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凌晨七点,邢善语按下闹铃,准时起床。 迎接她的,应该有朝阳、有晨曦、有鸟语花香……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黑暗。 深吸一口气,将丧气的颓靡之意强制自脑海里驱离,吐纳之际,她已能坚强 的漾出一抹笑,开始着妆梳洗。 她只能作最简易的打扮,才不会因为失明而弄巧成拙,这样的好处是,她不 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浪费大部分的时间在为自己戴一张自认为完美的“面具”— —事实上她也没那个心思。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现在,她连这最基本的权 益都享受不到,更遑论有“招蜂引蝶”的想法。 前后不到三十分钟,她已准备好出门,现下所缺的,只是再多一些些自信。 失明后,第一次自己上菜市场去买菜,她记得菜市场怎么走,知道市场内什 么摊位卖什么东西,知道老板是谁、怎么称呼,甚至知晓谁卖的东西可以杀价, 跟谁买菜还会附送蒜头葱姜…… 但还是紧张,就怕有个意外什么的,会让自己出糗。 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她还是得踏出这一步,而且别无选择。 当邢善语打开社区大门,准备朝市场的方向走去时,一道醇厚的男声响起, 让她驻足,满心的不敢相信。 “好准时。我以为我要等很久呢!” 是他?!昨晚出现在梦里的声音…… “还记得我的声音吗?我们昨天才认识的。”席非军走到她面前,盯着她没 有焦距的双眼,笑问。 “席……席先生?” “这么见外?我想直呼你的名,可否请你也叫我‘非军’就好?善语。” 她的名字被他念着,柔柔地、缓缓地,飘过她的耳际,带来一阵心悸。 “你怎么会来?”心跳得好快,稍早之前的紧张,已荡然无存。 “呃……”他有想过她会问,也试着编撰听来会很合理的答案,但到了她开 口问的这一刻,他还是答不上来。 “那个……不能只是单纯的想陪你去买菜吗?”实话实说好了。 闻言,邢善语的颊上飞上一抹红,像施了粉一样。 “那……那你吃过早餐了吗?”,本以为,昨日之后,已是无缘再见,却没 料到,他今天竟刻意等在这儿。 “还没。你说你七点起床,现在也才七点三十而已,你也还没吃吧?”事实 上,他昨天回“非色”之后,为了先将今天的事情交代好,连晚餐都没吃多少。 “嗯!我也还没吃。”他七点就来这边等了吗? “那你是打算先去买菜,还是先与我去吃早餐?”基本上,他尊重她的选择, 但私心却比较希望她选择后者。 听出他语气里对于“早餐”的期待,邢善语浅笑的顺了他的意。“吃‘美而 美’好不好?我请。” “好。你放心,我不会吃很多的。你带路?” 他逗趣的回答让她莞尔,很想告诉他,只是吃个早餐,要把她吃垮也不简单 哪! 共进早餐的期间笑语不断,纵使她还是听得见旁人的窃窃私语,却能不以为 意。或许是不得不习惯,也或许是有他在身旁。 席非军第一次知道双眼失明的人是如何结帐的。 邢善语皮包里没有钞票,只有一大堆零钱,她说这样才能摸得出钱币上的数 字,才知道自己拿的钱对不对数。 “还是有不方便的时候。”她说。 “如果碰到金额太大,却不能刷卡时,还是免不了被老板碎碎念。”她说得 云淡风轻,席非军却听得愤愤不平,难起波澜的心,怎么样也平静不了。 到了菜市场,他征得她的同意牵了她的手,小心的穿梭在人群和菜篮之中, 用自己颐长的身躯为她挡去莽撞的推挤。 “小心!”被某个拖在地上的菜篮子绊了一脚,邢善语重心不稳的朝地上趴 去,席非军长臂一勾,重新将她拉回原位。 由于拉力太大,席非军直接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柔软的触感贴在胸膛,心 口熨着她同样快的心跳。 “脚有没有扭到?”怕唐突佳人,席非军镇定的将她自怀中拉开,关心的询 问。 “没有。”哇!刚刚她好像摸到他散在胸前的长发,比女人还柔软耶!像丝 绸一样。 “没事就好。”他牵紧她。“挨着我走,我陪你慢慢逛,别走太急。”他没 来过菜市场,不知道原来菜市场从入口到出口,走来险象环生,更别说鱼肉菜贩 大声吆喝与买菜妇女争相叫嚷的嘈杂声了,简直震耳欲聋。 他暗暗发誓,一定每次都陪她来买菜,不然他怕她会“进得来,出不去”。 “对不起,我很不小心……”离开他的胸膛,邢善语红着脸小声道歉。 ‘ “是那些人走路不看路。” “我是个麻烦……”她才是那个走路“不能”看路的人吧?虽然很不想承认。 “你是个漂亮的小姐。” “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就好……” “我等一下想吃某人煮的菜,怎能不趁机表现一下呢?”虽然拎着大包小包, 但他拎得很高兴,而且绝不让用来牵她的左手去分担右手的重量。 “我可能煮得很慢……”因为看不见,什么都要用摸的。 “没关系,我有得是时间。”对不起了,剡! “我可能会搞错调味料……” “没关系,还有‘晚餐’这第二次机会让你表现。”今天一整天都给她了。 “你或许可以当我的助手……” “好!就等你这句话。”他不会错听她每一句话。虽然他没进过厨房,却想 看她穿上围裙的样子。 她一搭、他一唱,于是她再也没什么好介意、好慌张的了。 邢善语小小的舍弃了自己想“独立自主”的计划,在市场中,全心信任的依 赖着他。 她告诉他卖菜的贩子在哪个方向,他替她看路;她教他怎样拣选新鲜的鱼肉, 他当她的眼睛在肉摊子上挑买,两人合作无间,一起“杀”出满是腥晌味的菜市 场。 她一辈子没这么快乐过,即便未失明之时,她也从不知道上市场买菜,能像 到跳楼大拍卖的百货公司抢购便宜名牌货一样,不觉得累,只有满满的将手里钱 换成手中物的成就感。 他一定没来过菜市场,她刚刚不小心听到他小小声的咕哝了句,“从没看过 有地方能够这么吵、这么脏的。” 呵呵!但当他们和一位妇人争抢最后一尾鲈鱼,还有,和老板为了一把青菜 杀价时,他像古董拍卖会会场的买主,不但喊得大声,更争得积极。她还记得, 最后那个老板不但以低价卖给他一把青菜,还附送了一包豆芽菜,真的好厉害! 不过,自始至终,他从没放开她的手,从没让她迷了路、找不到人,只要她 开口,他一定会应。 万一以后没他陪着去菜市场怎么办? 他低柔的嗓音飘在耳边,她静静地凝听他说的话,不想面对那烦人的问题。 本以为,“君子远庖厨”是因为如古人所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 忍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 但…… 错!大错特错! 原来,男人不进厨房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一个四肢健全、视力正常、脑袋也 没秀逗的男人,一进了厨房,比一个瞎了眼的女人还碍事。 这样的体认来自于以下的教训—— 首先,邢善语请席非军帮忙洗青菜。 只听到水“啪啦!啪啦!”的冲在塑胶容器里,接着,是手在水枉底下翻弄 的搓洗声,然后,当他把一盆青菜交到她手里时,她伸手一摸,没摸到半片菜叶、 半块菜根,只有糊稠的菜渣。 “我好像太用力了。”这样还能拿来炒吗? “是呀!洗青菜又不是洗衣服……你会不会太激动了点?”只怕衣服被他这 样洗,也只能拿来当破布了。 于是,今天没青菜可吃。 再来,她请他切番茄。 “逗!”听到刀子用力砍在砧板上的声音。 “那个……只剩番茄汁了。”还有他满手的“番茄尸体”。 “没关系。?她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我用番茄酱来代替好了。“或是将 他大卸八块,直接取他的血用更好。 最后,她交给他一块马铃薯,不用切,只要帮她削掉表皮就好,够简单吧! 