。左 手背后,紧紧握着一本秘籍,赫然便是《文氏春秋》。腰间悬着一只葫芦,上面 隐约有字迹,却不清晰。 文亦凡大吃一惊道:“这这这,这是我先祖文圣公,他怎会是剽界之祖?” 九指老人神情庄重道:“他就是你的先祖文圣公。他的身世向来有不同说法, 一说生于春秋之末,一说生在汉朝之初。本来笔法平平,难成大器,皆因得到一 篇上古圣人刻在葫芦上的诗文,悟出一套写作秘诀,编成《文氏春秋》。又拿来 诸子百家的著作,运用这路笔法,斧凿成《文子》一书,假借老子弟弟的名字发 行于世,开了‘专吃名人’的先河,创立了‘剽家’。” 文亦凡惊问:“原来《文氏春秋》是从《葫芦诗》中悟出的?那这《葫芦诗 》又是何人所作?” 唐娜道:“《葫芦诗》的作者已经无从考证,《文氏春秋》实际就是《葫芦 诗》的注释本,就连孔圣人的‘春秋笔法’也是从这《葫芦诗》中悟出的。”这 “春秋笔法”乃是圣人绝学,历来为后世所尊崇,一般人很难得其精髓,想不到 源头竟在这里。 九指老人道:“孔子与文子各自从《葫芦诗》中悟出不同的文章妙诀,传之 后世,逐渐形成了两大派系:主流与剽界。后来主流又裂变成雅、俗二流,习惯 上雅文学仍自称主流,这就是文坛大格局——双流一界。不过剽界历来为双流所 不容,只能转为地下,也就知者甚少了。后世文人其实大多是文圣公弟子,偏偏 矫情图名,欲混迹于主流文坛,纷纷投入儒家门下而讳言‘剽家’,致使文圣公 的名字渐渐泯没。又害怕后世知晓,就说文圣公风流好淫,把‘剽家’讹传为‘ 嫖家’。只有唐朝的柳宗元比较正直,特意写了一篇《辨文子》为文圣公存史。 历史上很多大文人都得到过《葫芦诗》的拓本,但都残缺不全,只有文氏家族传 下的这本宝典才完整地收录着《葫芦诗》的全文。我只是很奇怪,文氏家族既有 宝典在手,就应精通文坛三功,为何千百年来文姓大文人却寥若晨星呢?” 唐娜笑道:“文老先生曾经给亦凡留下话,说这本秘籍既能振兴文坛,又能 扰乱文坛。所以祖宗传下话来,不准轻易修炼。” 九指老人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文亦凡像听天方夜谭,似乎明白了父亲的话。这本书是流芳还是流毒,全看 修炼者如何参悟。正邪两派的“文坛三功”就截然相反。看来文圣公也深知其害, 不欲文氏后人身陷其中。想到家父亲临终前的悲呼,急问:“这是我传家之宝, 难道在前辈手中?” 九指老人抚摸着文圣公塑像,沉湎到如烟往事里,追忆道:“”文化大革命 “时,一帮造反派抄了你父亲的家,翻到一本线装书,繁体古字他们不认识,以 为是反革命变天账。那时,我在邻近几个大队已经小有名气。那天,你父亲这个 大队请我写大字报,小将们就把古书交给我辨认。为了保护你父亲,我用线装本 的《杜工部集》掉了包。我对小将们说,‘这是诗圣杜甫的诗集,伟大领袖也赞 成的。’小将们听了这话,就把书仍旧包起来,退还给你父亲了。 我害怕事情泄漏,又十分喜爱这本书,就想方设法迁到边远山区。这期间当 然又遇到不少风波,后来娶妻生女,过着艰难的日子。这本秘籍对我帮助极大。 我先是以文章而成民办教师,后又以文章而成县报编辑,再而后撰稿捞外快…… 唉,想我一生运道,都是这本书给我带来的。改革开放后,眼见得一个个都富起 来了,我发财无门,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便辞职开办起公司来。说起来,新时 期真正的自由撰稿人我应该是第一个。“说到这里,老人顿了顿,喘口气。 唐娜插嘴道:“近年来,他老人家从佛经里剽出不少东西来,受到许多点化, 一直想把它完璧归赵。今天正好了却心愿了。” “你这疯丫头,不必为我找台阶。”