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上中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是如火如荼。小学三年级就停课了,1969年, 毛泽东一句“复课闹革命”,他们这些三年级小学生就直接跨进了中学的课堂。能 学什么呢?学工,学农,学军,倒是什么都学。不过,她觉得她学到了一点最重要 的东西:吃苦的能力和把握时机的能力。 入团是她把握住的第一个时机。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刚刚过去,共青团组织 刚刚恢复,他们这些刚刚够上入团年龄的在校中学生,谁不希望成为第一批共青团 团员。但是据说第一批一个排只发展一两个(那时中学也按军队的班排连编制), 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是根本排不上队的。那时,学校同全国所有的单位一样正在响 应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大挖特挖防空洞。热热闹闹地集 体到山脚下去挖洞,对十来岁的学生来说,本来就够刺激够好玩的,何况更有一重 神圣在里面:是防御帝国主义侵略的神圣的政治任务。身强力壮的男生在洞里面挖 ——不断地往山的肚子里面扩展,其他的学生往洞外运土。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兴致 盎然,谁也没注意谁。但是她却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校工宣队队长老张。老张总 是跟着他们这一个排劳动,每个星期五下午,他准来。 她找了一对大簸箕。那一天,老张果然又来了,照例是高高兴兴地给大家鼓劲, 一副大担子挑土。她把簸箕装得很满,每挑到山洞外,先歇一下,等看到老张的身 影向洞口走来,她就马上挑起担子起劲地走起来。这样,在熙来攘往的挑土人流中, 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在老张的前面。担子毕竟太重了,这样挑了一段时间,她觉得 腿直打战,肩膀钻心地疼。“咬住,咬住。”她对自己说。她咬着牙坚持着,因为 她已经感觉到了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终于,她听到了那声呼唤:“王亚珂,”老 张赶到她旁边,“你的簸箕太大了,你这样干会受伤的。”老张帮她卸下担子, “哎哟。”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肩膀磨破了。“你这孩子,干活不是这样干的。”老张的批评里明显带着赞许 与心疼。“您不是总对我们说改造世界观要从每一件小事做起,要在劳动中磨炼一 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吗?”她一脸的虔诚与天真。 第一批入团的团员名单公布了,一连二排四十八个学生只有王亚珂榜上有名。 这是一个大冷门,同学们不知所以议论纷纷。她笑了。 进入部队文工团是她把握住的第二个时机。那与入团是同一年的事,初二下半 学期。得知部队文工团到市里几个中学挑选文艺女兵的事时,她正在一座高山上的 校办农场劳动,离学校有大半天的路程。那一天,两个去山下买菜的女生回来议论, 她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知道了,这个挑选,只还剩两天的时间。 所有的女生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只是倾慕地感叹一番,谁也不敢把这件事与 自己联系起来。本来嘛,文艺女兵,这哪是平民百姓能企望的事,就算是公开挑选, 一个市几所中学只挑选两个,万里挑一,也早就有一大堆有背景的人在候选了。 她偏不这么想。有后门的早就走进去了。这次既然公开挑选,他们总是想挑一 些真正能跳能唱,真正条件好的。有机会,干吗不去碰一碰?在校宣传队,她总是 跳主角,而且她知道她长得漂亮,尤其是笑起来之后,镜子不会欺骗她,人们的眼 神不会欺骗她。也许她就能捡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干吗不试一试?! 问题是她怎么赶下山去。如果还有两天的话,她今天晚上就必须下山去。这条 山路,就是白天她一人走,她也害怕,何况现在天已擦黑。不!她必须下去!怎么 样她都得下去! 那是他们吃完晚饭不久,山上蚊子多,男生与女生都各自待在他们用艾草熏过 的屋子里打扑克或讲故事玩。那时正在流行“梅花党”和“一双绣花鞋”的故事, 班里的故事大王牛芸在绘声绘色地讲着,所有的女生都听得极其入神──除了她, 她的脑子正在飞速转动。“这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绣花鞋,”牛芸自己也极为紧张 和兴奋,在高峰处她咽了一口吐沫,故意地作一停顿。短暂的屏声静气的寂静中, “哎哟,”她的突发地呻吟起到了爆炸性的效果。待看清是她在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呻吟,女孩子们纷纷围到她的身边,“你怎么了?”她们七嘴八舌地问。 闻讯赶来的班主任张老师喂她喝下去一杯热水。“也许是阑尾炎。”她声音微 弱地说,“我弟弟得过这个病,也是这样突然疼起来的。医生说,要是晚一点送到 医院,阑尾穿了孔,就完蛋了。张老师,我怎么办啊?”她哭了起来,并不完全是 装的,她心里的确很紧张很害怕。 “马上用树枝编担架。”年轻的张老师果断地一挥手,大有样板戏中洪常青的 气概。 张老师压阵,选出八个比较强壮的男生轮流抬着她下山。躺在用竹竿和树枝捆 成的简易担架上,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怎么下台,到了医院怎么对付, 这件事算是闹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但是眼下,先要把生病装得逼真,她不 断呻吟着,身子直发抖,那是真的发抖,从心里往外哆嗦。 她过了这一关。第二天,当她打听着偷偷地找到考场时,从窗外往里看,她被 里面的阵势吓住了:少说也有十个穿军装的一排坐在窗下,五个如她一般大小身穿 游泳衣的小姑娘一排整齐地站在对面,中间场地上,一个穿泳衣的小姑娘躺在一块 毯子上,两位女军人正搬着她的胳膊腿用皮尺量着。她觉得那样害怕,她想马上扭 头就跑。“你不能跑,”心里面一个声音在叫,“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你一跑, 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要在那个讨厌的家里过下去,你要下乡,你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就说昨天的事,你还能在学校混下去吗?” “解放军叔叔,我迟到了。”她对两个在门口站岗的战士说。她不知道他们当 时有没有回答或动作,因为她恐惧得头脑都要空白了,话音未落,已经下意识地冲 了进去。进去之后,恐惧倒是减轻了一些,但是两腿仍有些哆嗦;她沿墙走到了坐 在最中间那位军人的后面。“解放军叔叔。”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无论怎样评价这一声在她这一生中的重要性都不过分。而她的身体条件出奇地 好,居然倾倒了所有的考官,倒是她没有想到上天给她的恩赐。 不错,她是得到了一点东西,但是她奋斗得多苦!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东西, 那么多人不用费什么力就得到了那么多的东西! “你该睡觉了。”她对自己说。她对睡眠的重视甚于吃饭,如果晚上没睡好, 早上起来会显出皮肤粗糙容颜憔悴,而任何一点对自己容颜上的不自信,都会影响 她在工作在接人待物处理事情上的自信。她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从床头柜上的 药瓶里倒出两片安眠药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