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天,室内充满阳光,热得使人冒汗,简直不像12月中旬的天气。 屋外的大树上,传来一阵阵喜鹊的叫声。 梦菲想,喜鹊叫,喜事到。 她拿着掸子拂着钢琴。好久没有弹琴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特别想弹琴。自 从小茜死后,她一直没有弹琴,钢琴闲放着好久了。 梦菲决定弹钢琴后,手中的掸子也奇妙地有节奏地挥动起来。打扫完毕,梦菲 关上了窗户。 书房是个约有25平米的西式房间。除了入口处的一面墙和临窗的一面墙外,全 部排满了书架。书架上摆着父亲留下的医学典籍,还有一些元伯收藏的德文法文的 医学书籍。 元伯向来爱整洁。他桌子上的东西连梦菲也不让碰一下。桌上摆着一个足有一 抱大的地球仪、一盏褪色的蓝罩台灯和一个独木舟形的木雕笔盒。这些东西数年如 一日,总是摆在固定的位置上。日记本规规矩矩地摆在笔盒旁边,结婚以来一直如 此。元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记日记,几十年来从未间断。元伯的日记里夹杂着德 文、英文,简单得如同备忘录。 刚结婚时,梦菲时常偷看元伯的日记。但是日记里既没有扰乱梦菲心绪的内容, 也没有使她高兴的事情,渐渐她就失去了兴趣。 日记本一直摆在桌上。梦菲觉得日记本如同笔盒一样,只不过是桌上的一个摆 设而已。 可是今天,她心情舒畅,精神愉快,竟情不自禁地打开了多年没有动过的日记 本。 ×月×日、星期×、晴 药房两名采购员来谈采购药品的事。 护士小刘结婚,准备辞职。 ×月×日、星期×、阴 营养师和住院患者代表就改善伙食问题交换意见,颇有成效。 梦菲边读边笑。丈夫的日记无论字体和文体都和10年前完全一样。 可是……梦菲却突然把视线从日记上移开,独自思索起来:他的日记里为什么 不写我和孩子的事呢? 梦菲并不认为元伯把事业看得比家庭还重。7 年前,小茜死的时候,元伯对梦 菲也异常冷淡刻薄。但是他现在仍然是一个温柔的丈夫。当然,梦菲并不知道元伯 内心的极端矛盾。 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呢?梦菲哗啦哗啦地翻着日记本。 无论哪一篇都和10年前的日记一样、她有些扫兴,但又不太甘心。当她正要把日记 本装进封套时,突然,封套里一束折叠的纸掉到桌子上。 梦菲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写给怀宇的信,她漫不经心地读起信来。 信笺上,元伯那一笔一画一丝不苟的字体工整地排列着。 梦菲读着读着,脸色骤变。她本来站在桌子旁边,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软瘫下来, 蹲在地上。她屏住呼吸,嘴唇轻轻翕动了几下,但却说不出话来。怀宇: 我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向你写这封信的。我不知这封信是否有勇气写完。我无 法解脱梦魇般的痛苦,也无处倾诉心中的苦衷。唯有你才是知情者,或许能帮我逃 离这痛苦的深渊。 转眼晓露已经7 岁了,但你不知在这漫长的7 年间,我是在怎样一种痛苦中熬 煎过来的。 我曾试图努力去爱晓露。我想,世界能有一个真正能“爱自己敌人”的人不也 很好吗?可是我却做不到!做不到! 老实说,晓露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好孩子。我曾想,这样的孩子,身体里怎么 会流着杀人凶手的血呢?人到底是什么呢? 时至今日,我还不曾抚摸过一次晓露的头。我觉得很惭愧,不管我怎样努力, 手也不能放到晓露的头上。这也许是出于本能的、不可思议的、根深蒂固的憎恶感。 可是,前天我终于抚摸了晓露的头。那是我出差回来,给亚凯买了一辆小自行 车,也顺便给晓露买了点女孩子的小玩艺儿。晓露高兴极了,围着我不停的叫着 “好爸爸,好爸爸”。我情不自禁的抚摸了一下晓露的头。 