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K 要去上班了。出门前,她吻了一下乔。可是,乔已鼾声如雷。小K 的情 绪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 (公交站牌。候车的上班族。) 什么都不顺,她要等的那趟公交车迟迟不来,而别的公交车接二连三地从跟 前驶过。小K 在心里诅咒:最好来一辆撞翻一辆。 她朝一辆的士甩了甩挂包。那辆的士很老实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小K 拉开车 门,随口报出报社的地点,然后一言不发。她在预测,即将开始的这一段婚姻的 行程,是否顺利。 是的,我们的婚姻生活即将开始了。乔,我的准丈夫,青海西宁人,二十四 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七十公斤,移动公司程控员。他长着一副娃娃脸,大眼 睛,小嘴唇,操着一口夹带西宁尾音的普通话,从前特别喜欢卡通漫画和腊笔小 新,现在特别喜欢在白天睡大觉。他的白日梦里,肯定有一只天使般的蝴蝶;就 像我的生活中,有一件等待出土的青铜泥巴。 可是,可是,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乔为什么非要把它们联系在一 起呢? 小K 心想。 (一声轰响。出租车追尾。) 她猛然向前一蹿,头几乎就要碰着车前挡风玻璃。惊吓。一身冷汗。司机把 小K 丢在后座,跳下车去与肇事司机交涉。怒气冲天,没完没了。小K 拍着车窗 玻璃,急得大叫。 (交通受阻。刺耳的喇叭声。摆成长龙的各色汽车。奔跑的交通警察。) 她掏出一张纸币,扔在出租车前台上,甩甩挂包,在夹缝中穿行。离报社至 少还有三里地,重新打车不大可能,相同方向的出租车都被塞在车道里,不得动 弹。步行。小K 一脚迈上了人行道,重复着别人一样的脚步。 走到拐弯处,行人分流。小K 的周围渐渐开阔。 一辆紧跟其后的越野车冲上人行道,陡然停在小K 的左侧。她吓了一跳。从 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朝她做着悠扬而富有个性的手势。 惊魂未定的小K 打量了这个年轻人和他的越野车。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迷彩服, 全身上下缀满了口袋;车身同样涂着花花绿绿的油漆,迷彩的形式。他的车去掉 了帆布车篷,裸露了几排漆黑的钢制车梁。 小K 以为遇上坏人,侧身就走。 那人跑步上前,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怎么?不想上车聊聊?” 小K 大怒。“聊什么?!想不想我报警?” 年轻人爽朗大笑。“我敢打赌,你不上车会后悔的!” “你是谁?” “我是青铜泥巴。” 我没有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和青铜泥巴见面,但我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 采访的地点就在行驶的越野车上。我先礼节性地说了一通开场白,当然包含了对 他的歉意。 青铜泥巴把车开得很快,而进入采访很慢。我感到了难度。不知是他有意回 避还是天性敏感,他总是跳出话题之外,让我的思维找不着北。 我承认,青铜泥巴非常健谈,甚至可以说是夸夸其谈,像我们报纸副刊的文 艺批评,尽使用一些生硬的怪癖的词语。有时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向他请教一 个词语的写法。 青铜泥巴惯用" 嗯,是这样子的" 来作为他一番解释的结束语。我不喜欢这 样的口头禅,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先知先觉,我更希望他是常人,以一个常人的 姿态,对我讲述他的创作故事或者成长故事,这是读者需要的。 我当然懂得采访技巧以及处理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于是,我让青铜 泥巴把车停下来。 我说,我有点口渴,我们不如先在路边休息一下。 我早就注意到了,他开车漫无目的,在市区兜了一大圈后,现在驶上了市郊 的高速公路。 (黑色的沥青路面。白色的分道线。远山,湖泊,在左。农田,油菜花,在 右。偶尔从面前驶过的长途汽车。) 青铜泥巴开始减速,变道。他将车停放在右侧一处较为宽敞的地段,然后扭 头看我下车。这是高速公路管理部门专为故障车设立的检修点,在这里停车,不 会有任何危险。 我斜靠在钢板护栏上,有风。青铜泥巴跳下车来,顺手扔给我一听百事可乐。 他的车上到处放有可乐和酒。外国的可乐,中国的白酒。 他拿着一支酒瓶,靠在我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像一个思想者,极 目远眺。 “我在哪儿?”他突然嘀咕了一句。 我开始试着和他谈《小妖的门》。 我说:“你小说中的主人公——那个女大学生真有其人吗?” 他说:“当然。”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觉得我的采访,刚刚切入正题。 “生存即是顺从”。在谈到小说女主人公的坎坷命运时,他这样说。 多么像凯尔泰斯·伊姆雷!在一个个体屈从于社会力量的时代,凯尔泰斯用 他的作品探讨了人类生活和思考的方式,但又不是游离于正常社会之外的一个特 例。 “你读过凯尔泰斯?”青铜泥巴吃惊地问我。 我说:“为了采访你,我提前读过他的处女作《非劫数》以及后来的两部续 篇《惨败》和《为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祈祷》。我觉得你们相似,是一个‘长满刺 的山楂树篱’,既沉重又多刺,使人不那么容易接近。” 青铜泥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可以回去向你的老总交差了。” 我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有点奇怪。如果没有猜错,肯定是老总预约了青铜 泥巴,并安排了这次特殊的路遇和正式的采访。可是,我并不感谢我的老总,也 不感谢青铜泥巴,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跑到高速公路中间,向前方驶来的汽车招手。我想搭乘一辆顺路车,返回 市区。青铜泥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用力将我拽到路边。他大声责骂了我:“你 想找死吗?” 他继续拽住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把我塞到越野车的前排后,自己 从车头绕过,飞身跳上驾驶室。这个过程,我想不超过三十秒。刚才被我拦截的 那辆汽车,此刻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在越野车启动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过 我们站过的路面,青铜泥巴手中的酒瓶,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堆 碎片。 (越野车像离弦的利剑。彩漆的车身,飞速的碎花纸片。超车,一个也不放 过。耳边轰鸣的风。) 青铜泥巴只顾开车,不说话。 他的敞篷越野车没有丝毫的密封性能,强大的风速几乎将我整个人掀起,刮 走。我用手紧紧握住车前的扶手,把头深埋在两膝之间。我在想要不要放弃这期 发稿计划,为一个如此自负的人耗费笔墨,值吗?好在我还没有动笔,如果真要 动笔,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可以完稿。尽管这次采访不算成功,但我可以用写 作技巧来弥补。干我们记者这行的,就是借别人的嘴巴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然后 拿到报纸上去,换取名气和钞票。 我原先想借用青铜泥巴的口,说出我对当代文学的理解。现在,我正式决定 放弃,因为他已经冒犯了我。 进入市区后,我让青铜泥巴停车。 我说:“我在附近还有一个采访对象要见。” 他说:“再见!” 分手时,我回过头来,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在市区见面时,你竟敢把车开 上人行道,就不怕警察?” “我为什么要怕警察?——你就是你自己的秩序。”青铜泥巴将双手往方向 盘上一拍,“嗯,就是这样子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