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农民们是没有星期日的概念的,但是知青们已经不比初来时,有时在星期日就 一起歇工。梅又平不能歇,他经常出去开会讲用,在队里劳动的时间已不算多,何 况他又是模范又是标兵。那个傍晚,梅又平收工回来,屋子里飘着炖鸡的香气,这 香气令他肠胃收缩,眼睛发绿。要知道,长年缺油少菜,他们又正是生命力最旺盛 的时候,每天都是这顿饭吃下去没多久就饥肠辘辘,又盼着下一顿饭。偶尔有点好 的吃,是他们最投入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候。其实一闻到炖鸡香,他就知道是韩少芜 来了。但是围坐在那只铁锅旁边的除了韩少芜和他们点的四个知青,还有赵一恂。 年龄最小的小兔子用筷子在锅里戳着鸡肉:“烂了,烂了,真的煮烂了,让我先尝 一块吧。”朱丽霞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小兔子,别闹了,你老掀锅,肉煮不烂。” 韩少芜先看到走进来的梅又平,“好了,好了,”他敲着锅边,“知青兄弟姐妹们, 标兵劳动归来了, 吃鸡大宴马上开始。”梅又平对韩少芜友好地笑了一下,他知道 韩少芜的鸡来路不正,但一则他也可以打打牙祭,再则他犯不着背一个“告密”者 的名声──这在这些年轻人中是最被鄙夷的,所以他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 不吭声。在知青点,梅又平与谁都不知心,他知道韩少芜周跃进等对他反感,但是 他们有好吃的,并不扔下他,对此他也心存感激。 因为鸡肉还有地瓜烧酒的作用,他们很愉快很亢奋,闹到很晚。赵一恂就在梅 又平和周跃进的男宿舍搭了一个地铺。周跃进睡着了。梅又平和赵一恂却聊了整个 后半夜。又平向一恂请教他正在看的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中弄不明 白的问题;他们又谈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那是文革中唯一不犯禁的历史书 籍;然后,又平找出几道他解不出来的几何题请教,一恂很快就给他解了出来,且 每道题都不止有一种解法。这更让又平心服。 那一夜之后,两个人都有些另眼相看。一恂想,知青中对又平颇有微辞,说他 年纪不大,心机不小,削尖脑袋向上爬。但据我看,他肯用功,肯上进,并非是无 信念无原则不学无术而只知向上爬的那种人。又平想,这个人确实肚子里有东西, 无怪乎在知青中有声望,与他交往,对我必有好处。 他们第二次坐在一起已是十几年之后,是在建军与苏蕾的婚礼上。 乔安曾问一恂:你相信缘分吗?一恂笑答:缘分无非是相遇相交相处。但是你 既来到这世上,你必定要与人相遇相交相处,不是与他即是与他。怎又叫缘分呢? 原是必然的事。你愿意相信即相信,不愿意相信即不相信,无可无不可,一个名词 而已。后来他们这些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与感情纠葛,却也让一恂感叹:莫非冥冥中 果有前缘?莫非万事真由天定? 又平回梅西公社插队落户之后,梅姨即回了梅西镇。1969年夏季,乔安在进中 学之前到梅西镇看梅姨。在又平插队的瑞石生产队,乔安认识了苏蓓。十分巧的是, 乔安初中毕业之后进工厂,竟遇到了苏蓓的妹妹苏蕾,并与她住在同一间宿舍,而 后,她们又进入了同一所大学。又平与建军是大学学友,建军大学毕业就成了苏蕾 的丈夫。杜鹃是乔安的姐姐,杜鹃是又平的未婚妻。 1982年春节,当一恂随乔安参加建军与苏蕾的婚礼时,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些 关系。 当年一恂离开梅西公社沙草生产队而转赴千里之外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时, 走得极其突兀,所有的知青都不明就里,唯有又平猜到一二,因为他也是有心之人。 又平与苏蓓同在一个生产队同住一个知青点。苏蓓在他的眼里高不可攀,他甚 至从来没有勇气正眼看苏蓓。可是,苏蓓的动静他都知道,他默默地尾随她,他眼 睛的余光里总有她。他对她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他知道,那是极不现实的。他 和她是水和油,永远融不到一起去。他们有各自的生活轨道。何况,他,必须做月 桂的未婚夫,这个小镇子必须成为他人生阶梯上的第一阶,能上到哪里他不知道, 但是,他必须踏踏实实踩稳了。他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一个踩空,也许就再难站起 来。 所以,他发现了一恂看苏蓓的目光和苏蓓看一恂的目光。 又平自幼喜欢看《三国演义》,小时看小人书,后来看小说。他曾极其虔诚狂 热地投入到红卫兵运动之中,破四旧立四新,批斗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走资派,他 心里有一种激昂和快意。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只是个初一学生,是年纪最小的 一拨红卫兵,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还轮不到他们,高年级的红卫兵始终压他们一头。 上山下乡后他开始脱颖而出,而他与一些积极分子标兵的不同之处在于:除了把那 本红宝书背得滚瓜烂熟,他是非常认真在看马列的一些原著和毛泽东选集。出外讲 用开会他都带着这些书,并不全是装门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曹操的这句 话,他深有共鸣。他认为,他们正是身处乱世,虽暂时蛰伏,终有机会。对于一恂, 他有一个评价: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恂正是传统文化概念中书生类型的人。虽然有 灵气有智慧有墨水,但固执多于变通,重理想而轻现实,重理论而轻实际。他绝不 会是乱世英雄。不过对于一恂,他这个很难信任和尊重别人的人,却是真心信任和 尊重的。这也许还在于周围的人并不是很接纳他的时候,作为他们中的核心人物, 一恂对他的毫无偏见毫无芥蒂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