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小茜死去一个月了。巨大的悲恸使元伯精神有些恍惚。 这天,他在洒满夕阳的医院走廊上走着。当他经过值班室,突然从门里跑出一个人 来,几乎和他闯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 原来是黄丽雯。她那双小而圆、黑而亮的眼睛噙着泪水,流露出一种慌乱的神 情,匆匆忙忙跑过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元伯推开值班室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林浩东正站在窗前。他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看见元伯进来,嘴角 浮出一丝微笑。 “您来得正好。”林浩东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后说:“我正要找 院长商量点事情……” “好吧,这里谈话不方便,请到我办公室去吧。” 打开院长室的门,热气扑面而来。屋里被夕阳晒得闷热。白色的窗帘系在窗户 一边。窗下摆着一张很大的桃花木桌子,上面井井有条地摆着英文打字机、显微镜 和各种文件,反映出元伯办事一丝不苟的风格。 “林大夫,你找我有什么事请说吧。” “徐院长,我准备辞职,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林大夫,这太突然了。究竟是为什么,能说说么?”“其实,原因很简单。 我想到国外深造。” “哦,这是件美事嘛。既如此,你又何必辞职呢?先告一段长假,万一不回来, 再来信辞职也不晚么!”“谢谢院长的关照,这样也好。” 林浩东再次表示感谢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就告辞离去了。 当林浩东跨出门之后,元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如释重负,感到那压在心 中的石头落下了。 他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林浩东去了国外,梦菲也就无法与他见面了,不但如 此,就连黄丽雯这样的好姑娘也免除了受这个长着一副迷人外表的登徒子玩弄的危 险。丽雯从教会护士学校毕业后,就来到医院工作,在元伯身边工作了好几年,平 时,她总是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步履轻盈而悠然,甚至常常在元伯毫无知觉的 情况下,悄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小小地吃上一惊。元伯的心中不由升起一种父 兄似的责任感,他甚至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当机立断、痛痛快快地批准了林浩东的辞 职。把这个祸根永远地赶出仁爱医院。 然而,在黄丽雯这件事上,元伯却可能有些冤枉了林浩东。 其实,丽雯也像梦菲一样,第一次见到林浩东就被他深深地吸引了。那时,林 浩东从北平来到南京,正陷入失恋的痛苦中,脸上整天挂着忧伤的神情。丽雯是一 个感情细腻的姑娘,很快从旁人的议论中知道了他婚姻上的不幸。她不仅对林浩东 遭遇表示同情,而且对他产生了一种爱怜之情。 丽雯这番情意,作为过来人,林浩东何尝不是洞若观火。然则,情有独钟,爱 有偏好。如此美丽、如此纯情的黄丽雯替代不了林浩东心目中早已定型的情人,而 已有两个孩子的院长太太却在回眸一笑中,俘获了他的心。 自从林浩东和梦菲结识之后,他们相互之间的频繁来往引起了丽雯的关注。丽 雯凭着女性的直觉意识到了些什么,不过她毕竟太年轻,没能意识到这一场婚外情 的深刻性和悲剧性,竟想托梦菲做媒来促成自己的婚姻。借助她和梦菲不错的关系, 她大胆地向她倾吐了自己内心的秘密,并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咐给了她。尽管这种 托咐使梦菲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仍然满口应允了,她在小茜出事的那天,忍受着那 种酸溜溜的滋味,向林浩东提出了这件事。后来,不待她把结果告诉丽雯,小茜就 惨遭不幸了,陡然跌落在痛苦的深渊中,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丽雯的托咐呢? 丽雯自把牵线之事托咐给梦菲后,就一直怀着一种甜蜜的遐想,等待着幸福的 佳音。可是小茜被害后,她也明白,在这种非常时刻,再指望梦菲为自己的婚事操 心就未免太自私、太不近人情。但,少女的心中一旦燃起爱火,那份无奈的熬煎却 是难以言状的。丽雯终于克服了少女的羞怯心理,捂着火辣辣的脸给林浩东写了一 封信,把满腔倾恋之情倾泄于纸上。 本来,收信人近在咫尺,不必麻烦邮差来来传递。