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株无根的浮萍 璀璨,用这个词形容今晚的夜空,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王亚珂想。 的确,宝蓝色的天穹上布满了繁星,那条由无数个星星汇成的银河,清晰无比 地横在空中,闪烁着万古不变的光辉。 在北京,怕是看不到这样的夜空的。王亚珂想。 此刻,她坐在这条伴着她长大的洋里河边。 远处是那座她从小那么熟悉的洋里河大桥。这次回来,她发现她记忆中很神气 的这座大桥已经显得陈旧衰颓了,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然而夜晚看不出这个, 夜晚,从远处看去,大桥是一个灯火灿烂的轮廓,上面车来人往,很不寂寞。 寂寞的是她。是她此时的心境。 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时隔二十年再回故乡,她也算出足了风头。由于现在的市长前几年做副手的时 候曾在北京找到她的门下,她曾经动用关系帮过云阳市的忙,或者说,帮过这位市 长的忙,此次回云阳,市长隆重地尽了一回地主之谊。而她小时的同学邻里之类, 记得的不记得的,找上门来的也算不少,据说都是一个告诉一个得到的消息。那时 未见得都友好,而此时,面对着或好奇或有所求或羡慕的目光,她的自尊心的确得 到了极大的满足。 富贵不回乡,就如锦衣夜行。她不觉想起了这句话。然而又有什么相干呢?这 些在她的生活中不过是昙花一现。此时,在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过 去曾在幻想中令她极为满足的场景,其实与她的幸福毫无关系。 一个人的幸福感,也许还在于有宁静的心境。而她,从小到大好像从未获得过 宁静的心境。 小的时候,也有几次独自坐到这条河边,那都是在家里挨骂或挨打之后。她记 得,那个时候河边很荒凉,不像现在有整齐的草地,还有河堤。所以有一天不知不 觉中坐到很晚时,她突然发现周围的冷寂和荒凉——在夜色中被扩大了的感觉。于 是她那么惊惶地逃离开去,以后再没有天黑后到河边来过。 此时,星光与月色下的河面闪闪烁烁,坐在河边的这块草地上,感觉到的不是 冷寂和荒凉,而是恍惚和忧伤——未来模糊一片的恍惚和忧伤。 “它是多么湍急啊。”对着因流动而闪烁的河水,脑子里又晃过了这句话。 是在中学的时候吧,那时都在传看《牛虻》。她也看了。许多年之后,这本小 说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她已忘记,但她却意外地记住了其中的一个场景:少年亚瑟一 次随神父郊游,面对着一条清澈的河流,他入神地说,它是多么湍急啊! 她为什么清楚地记得这个呢?有许多许多次,当她看到一条河流或者小溪时, 她的脑海里就闪过这句话:它是多么湍急啊! 连同这句话在一起的,也许是一种情绪,一种孤单的伤感的情绪。她还清楚地 记得,那时看小说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少年,一个单纯的敏感 的善良的孤单的少年,一个软弱而又倔强的少年。这个少年,他的母亲死了,把他 孤单单地留在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温情只有敌意、轻视和虐待的家庭。这个少年,他 迷恋他亲切而尊严的神父,却不知他就是带给他生命和屈辱的亲生父亲。“它是多 么湍急啊!”当她看到这句话时,她好像看到了一双单纯的惊奇的蔚蓝色的眼睛, 一双不知道苦难将至的明澈的纯净的眼睛。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伤感?她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她尤其不是乔安那样的 多愁善感的人。也许,在身体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暗盒,她其实早已感知了她的身世? 她给了养父一笔钱,从此这个地方她不想再来。对于她的养母,即便她人已不 在,她仍能感觉到对她的怨恨。正是她,给她的一生罩上了重重的阴影。 回到北京,面对的又是一个个形只影单孤独寂寞的夜晚。也许在别人眼中她是 一个刀枪不入的女强人,谁又知道她心里最软弱的那一角? 如果乔安和杜鹃果真是她的亲妹妹,那又怎样呢? 这一点,她现在想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愿去想。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造化弄人。她同杜鹃,会卷入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之中。 如果有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心里很不干净的话,那正是这件事情。她是这样的费尽心 机,却一无所获。有时她想起来,也许,正是她费尽心机而一无所获,越发使她感 觉着自己没意思;杜鹃在整个事情中对她的暗算浑然不知,仍把她当作朋友,也让 她感觉着自己没意思。 杜鹃的单纯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猥琐,这感觉让她恼怒。杜鹃单纯,不过因为她 是一个被娇养大的孩子,是一个被人护着的一帆风顺的人。她凭什么要在她面前内 疚! 然而正是从这件事上,她开始回想自己以前做的许多事,她开始觉得没意思。 她这样费尽心机干什么呢!得到了多少呢?她活得这么费劲她为自己换来了多少快 活呢? 可是现在,却发现杜鹃可能(多半是真的)是她的亲妹妹。整个事情真是太可 笑了。 这些天,心里也总在想这件事——乔安和杜鹃可能是她亲妹妹这件事。不论怎 么样,总感觉不到对她们更亲近了,没有亲近的感觉。 她像一株无根的浮萍。这个小城没有她的根,北京也同样没有她的根。如果说, 过去她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连这个都模糊了。她到底是谁?她来到这个世间, 又到底是为什么?回到这个充满了童年回忆的地方。现在她坐在这里,看着这夜色 下的河流,她突然看清楚了一件事,童年的生活,养母的冷脸和动辄责备甚至打骂, 是怎样在一点点地摧毁她的自信和自尊。她习惯于察言观色,习惯于去迎合讨好别 人,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想讨父母的喜欢。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看脸 色,看父母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