结果—— “啊!” “怎么了?”难道马铃薯也…… “我的手……” 邢善语拿回马铃薯——幸运的,马铃薯完好如初,仍维持全面粗糙的表皮, 但她刚有听到削皮声啊!那么,他削到的是—— 赶紧将席非军推出厨房,让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火速的翻出医药箱,将 消毒药水交给他。 “伤得怎么样?会不会很严重?”皮有没有掉在水糟里? “还好,只是削掉一块肉了。”血流如注的伤口其实不大,那一小块肉也不 过是小指头指甲的五分之一大,他却讲得仿佛自己是那锅菜里的料理之一。 一块肉…… 可别掉进锅子里啊!她不想吃人肉。 “要不要去医院找医师缝?或是检查一下?”看看手关节有没有问题,不然 哪有人会削皮削到自己的肉? “不碍事。”他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水好像滚了,我帮你去看一下。” “你别动!”她死按住他,就是不让他起来。“我来就好。你手受了伤,别再进 去忙了。”她不想好好的一顿中餐,让他弄得最后是“茹毛饮血”。 “可是你……”她替他担心呢!心里好感动。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你等我。”不再给他上诉的机会,邢善语转身快 步走进厨房,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厨房各处,是否存在着自人体掉落的“不明物 体”。 后半场少了他的搅局,四菜一汤果然顺利的摆上餐桌。 邢善语很专心一致的在每一道料理上,没让自己的失明败了笔,每一次佐用 调味料时,她都已先尝过,确定盐是盐、味精是味精,才敢下锅。 席非军细心的在她的碗里布菜,只要是热烫的食物,他都先吹了几口气才放 进她的碗里。 “好吃吗?”听到他咀嚼的声音,她期待的问。 “好吃、很好吃!”还猛点头,虽然她看不到。 他中肯且满足的评语让她笑开了芙蓉脸。她没为谁做过菜,顶多小时在孤儿 院中的厨房帮忙而已,但她确信自己很高兴能为他做饭。 等等——为他做饭?她在胡乱想些什么啊? “善语,你怎么了?脸红红的。”扒饭扒到一半的席非军,抬首正想欣赏她 优雅的进食姿态,却瞧到她满颊红霞。 好美! “有……有吗?”拍拍自己的小脸,她故作镇定的继续用餐,并随口问了问 他喜欢哪些东西,原意是想将话题址开,不料当事人却会错了意。 “呃……那个……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喜欢。”没追过女人,他讲得直接, 只见她的双颊从“晚霞”变成“熟透的番茄”,更显得俏丽了。 小小的空间里,两个人不嫌挤也不觉得稀落,在两只小鹿各自横冲直撞的频 率下,这一顿饭,也算宾主尽欢了。 下午的时光,在两人的笑语言欢下度过。 邢善语无法想像,自从车祸失明后,她的世界一度失去光彩,她所熟知或陌 生的各种颜色,瞬间与她从此挥别,她每一次眨眼,再张开的同时,都是一种错 愕,然后闭眼、再张开,才认命的对自己坦白——邢善语,你已经瞎了。 但今天,从早上开始,她的世界似乎并不只有黑暗了。他的声音让她想到溪 间的流水,那种淡淡的浅蓝色;他的笑语,是山头上那一大片的绿野,让人心旷 神怡。然后,是他的体贴,像某天早晨,她醒来时不意与窗外破晓的旭日打了照 面,那种温柔的金黄色。 她的世界,又开始充满颜色,她几乎忘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巴哈?你学过钢琴?”正在她客厅书架前徘徊的席非军,看着架上一本乐 本问。 “嗯!以前待的孤儿院里,有一位义工妈妈是教钢琴的,她说我和另外几个 孩子手长,可以免费教我们弹,但我自己搬出来住后就没再学了。” “那你对弹钢琴还有兴趣吗?”他盯着她摆在裙摆上,纤长的青葱指问。 邢善语摇了摇头。“我现在看不见。”