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深深的鄙薄 萧旭彤并没有感觉到身边乔安情绪的变化。刚才在酒吧,在突发的激动中,他 对乔安倾吐了那么多。不,与其说是对乔安倾吐,不如说是对自己倾吐——心里太 多的积郁一吐为快。实在是太巧了,今晚的巧遇!巧得如上天安排,巧得不可思议, 巧得比戏剧还充满了戏剧性。这巧,让他百感交集,引发了他心中的沉淀。他必须 一吐为快。 当吴先生说到他受父亲之托,几次回内地一直在寻觅父亲一位从小到大的好友 萧乐天时,他的脑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他说,怎么这么巧,我父亲的名字就 叫萧乐天。他不过随口一说,同名同姓的很多,谁也不信会有如此巧事。然后是吴 先生兴奋地去取照片。直到看到发黄的照片上两位西装青年中的一位赫然就是父亲 时,他才目瞪口呆。吴先生父亲要找的好友萧乐天居然就是他的父亲萧乐天! 这张照片他并没有看到过,想必早已被父母毁掉——父母是一次又一次运动中 的惊弓之鸟。他从吴晟(吴先生的名字)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得知,他们二人的祖上 曾经比邻而居;二人的祖父曾同在国民党政府为官;而二人的父亲,同年同月同日 生,从童年就是好友,毕业于同一所中学,而后又一同到北京上大学。 于是他想起来了,仿佛父亲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过:他有一个少时好友,老乡, 曾一起考来北京。解放前夕,作为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父亲热血沸腾地迎接新 中国的诞生;而他的这位好友老乡,选择了去台湾。 多么大的讽刺啊。父亲当年的才学锐气远在他的这位好友之上,他进了中国首 屈一指的名牌大学,他成了名牌大学中的佼佼者,那时他的“三同”好友——吴晟 的父亲,对他既羡慕且崇拜。当他的朋友最终没有接受他的劝阻,随同父母举家迁 往台湾时,父亲既为他惋惜,又有着一份深深的鄙薄。而现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 当年意气风发拥抱光明的父亲,是一个磨光了锐气的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老头,同 母亲靠着那点可怜的退休金蜗牛般地打发着日子;而当年那位父亲眼中自私怯懦选 择黑暗的可怜虫,在当年他逃离的地方,是人们恭维巴结唯恐不及的大富商,据说 他的足迹遍及了差不多半个世界。他们的儿子,他,萧旭彤,在父亲带给他的阴影 中吞下了多少委屈和伤痛;他,吴晟,用父亲的金钱在美国完成了高等教育、研究 生教育,早已是他父亲事业踌躇满志的接班人。 今天,在这个象征着荣华富贵的没有多少中国人能够问津的五星级大饭店里, 萧旭彤不自信、不自在地坐在这里,幻想着也许能拣着个万一的运气;吴晟则是一 派潇洒自如,他是这儿的上帝,人们恭敬有加的上帝;吴晟的一念之间就能改变萧 旭彤的命运。 命运对人的戏弄,可以超过任何玩阴谋玩诡计的天才级人物。 从饭店出来,他邀乔安进了附近的一间酒吧。他们喝了很多酒。不自觉地,他 对乔安说起了他的父母亲,她死去的妹妹,他的挫折,他心中的痛苦和郁闷。 他对乔安说。他其实是对自己说。他说了那么多。 现在,他坐在这里,坐在这月色中的水边,晚风吹着他因酒精而有些晕乎的头, 他的心里面却是空的,像这空洞的静夜。他不知道他刚才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说的 欲望?而现在,又为什么这么倦怠?是刚才的滔滔不绝把心倒空了吗? “你还在想那些事吗?”耳边传来乔安轻轻地问。 “不,”他转向乔安,嘴边有一点儿微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想。这样静静 地坐着真好。你在想什么呢?” “我嘛,我也说不清。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稍停一下她又 说,“人们都爱说‘心想事成’这四个字,现在,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心想事 成。” 她说的是她的肺腑之言。她没有想到萧旭彤会向她倾吐那么多的心事,她当时 来不及有别的感觉,她完全进入到他的叙述中了,用她全部的同情心和理解力。她 为他嗟叹,为他难过,为他黯然。她忘记了其实她自己、他们同时代的许多人遭逢 的坎坷一点儿也不比萧旭彤少,她想不起去做这样的比较。萧旭彤的挫败感是如此 强烈,那强烈已把她完全感染:她真想有能力去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 萧旭彤好像被她的话触动了。他望着她的脸,月光中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很 真挚。 “你觉得我很软弱吗?”他低下头。 “不!不!”她赶紧分辩,可是她又不知该再说什么。 他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我不瞒你,乔安,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软弱。” 她为他的率直感动:“人都是血肉之躯,又何必时时扮出一副刚强铁汉的样子 呢?” “刚强铁汉?”他笑了,“坚定的目光,雄健的体魄,无所不能的神情,这不 是你们女人心向往之的男人形象吗?这不是社会青睐的男人形象吗?” “真的,”她凝视着水中的月亮,“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们都在扮演,为了社会 对我们的要求,家庭对我们的要求;为了别人看我们的目光,为了我们的成功,我 们心中的欲望。所以人生如戏。如果剥去所有我们自知和不自知地覆在自己身上的 装扮,那一个真正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