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因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身亡 这条黑色纯毛开司米钩织的、上面缀着五色小花的俄罗斯式大围巾,吴丹围着 它,曾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而现在,当她再抚着它的时候,却感到了一种宿命的 力量。 母亲离开她太早了。当父亲的朋友把她从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带走的时候,她只 有五岁。与其说依稀记得母亲的面容,不如说她记住了母亲把这条围巾披到她身上 时那痛楚的目光。也许那个时候,就昭示了某种不幸。 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走了。这位在铁路公署供职的清华大学毕业生,猝然死 于一场霍乱。从那时起,母亲的身体就再没有好过。 在她还不能理解死是什么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父母亲。虽然父亲的朋友一家 待她不错,她却早早失去了童年。 吴丹是美丽的。那双藏在浓密的睫毛下的深潭一样的眼睛,与生俱来的古典仕 女般淡淡的忧郁,使她具有一种独特的令人过目不忘的美。 1949年10月,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斯年斯月,吴丹满十五岁;斯年斯 月,她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那是一段吴丹永远怀念的日子。她有了一个革命的 大家庭,她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兄弟姐妹革命同志。美丽的容貌,婀娜的身段,能 歌善舞的天赋,使她在文工团里如鱼得水。她不仅很快成了文工团的台柱子,并且 很快成了众多男性倾慕的对象。 1950年10月25日,文工团员吴丹与千千万万个中华儿女一道,雄赳赳气昂昂跨 过鸭绿江,成为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那是一段旋律激昂的岁月,她也面临过 生死考验。不过,她毕竟不是前线将士,无须时时刻刻去面对死神,也没有经历过 上甘岭般的艰险困苦。紧张的日子甚至不乏浪漫,也有陪首长翩翩起舞的节日与夜 晚。就在那里,她遇见了她的白马王子——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的乔潞霖,昔日燕 京大学的高才生、学生地下党负责人,今日的兵团作战参谋、如日中天的青年干部。 回国后,他们建立了一个温馨的家。大女儿降生后,她觉得她已经享有了一个 女人所能享有的全部幸福。 但是一夜之间一切都翻了一个个。丈夫一夜之间就成了右派,人民的敌人。而 她自己,因为划不清界线,也被开除了党籍。 已经记不起那一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丈夫因拒不认错被划为极右分子,押送 劳改农场,第二个女儿恰恰又在那个时候来到人世。如果没有梅姐,也许她就熬不 过去。 二女儿乔君满一岁时,她如原先所约将孩子送给了丈夫的老战友杜见峰。杜见 峰是丈夫在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因妻子患不育症结婚多年无子,每每到乔家,夫妻 二人抱住乔匀就不愿撒手。那时丈夫对他们说,老二若是女儿,就送与他们为女, 其实这也是丈夫与她早就暗中商定的。杜见峰是个豪爽的山东汉子,当即与丈夫击 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事情就在两个男子汉的哈哈大笑中约定下来。 她到丈夫的劳改农场探过两次亲,丈夫的身体尚好,精神不错,让她稍有安慰。 令她痛断肝肠的消息来自三女儿乔安出生半年之后:丈夫因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身亡。 那一天下了入冬的头一场雪。她冒雪恍恍惚惚走到护城河边,缓缓流动的河水 对她的诱惑是那样的强烈。河水中,她看到了丈夫含笑的朗朗星眼,看到了母亲含 泪的痛楚目光。天下的水终归会汇集一处,她从这里走下去,就能再见丈夫,再见 母亲。 是梅姐把她追回去的。梅姐追到这里,手里就拿着这条大围巾。“想想孩子, 想想孩子,”她把围巾给她围到头上,泪流满面,“你有三个孩子呀,你不能让孩 子她爸在天上还揪着心。” 之后她就离开了京城,到这个偏远的小县城做了一个小学教员。苏联影片《乡 村女教师》中的女主人公瓦尔瓦拉原是她崇拜的偶像,她想离开所有的喧闹与纷争, 静静地教书育人了此一生。 但是她不知道,狞笑的命运还要给她更重的一击。在千里跋涉中途转车的时候, 大女儿乔匀突然丢失了。任她发疯似的寻找,匀匀就这样消失了。 在梅姐的百般照料下,她又活转了过来。对于痛苦她已经麻木。奇怪的是她能 安静地备课,安静地去教孩子们。也许孩子丢失对于孩子并不是坏事,也许孩子会 有更好的人生,世事谁又知道呢?一次偶然,她走进了县郊的一座山里寺庙,从此 她皈依佛门。佛学教理使她冰冷板结的心有所活泛,她开始重新思考人生。 她这一生注定是一场大悲之剧。在她靠梅姐的支持熬过失女之痛,又撑过了随 后铺天盖地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她却得了这样的病。她知道,这一病倒,她 是再也起不来了,她将追随丈夫而去。但是留下这么小的女儿,留下这么小的女儿 可怎么办?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滴落到那条黑色缀花开司米围巾的上 面。抚着围巾,她想起了一句曾听母亲喃喃当时不解其意却印象深刻的话:“家族 的诅咒。” “家族的诅咒。”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