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餐 国庆节前夕,科室照例要举办一些活动:会餐,会餐过后是联欢—舞会。 会餐时所选择的场所一年比一年高档。三十几号人,占据了酒楼的三个包间。 从螃蟹、鸡尾虾到蛇、青蛙、还有麻雀,满满一桌,吃完了又撤撤了又上新的, 啤酒、红酒一瓶瓶地开,互相碰杯,对饮,像是庆祝某种胜利,某种难得的世纪 末的相聚—其实,私下里,又有谁是生活的胜利者,又有谁不被生活弄得灰头土 脸。所谓的胜利,不过是莫须有的胜利,所谓的相聚,不过是把平日掩饰在彬彬 有礼的点头微笑中的嘴脸在酒意的作用下在一阵阵哄劝中加以放大或收缩。把某 种相对枯坐无言的窘境加以喧闹的点缀,把人与人之间的某种挥之不去的漠然缀 以一道闪亮而又艳俗的花边。人们互相敬酒,互相谦让,其实对某道鲜嫩的菜肴 早已虎视耽耽—不是出于饥饿,而是出于平日生活中累积下来的经验、习惯还有 本能。如此还不够,有人建议服务小姐打开卡拉OK唱碟机,一个又一个同事亮开 了或浑厚或沙哑的嗓音,一个又一个身着三点式泳装的女郎,或骚首弄姿于海滩 或惆怅低徊于椰树林下,性感暖昧的爱情画面,令人心惊肉跳也让人有说不出的 难堪,一首接一首,大家兴致勃勃。有人唱得汗淋淋的,比平日干活还卖力,是 发泄平日积郁于胸的郁闷还是挥酒某种剩余的热情,谁知道呢。 身着黑色丝绸衬衣白色裤子的凌云就坐在山妮对面,他那敞开着的衣领,隐 隐约约露出一根红线,缀着一方翡翠玉。山妮想那是女朋友赠予的护身符吧,轻 抿着酒的凌云的嘴角,欠缺某种刚毅,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人特有的任性的嘴角, 他那把额发往后拢去的动作,令山妮想笑,他那饱满的额,那秀美的眼睛有某种 山妮感到熟悉的东西,是一种既青春又苍老的心绪吧,凌云与他人不停地碰杯, 不停地对饮,一付很高兴很陶醉很乐于沉浸其中的样子,受他的感染,山妮也不 时端起饮料,逐个对碰。 当山妮举杯向凌云,凌云把玩手中的杯子,静静地看着山妮说,我早就等着 你了,有同事起哄说,你等她干什么,凌云站起来正色地说,我早就一心一意地 等着与你干怀,山妮说那你为什么非等到我举杯呢? 是呀,我也这么问自己。大家一阵哄笑,待大家笑够了,凌云说,算我敬你 一杯酒,先干为敬,一杯红葡萄酒干得一滴不剩。有人起哄。要凌云为大家唱首 歌,凌云手握话筒问大家想听他什么歌,有人建议说与山妮合唱首《纤夫的爱吧 》。 山妮说我又不是妹妹,我是各位在坐的姐姐,凌云抛来一个满怀关切的眼神, 用目光征询山妮的意见。山妮知道自己音气经常出岔,确实也不会唱这首歌,就 说你就随便给大家唱一首吧。 凌云于是唱了一首:九月九的酒。 大家鼓掌喝彩。凌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坐的神情仿如他是一个局外人。 如此快,仅仅一个动作就将自己从环境中从某种喧闹中抽离出来,成了喧闹场所 里一个冷静的观众。 有另外包间里的人推门进来,激情难抑亢奋地宣布:大厅里的舞会开始了, 愿意跳舞的,请到大厅里跳舞。 趁人点歌交换话筒之际,凌云起身说,山妮,我们没有合作唱歌那就跳舞吧。 有人说,可别跳出麻烦来。又是一阵哄笑。 凌云向说话的人抛去一个略带挑战的眼神,仿佛在说,跳出麻烦来又怎样, 又与谁有何相干。山妮注意到凌云的嘴角,聚集着某种坏的示威性的笑意。他充 满灵气而秀美的眼角,仿如不用转身就可看到身后的人与景。这注定他是一个善 感的充满忧思情绪的人,他光滑的鼻翼,灵巧中双透出挥之不去的顽皮与不耐烦。 他脸庞的魅力那份生动不是来自于生活经历而是来自于某种与生俱来的怀疑意识 与忧思情怀,就像触目惊心的荒凉与忧戚,让懂得它的人秘密地领会体察并给予 某种真挚的关切。 