已经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了。 席非军坐到她身旁,想握住她的手却怕太过失礼,只得轻搭上她的肩。 “只是看不见而已,你听得到也摸得到啊!”这样美的一双手,的确适合弹 琴。 “但我无法看乐谱,怎么弹?”肩上传来的热意让她温暖,她轻笑反问。 “记得它的节奏和音律,你一定可以弹得一手好琴。”他好想听,听那双手 弹出来的声音…… 邢善语浅笑不语,觉得他的想法太过天真,但他的天真,却让她的心里好安 慰。 “有机会,我会愿意试试看。”久久,她说。 由于气氛太好,两人后来还去商店再买一些菜回来煮,甚至买了香槟,说是 要庆祝两人真正相识的“第一天”。 “也买蜡烛好不好?我弄一顿烛光晚餐。”邢善语提议。 “那样只有我一个人能够享受那种幽暗的气氛……不如我们等下吃饭时,把 所有灯都关掉,我陪你当一天的瞎子。”提起购物袋,席非军不容异议的率先拿 钱结帐。 “小器!不过两支蜡烛的钱,这样也要省。”随着他轻松的玩笑语气,她跟 着笑闹。 “哪有!其实我是帮你省电费。”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胡说八道!”她轻斥,但嘴角带笑,算是默许了。 两人真的在晚餐时刻关掉所有照明灯光,这对邢善语来说还好,但对席非军 来说,倒是闹出了不少笑话。 “为什么凉拌竹笋要放蒜头?”将口中腥臭的蒜末吐出来,他好疑惑的问。 “啊!可能是我‘不小心’加进去的。”她承认得很大方。 席非军筷子朝应该是炸鸡块的那一盘夹去,夹了一块,然后朝隔壁一个小碟 子沾去。他记得那个小碟子盛的是番茄酱。 “哇!这什么?哇沙米?”才刚触及舌尖,一股呛鼻味直冲上脑门,他受不 了的捏住鼻子。 唉!他不是不敢吃这种日本人的玩意儿,但鸡块……是沾这个的吗?又不是 生吃。 “啊啊!大概是我拿错罐了吧!”邢善语不以为意的也夹起鸡块,跳过那个 小碟子送进自己口中。 “善语……你是故意的吧?” “哪有?”残障人土,有绝对的装傻权利。呵! “要走了?”美好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邢善语就像昨天一样,送席非军到 大门。 “嗯!”席非军很想再待久一点,但孤男寡女的,何况,他并没有什么正当 理由啊! “那……”她该说什么?她想留他,但为什么? “我有些事要回去处理,谢谢你今天的招待。” “你在上班?·那为什么今天还来……” “自由业,什么时候做都可以,只是该做的工作,还是要找时间来做。”他 是公司老板,说“自由业”没错吧? “哦!那……路上小心。”只剩这句话了。 “嗯!晚上客厅的灯不要关,你自己一个人住,这样比较安全。”席非军细 心叮咛。 读出她脸上失落的表情,他好不舍,却也惊讶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我……明天或许还会再来,可以吗?”他没把握能否把积了一天的工作在 今晚全部解决,但一定尽快。 听到他的话,邢善语的小脸几乎在同时亮了起来。 “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问得有多么渴盼,她讷讷地低下头,红着脸补充, “我……我可以帮你做早餐。” “不用了,我不一定早上就会来,如果会,我再买早餐过来一起吃。”一阵 悸动在心窝处蔓延开来,他轻轻拉了拉她的小手,感觉手里跟他跳得一样快的脉 搏。 “晚了,早点睡,拜。”拉过她,席非军在她耳朵旁轻声说。 当温暖的体温离开身旁,铁门拉开了又被关起,邢善语不舍的同他道了再见, 小小的寂寞开始泛滥,愈来愈大,最后竟成了孤独。 好期待他明天的到来! 抱着枕头,她躺在床上想着。 窗外的月光撒下点点相思情,夜风轻轻吹送,撩起暗暗浮动的情意……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