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变动的年代 9 月里的一场大雾。周围的景物如雾里看花。乔安站在公共汽车站台上,挎包 斜挎着抱在身前,身体像蓄劲待发的箭。每天早上上班就是一场战斗,在汽车进站 开门的一刹那,车上的人往下挤,车下的人往上拥;人们奋不顾身地挤进那扇小门, 而车厢里面,是一盒满满当当的沙丁鱼罐头。“这多像人生哪,”乔安想,“自己 往前挤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地推开他人,尤其是在这大变动的年代。”她在一家 杂志社工作。屈指算来,大学毕业已经四年。这四年,在中国是一个骤然的大变革 的开始。 一场噩梦醒来,打开门户看世界,这世界哪里是认识的世界!震天响界喊了几 十年,要解放普天下的劳苦大众,回头一看,这劳苦大众原来就是自己。专心致志 地自己折腾自己的时候,别人在飞速地发展科技发展经济,现在一看,却原来还有 这样无微不至的物质享受,原来世界是这样的五光十色。 旧的像肥皂泡般噼噼啪啪地破灭,新的如合成的细胞还不能马上成型。尽管是 一场不动刀枪的变革,但是,变化是如此地骤然彻底和全面:道德观念,思想方法, 价值取向,生活方式;纵观中国的历朝历代,怕也是史无前例。像一块干透的海绵 吸收水分,人们是如此贪婪地扑向那生活中原应享有的一切。 改革的浪潮无处不在。 乔安却一如既往地保持她忧郁的形象。“干什么那么张扬呢?”她对杜鹃说, “现在改革的主要举动在农村,不过就是给农民自由了,让农民自由地种地了,只 此一举,中国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想一想,难道当权者最应该做的不是更深层 地反思,而是马上又热情讴歌吗?” “有时候我很惭愧,”她对杜鹃说,“你知道冯末末吧,我们在一个办公室, 挺要好的。她总是充满热情地要同我讨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讨论思想解放,讨论 伤痕小说讨论风头正劲的小说家;她还拉我去北大听专题讲演。照理说,我们干这 一行的思想应当敏锐,可是不瞒你说,我只是为了不太露怯才关注一下这些东西, 我提不起兴趣,真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还曾认真地去看些马列的原著。在大学 的时候,对社会上的信息和动向也兴致盎然。现在,徒然地在别人的前卫和激进面 前自惭形秽,心里却是空空如也。”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更需求的东西,你太孤独了,安安。” 他和她的相识就在这个大雾天,在这个拥挤如沙丁鱼罐头的车厢里。 她站在车厢的最后面。如果是站在里面,不管多么挤,总是贴在人的身上,难 受便难受了,却不像现在这般,拥挤的人群传过来的力,要由她来传递到后面并不 平面的车壁上。她被挤得弯曲了身子,双手死死地撑住后面的车窗玻璃。她发出了 呻吟。而这时候,她突然发觉拥来的力减轻了,她赶紧直起了身子。这个时候,她 看到了他,他正在用他的身子为她使劲扛着后面的拥挤。虽然因用力而满脸涨得通 红,但是,他却对她微笑了一下。她也对他感激地一笑。 在同一个车站下的车。“你不认识我了吗?”他问。依稀见过。但是,她想不 起来,他的长相太普通。“在胡景云阿姨家啊。”是的,她想起来了,他们见过一 面,在胡阿姨家,他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是胡阿姨儿子李霁的同事。“真不好意思, 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不过那天我们刚进来不久你们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