山妮随他来到大厅,大厅里舞会刚刚开始,稀稀拉拉的人群显出一种观赏的 架势,有的悠然地站着有的坐着漠然地打量眼前的一切。有人怀疑是插放的舞曲 不足以吸引观者入场,便建议换上欢快的曲子,快三小拉过后,又是一支舒缓得 像风贴着地面徐徐行走的曲子。曲子使人想起月夜下风吹过河面。 山妮踏不上节拍,只得抱歉地说对不起。“不用紧张”。他安慰她说。他看 她的眼神像一抹从云层里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射线,爬满了许多真实与虚构的东西。 虽然没有多年前校园里岁暮天寒中舞会上热烈的气氛,虽然眼下两人参与其 中的舞会显出某种涩涩的气氛,两人还是身不由己回想当年舞会上相聚的光景: 那嬉皮玩世坦率的对话,某种令人微微晕眩的感觉。 山妮,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多么美好呀。 是很美好。 你真的认为灯红酒醉生梦死,真的很美好。 真的这么认为。 那我们就醉生梦死一回灯红酒绿一把,好不好? 好。 两人都笑了。吃吃喝喝,唱唱歌跳跳舞,难道就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体现。 不是,又是。此外,还有小小的放纵,有浅浅的抒情有暂时的迷失。带着酒意带 着欢愉暂对中断对现实生活的联系。 凌云眼尖,一瞥中见门口处进来三个人,一女两男,他对山妮说,想认识我 的女朋友吗?她来了。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底子缀着细碎小花松紧裤红色短衫,漂染着一缕棕色刘海 的青年女子穿过或站着或坐着的人群向他们走来,随她身后的那两名男子,一高 一矮。高个的身着中山装,矮个梳着明星似的分头,精锐的眼神,梭角分明的五 官,威严中又透出某种邪恶的坏。 凌云迎上去,拉着女朋友的手对山妮说:林芳,我的女朋友。 山妮笑笑,凌云对女朋友说,我的同事,山妮。 另外两位男子隔着一定的距离,找了位子坐下。山妮悄声问凌云:他们是你 的朋友?凌云说,是,又不是。 凌云与女朋友在舞池中轻盈地穿行,像燕子轻倩地掠过天空,快三舞曲特有 的轻捷,风一样的旋转。他们的身影以脚为轴心划着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弧线。山 妮看着,同时也感到自己被那两个不远处的不知名不知底细的男人看着。他们的 目光,没有友好,也没有敌意,但布满了探询的意味,那些目光使山妮感到四周 仿佛布满了暗器。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落寞引起了他们的好奇。 接下来是一支慢四舞曲。凌云对女朋友说你休息一会。我与山妮跳一曲。凌 云把山妮带往一个舞客很绸密又远离女朋友及那两位男子的地方。说,你刚才一 直在暗中观赏我和女朋友跳舞。山妮笑了说,不是暗中,而是明目张胆地观赏, 倒是我被人暗中察看。凌云以为山妮说的是他,便辨解说我不是暗中察看而是暗 中关注你。 这话说得让山妮有些温暖,便调侃凌云说,今晚上来的是你的第几任女朋友。 凌云说到底是第几任记不清了,应该说是最新的一任吧。并反问山妮说以你 的眼光你以为我与我的女朋友般配吗?山妮说这样说话对她不公平,是否般配全 凭你俩之间的感觉。凌云笑了。说,你在回避我的问题,你应该知道,当一个人 对自己的情感感到某种迷茫或是拿不定主意时,来自他人的客观的意见有时是弥 足珍贵的对他的一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山妮也笑了,说,你能保证我的看法是客观的,连我自己也无法保证这一点。 