但丽雯终究是丽雯,有写信 的决心,却无当面交信的勇气。她把信丢进了邮筒,陷入了焦急的等待中。 自信发出之后,丽雯迟迟不见回音,在以后的接触中,她留心观察林浩东对自 己的表情变化。林浩东仍然是过去的林浩东,对她的态度并无任何变化。她终于怀 疑起自己的情书是不是被邮差弄丢了? 丽雯在无数次退怯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在休息时分,趁着林浩东一个人在值 班室的机会,羞怯地敲响了值班室的房门…… 在丽雯敲门的同时,室内的林浩东也在痛苦的熬煎中。他为了逃避这种熬煎, 从北平逃到了南京,却遭受到第二次更加揪心的熬煎。 林浩东想到自己是够倒霉的。未婚妻之死,已使他痛不欲生。想换一个环境, 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但偏偏冤家路窄,又在南京碰上了夏梦菲。 小茜被害后,林浩东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但这种震撼过后,他仍然无法驱散 对梦菲的思恋。他几次想找梦菲表白自己的痛苦,但梦菲却不给他任何机会。 当丽雯敲门的时候,林浩东竟幻想着是梦菲翩然而至。打开门后,见是丽雯不 免有些大失所望。他把丽雯请进了房内。 林浩东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打破了这种难堪的局面:“丽雯,你来拜访我,使 我很过意不去。” 丽雯抬起了那羞红的面孔:“为什么过意不去呢?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是这样的,你的来信我早就收到了,一直没有给你……” “啊,你收到信了?”话到此处,丽雯也明白了林浩东的心意,这种无情使她 彻底排除了羞怯的心理障碍,“我明白了,我不配你,值不得你回信答复。” “丽雯,你误会了。我是怕伤了你的心。” “让我这样痛苦地等下去,岂不更残酷?” 林浩东又点燃了一支烟,“丽雯,你的情意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可惜你不太 清楚,我正在遭受第二次感情的劫难……” “啊!那个人是谁?” “不,我……我不是这意思。”林浩东惊慌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言,“她是…… 是一种灵魂的复苏,……反正我说不清楚。”“你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丽雯,你不了解我,我是不值得你爱的。” “不,我不能够接受你这种劝告。”丽雯哀伤地说,“你想想,爱像一颗萌芽 的种子,把发芽的种子埋进土里,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但爱不能勉强……” 听到林浩东这绝情的话,丽雯的脸颊陡然由红转白,羞辱的泪水在眼眶内转着 圈儿……她一转身,掩面抽泣着往门外奔去了…… 中午时分,元伯回家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告诉梦菲,林浩东已辞职准备 出国(也许是出于某种心理,元伯把告长假说成是辞职)。 听到这个消息,连梦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该死的要走了,就这么轻轻松松不受一点惩罚地走了,梦菲觉得太便宜了 他。假如那天林浩东不来,小茜也不会被人杀害。 梦菲想忘掉那天是自己把小茜撵出去的,而把责任推卸到林浩东身上、以此来 减轻自己的精神负担。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想法多自私。 自从失去小茜以后,元伯的温柔消失了,整天冷冰冰的,甚至连说话的态度也 很粗暴。梦菲实在难以忍受。梦菲这才认识到,每天平安无事的生活多么珍贵。 自从小茜死后几乎足不出户的梦菲,心中不禁涌涌然,她仿佛受到这份生命力 的召唤,缓缓步出房门。 在宅后的山坡上,梦菲靠着一颗柳树席地而坐。她眺望着小河流去的方向,于 默想中感到一丝慰藉。 “梦菲…打扰你了。” 这熟悉的声音使梦菲猛然回过头来。 什么时候,林浩东已经站在她的身后,点燃了一支香烟。 “刚才,我上贵府向院长和您辞行,院长和您都不在家……没想到在这儿碰上 了您,我明天动身去美国了。今天特意来辞行。”林浩东望着远处薄薄的云山,一 字一顿地说。 “啊,明天动身?” 梦菲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发抖。 几分钟之前,梦菲还在心里恨着林浩东,希望永远不再和他见面,甚至希望他 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可现在,她又觉得浩东也是无辜的,他在爱上自己的同时, 自己不也同样迷上了他么?梦菲忽然觉得,在与林浩东的感情纠葛中,自己充当了 一个引路人的角色,把林浩东引入了不能自拔的沼泽之中,结果也把自己带了进去。 “从此以后,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她喃喃 地重复着。她觉得应当宽慰林浩东几句,便说:“林大夫,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吧。像您这样才貌双全的七尺男儿,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自己的幸福的。” “谢谢你给我的安慰。”林浩东被她这一番活感动得泪光闪闪,“你自己尚在 悲痛中,还能这样劝导我。我想,除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谁还能有你这种菩萨心 肠!” 林浩东忘情地拉住梦菲的手,灼灼的目光死死盯住苦苦哀求的梦菲。 “小茜死的那天……·”说到这里,梦菲的眼睛浸满了泪水。 “你是让我想起那一天吗?”林浩东仍然不肯放手。 “小茜已经死了,你怎么……”梦菲想说,“你怎么还这么干!” “梦菲,杀害小茜的,不是我们!不是我们呀!” “啊,快放开,放开我!有人看见了!”梦菲拼命地挣扎。“谁愿意看就让他 看吧!这是最后一面,我想再仔细地看看你。” “最后一面?”梦菲的心头又是怵然一惊。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林浩东在自己 心目中的位置。 林浩东的泪珠像闪光的石子一样突然滚落下来。看到林浩东的泪水,梦菲停止 了挣扎。 一阵山风刮了过去, “梦菲,此生此世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林浩东拼命地搂住了梦菲。 梦菲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林浩东。 “梦菲!”林浩东将发烫的嘴唇向梦菲的朱唇上印去,梦菲本能地扭过脸躲开 了,这又深又长的吻猛烈地落在梦菲颀长白皙的脖颈上…… 因为医院里来了个急诊病人,元伯很晚才回到家里。 “今天林浩东先生来辞行了。” 梦菲说得泰然自若,元伯也很随便地间道:“他说明天就动身吧?” “嗯,是说明天动身。” “明天我们去给他送行吧。”元伯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梦菲淡淡地 说,她觉得自己与林浩东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已经在下午那长长一吻中全部了断. “那,也好。” 元伯说着,换上睡衣,便钻进了被窝里。 梦菲也便开始更衣。 元伯趴在床上看着梦菲更衣。他想:今晚无论如何要和梦菲好好亲热亲热。自 从小茜死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过夫妻问的事了,彼此都陌生起来,现在应当是忘 却悲痛和不快的往事,重建和睦的家庭生活的时候了。梦菲轻轻地披上睡衣,迅速 地脱掉衣裤,系上睡衣的带子。突然,元伯的目光停留在梦菲低垂的脖子上。那两 块清晰的紫痕是什么?元伯当然马上便明白那是什么。他的头“嗡”“的一声胀大 了。 新婚时,有一次元伯不注意,在梦菲的脖颈上吻出了紫痕。从那以后,每次接 吻,他都小心翼翼。元伯一想到这里,不由怒火填膺。 他想象着林浩东来访、与妻子梦菲在一起的情景,真想大喝一声:梦菲,你脖 子上这紫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极力忍耐着。他知道自己一旦发火,什么事情都 会干得出来。现在,他害怕怒骂梦菲会燃起郁积心头已久的怒火,造成不堪设想的 后果。 元伯有时看到锥子、剪刀和手术刀,就担心自己盛怒时,会把它当作杀人凶器。 因此,他平时总是把那些尖尖的、发亮的利器收在抽屉里,放在看不见的地方。 “元伯,元伯。”梦菲在轻轻地唤着丈夫,此刻她的心中已燃起一种久违了的 渴望丈夫爱抚的欲望。 元伯紧闭着眼睛,不回答。“哟,这么快就睡着啦。”梦菲咕哝着,悻悻地钻 进了自己的被窝。“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既往不咎,想相亲相爱地过日子,可你 ……如果你真的对小茜的死感到内疚,就决不会让人在脖子上留下吻痕。你做出这 样的事,还算是小茜的母亲吗?”元伯心里骂道。他那颗被撕裂的心,正在滴答滴 答地淌着鲜血,疼痛难忍。 小茜被人杀害了,梦菲却与他人通奸。元伯跌入了绝望的深渊。 此时,元伯感到自己对妻子的憎恨远比对凶手和林浩东的憎恨更强烈更复杂。 干脆杀死梦菲,全家同归于尽吧! 元伯一个翻身下了床,在黑暗中摸出了一把剪刀。他握着剪刀,一步一步走近 梦菲。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梦菲和自己那横躺在地上的冷冰冰的尸体。 然而,就在这时,睡在隔壁的亚凯哭了。 亚凯的哭声使元伯恢复了清醒的理智。 他放好剪刀,跑到亚凯房里,抱着亚凯,苦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