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心痛的依稀梦境 已经是后半夜了。乔安悄悄地打开院门走出来,万籁俱寂。北斗七星清晰而明 亮,繁星点点。天上像有遥远而璀璨的不夜城。群山在朦胧而剔透的夜色中是温柔 而沉静的剪影。近处的树木间有萤火虫一闪一灭。星月的清辉果木的清香造就了一 个让人内心充满恬静与安适的夜境。“这种夜在城里是看不到的。”她想。 到梅西镇已经两天了,明天她就要启程回去。她睡不着,两天中接受的信息太 多了些。昨天晚上,月桂把她童年时的朋友都找来了,连住在县城的月娟也正好回 娘家。晚上的山里还是冷,月桂在客厅里燃了一盆木炭火。穿着单薄的春衣坐在火 塘边,她感觉很怪异也很好玩。埋在热灰里的白果一下子啪地爆出一个,一下子啪 地爆出一个,她想起了童年时守着火塘烤白果的情形,一下子就觉得围着火塘的这 些人亲近了许多。 吃着白果,吃着蜜饯,喝着茶,大家先前的生疏和拘谨慢慢消散开来。 这些人里,月娟的变化让她更伤感些。隐约还记得月娟那一张红扑扑的圆果果 脸,头上一个抓鬏,一排齐刷刷的刘海,大眼睛和善而机灵,脸上的皮肤如吹起的 气球般紧绷。记得那时自己总爱羡慕地看着她。镇子里的大人们都夸自己漂亮,听 到后总有些不明白:月娟才是漂亮呢?他们为什么夸我?难道我有月娟那么漂亮吗? 在心里,她从未把人们夸她的话当真,一如既往地暗自羡慕着月娟。而今月娟当初 紧绷绷的圆果果脸已经变成松垮垮的长脸,两颊凹陷进去。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 能看到一些她当年的影子。 都变了!原来还有些清晰的身形面影,相见之后反倒模糊。过去的事如同流逝 的水,除非特别刻骨铭心的记忆。 都变了吗?不!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否则她的记忆里为什么经常出现月光中 的石桥,梅姨家的小院,月桂奶奶眯缝的眼睛,还有月桂月娟友善的笑脸?如果幼 时没有亲爱的梅姨,如果没有在梅西镇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中的那一段生活,她在 日后遭逢了那么多的恶意和挫折之后,还能始终保持对人的信心和善以待人的信念 吗? 然而童年的记忆是找不回来了。 第二天,月桂和月娟就陪她去了旧梅西镇和新梅西镇。“旧梅西镇就是原来的 梅西镇。”月桂解释说,“这些年,靠着种植果树和药材,梅西人手里的钱多了, 就在离县城更近的靠公路的松石那里建起了一个新镇。新梅西镇现在是这一片的干 鲜果品交易中心,好多各村的村民在新镇建了房子,旧梅西的好多人家也在新镇盖 房搬了过去,当然还是年轻人搬过去的多。” 旧梅西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梅西。 记忆中的梅西镇,房子一概是高大气派的,且门前都有宽宽的石头台阶。再见 的梅西旧镇,房子虽都是木结构的,也还算高大,但气派是绝对谈不上的。差不多 的房子板壁都已污黑陈旧,门前是有石头台阶,不过窄窄的一块条石。正是中午, 人们都在家里吃饭,所以屋门大都是敞开的,可以看到屋内。她看到,一些人家的 屋里像是做了些装修,也有木地板的,也有水磨石地面的,也有水泥地面的,家具 也还整齐,但是更多的人家,屋里还是泥土地面,四面和屋顶的板壁泛黄发黑,凌 乱的旧家具中更有一种肮脏的感觉。“在这样肮脏的环境中怎么生活呢?”她想, “为什么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些印象?” 梅姨原来的房子,她记忆中中间正房两旁偏房呈凹字形,正房与偏房之间是宽 大的石头台阶,台阶上还有两只鼓形的石头凳子。下了台阶,有很大的院子,院里 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有两棵柿子树。院里还有好几畦菜地。她记得刚来这里的第 二天早晨,她一觉醒来,懵里懵懂间趴到窗台上往外看,却见外面朝霞绚烂,草木 清新,清朗的晨晖之下,梅姨正埋头在院中绿油油的菜地里。梅姨抬起头来看到趴 在窗台上的她,就冲她一笑。这一笑,好像晨风一样亲切,好像朝霞一样灿烂。那 个清晨梅姨站在绿油油的菜园中向她粲然一笑的样子,永远地印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旧居还在。如今是梅姨夫家的一房远房亲戚住着。没有她记忆中的宽大的石头 台阶,也没有很大的院子,院子不大,树木都被伐去,院内的空地上倒是种有一些 菜蔬,在正午的阳光下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房屋尤其没有她印象中的齐整宽大, 几间破旧的房屋更像一个衰弱的老人。 物是人非与物非人非,哪一样更让人黯然? 唯有那座古老的石桥,石桥下游河边那棵两人才能合抱过来的苦楝子树,同她 的记忆吻合。就连悠悠向山外而去的梅溪河水,也没有了记忆中的气势和清澈。记 忆中的梅西镇是月光下的一首朦胧诗,再见却是陌生而遥远,反不如记忆中血肉相 连。然而它让她感觉如一首悠悠不绝的古老民歌,如让人心痛的依稀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