另外,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此责任重大,谁还敢对别人的恋爱发表意见。 凌云很调皮地笑了。山妮看见从他嘴角处散开去的纹路线条,透出隐约的无 奈。 山妮想逗他,便说,你俩,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绝无仅有。 你真的这么认为真的看好我与女朋友的恋爱。 看着你俩把快四舞曲配合得如此默契,我就有了这种感觉。 你难道不知道在舞厅里那一对对配合得很好的最为默契的人往往是一对背着 家人偷情的人。 那多美妙多剌激。这样说的时候山妮的神情完全是一个玩世者特有的羡慕的 神情。 凌云附合道,那才叫真正的醉生梦死。 一片片的浮情一点点的薄醉。轻缓的乐曲中变幻不定的灯光下。山妮有一种 惦着脚尖走在水上的感觉,仿佛水深处有人唤她,隔着千重门,那声音像乘着月 光的翅膀,轻轻拍击她的耳膜。但那声音太不真实,仿佛来自虚构的童话。 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默默地踏着节拍。在一道道旋转的流光里,周围的人 影,虚幻模糊,光与影是最好的面具。透过一道道旋转的流光,山妮仍能感到有 两道触目的目光穿越人群,停留在她与凌云身上。 凌云,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跳舞。 凌云笑着说他们像不像侦探。 凌云对他的那两位朋友不愿多说。山妮能感到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没有 一般朋友关系的随意但又影子似地互相随行。山妮还注意到凌云的女朋友—林芳 倒是不太再意自己与凌云。一付天真无邪的样子,与那两人时而嘀咕时而说笑。 远远看见,他们交头结耳的神态像在密谋一桩恶作剧的事件。 舞曲结束,而凌云仍牵着山妮的手,不肯松开,看似顽皮无拘实则暗含依恋。 那两人很勉强地冲山妮笑了笑,山妮也冲他们笑了笑。凌云指着身穿黑色中山装 的高个男子说,这是吴锋,又指着有着锐利眼神的矮个子说,这是林刚。最后对 那两人说,我的同事,山妮。 吴锋很阴柔地对凌云说,你有数的,我和吴刚也不容易。说完又很有意味地 看了山妮一眼。凌云给两人一人递了一支烟,说,你俩信不过我难道林芳还不了 解我? 林芳赶紧说,你俩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着靠紧了凌云,做出不计一切 的恩爱神情。山妮作为一个爱情看客与欣赏家,私下认为,一对青春男女,拥有 青春与爱情,真的很动人。同时她也疑惑,这两个人与凌云,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刚才所说的话是否与自己有关,还是暗指别的。 又一支舞曲响起,是欢快的小拉,林芳对吴锋与林则说,记得你俩说今晚还 有别的事,你们回去吧。 那两人的神情,是一种未尽职的遗撼神情,走了。 凌云拉起林芳的手,跳起了欢快的小拉。山妮静静地看了一会,说不清为什 么带着一种逃离的心情走了,街上,流光溢彩,节日的气氛,可以把人充暖熏晕, 也可以把人搁得发凉。 山妮所想做的是忘记凌云与林芳,忘记他们青春的面影。同时提醒自己说, 无论是爱情还是青春,自己不过是一个冷眼的看客,一个鉴赏家。山妮不想回家, 闲闲的又有些茫然地在夜街上走。最后落座在一个临街的茶座上点了一壹菊花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