九指老人慈祥地望了一眼唐娜,对文亦 凡微笑道,“小娜一直缠着我,要把这秘籍归还于你。我老了,就她一个宝贝, 即使现在舍不得还给你,到她手里还是要物归原主的。拗不过她,只好做个顺水 人情了……你,你要好好待她!”说着从轮椅下面一个特殊的夹层里,摸出一个 黄绫包裹,轻轻打开。 文亦凡感激地望着唐娜,此时才明白她要自己扮演男朋友的深意。诚挚地轻 声道:“谢谢你,唐娜!” 如银的月色下,一本古朴陈旧的线装书展现在九指老人的掌中。老人再三抚 摩,显得格外爱惜。 文亦凡巴不得立刻拿到手中翻看,只是不便伸手讨要。不觉暗聚心神,注目 凝视,竟然出乎意料地透过封面,看到里面的文字。拙朴的繁体古字依稀可见, 却比青铜葫芦上文字容易辨认: 文本圣器兮,天地孕之;缘者得之兮,天下公之;文与造化兮,瓢与葫芦。 阅微知著兮,走马观花;一目了然兮,神可通之;透视表里兮,入之三分。 先有葫芦兮,而后有瓢;不见葫芦兮,妙手得瓢;圣人为瓢兮,适之葫芦。 深宵立雪兮,破帽遮颜;摧眉折腰兮,虽唾不拭;弄斧班门兮,为学无耻。 欲得其瓢兮,先知葫芦。欲知葫芦兮,不可存耻。学至无耻兮,为所欲为。 …… 但见正文旁边到处写着蝇头小字,文亦凡心知这便是老祖宗文圣公的注解和 心得体会: 夫文章者,天地生成之物也。有缘者得之,遂得面世,即为天下之公物也。 凡作者、读者、抄者、仿者、编者、译者、诵者……皆有缘者。物生天地,必尽 其用;文行于世,必献于人。或显原形,或改其身;或彰其本意,或借以藏衷。 皆具化世之功,而无先后之殊,尔吾之属。而剽者有广播之德,使受者众、益者 广。 剽之眼功者,有三重:下曰“走马观花”、中曰“过目神通”、上曰“入木 三分”。恒练此功者,初则一目十行,然后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乃成过目 神通之术,功臻化境之时,可透而视之,入木可达三分。 剽之手功者,笔法也。初则原样剪裁以求形似,继而去其形而肖其神,至神 形无迹处则笔法大成矣。可分为三层九重:一曰妙手画瓢——原样糊贴、抄添裁 剪、偷龙转凤;二曰化功大法——似是而非、脱胎换骨、天衣无缝;三曰万法归 空——有法无法、无法悟法、万法归空。 面皮功者,剽之心法也。凡剽者,意志要坚,坚则不为所动;脸皮要厚,厚 则不畏人言。厚颜功有三重:下曰“破帽遮颜”、中曰“面不改色”、上曰“厚 颜无耻”。至“厚颜无耻”之境,奇功可成矣…… 看到这里,后面再也看不到了。文亦凡自知功力与九指老人相去太远。这时 九指老人已笑吟吟地递过了书。 唐娜拍手道:“传家之宝终于物归原主,妙手研枪夺得天下第一。你是双喜 临门哩。恭喜你,亦凡!” 文亦凡忽然打了个寒战,难道自己的大名真的要永远铭刻在剽界?冥冥之中 有一双期盼的眼睛紧盯着他:是成芳名还是得臭名,是享富贵还是乐清平,全凭 你一念之间。 他捧着《文氏春秋》久久凝视,良久,良久,抬起头,毅然道:“我……不 要这‘天下第一’!你……送我出岛吧。” 唐娜倏地变了脸色:“你……你……你想清楚。” 当东方亮起第一道曙光时,波平如镜的千岛湖被快艇划出一道长长的水波。 文亦凡扶着船舷,回首望去,一个伤心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入岛的大牌坊旁。 他喃喃道:“对不起,唐娜……” 快艇轻盈地贴着水面飞驰,长长的水波迅速平复,不留半点痕迹。再度回首, 妙手岛已经混杂在群岛之中,辨认不出了。文亦凡心中默默咀嚼着“山门第一坊” 那副楹联:“入此门来皆文贼也,转过身后又君子矣。” 他不无苦涩地想:我还是君子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