可是,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一个满脸血污的小姑娘向我飘来。 迷雾中,我终于看清了那小姑娘就是小茜,她在那一片黑得可怕的河滩上跑着,跑 着,嘴里不停的叫着:“爸爸,爸爸……”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流着眼泪想去 抱我的小茜,可是,小茜却不见了,只见一片白茫茫的迷雾…… 怀宇,你知道我并不迷信。可我也无法去解析这噩梦的征兆。如果我喜欢晓露, 小茜会高兴吗?这样一想,我就愈发痛心疾首,不能自己。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要求收养鲁四木的女儿呢?我曾大言不惭地对你说过,我 要把“你要爱你的敌人”作为自己终生的信条,要用爱来化解人世间的一切仇和恨。 可是,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一个卑鄙至极的骗子!我不 仅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我自己。其实,是因为我不能原谅梦菲对我的背叛,所以才 收养了鲁四木的女儿,叫她来抚养。坦率地说,我这个想法是残忍的。 怀宇,七年前梦菲背叛了我。在小茜遇害那天,梦菲和林浩东单独呆在一个房 间里,不知搞了些什么鬼名堂。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无法平静。而且,事情发生 以后,梦菲仍然和林浩东来往。当然,我并没有抓住真凭实据,但是就在林浩东出 国前的那天晚上,我发现梦菲脖子上有被人吻过的紫痕。他们究竟于了些什么?我 没有勇气追问。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又缺乏勇气。从那以后,我是多么痛苦; 你是无法理解的,我甚至想干脆杀死梦菲,我也一同死去。 总之,我不是为了爱晓露才收养她的。我想看到不明真相的梦菲怎样抚养鲁四 木的孩子。我想看到在梦菲知道晓露是鲁四木的孩子之后,怎样捶胸顿足,嚎啕大 哭。我想看到为鲁四木的女儿而白白耗尽心血的梦菲的悲痛和悔恨。怀宇,反正我 这个人…… 信到这里中断了。 梦菲不知道元伯这封信是想写完之后再寄发,还是根本就不想寄发。信纸上有 几处字迹模糊,也许是元伯的泪痕。 梦菲的大脑好像突然麻木了,什么都不能想,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那发白干枯的嘴唇才微微动了一下。 “这……太可怕了。” 梦菲自己虽然对林浩东动过心,但并不强烈,根本没有想过要抛弃元伯委身林 浩东。她认为自己对林浩东的感情,即使元伯知道了也无可厚非。因此,她万万没 有料到丈夫从7 年前就已经憎恨自己,而且让她抚养杀小茜的凶手的孩子来惩罚自 己。 骗人!晓露怎么可能是鲁四木的孩子……梦菲看完元伯的信,虽然大惊失色, 但她无法相信晓露是杀人犯的孩子。 难道元伯不是小茜的父亲吗?梦菲无法相信信上所说的一切。她却无法原谅元 伯让她抚养杀害小茜的凶手的孩子。 晓露是鲁四木的孩子?梦菲拼命摇头。 骗人! 梦菲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 这的确是一场梦。元伯发觉了我和林浩东的事,却只字不提,更没有当面质问 过我。难道因为林浩东吻了一下我的脖子,我就应该失去小茜,而且要糊里糊涂地 去抚养凶手的孩子吗? 梦菲又想起晓露生病时,自己几天几夜一直守候在晓露身边,而元伯却袖手旁 观,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噢,他原来是幸灾乐祸,等着看我知道真相以后的哀叹、悲伤和懊悔。多么残 忍啊…… 梦菲想起了这7 年来的夫妻生活,简直像吃了一只苍蝇。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元伯为何整天愁眉不展。他这是自讨苦吃!是的,现在, 他该得意了。那有朝一日到来了,她终于知道了晓露是凶手的女儿。他7 年前就设 好了的毒计已经实现! 梦菲用冷水一次又一次地冲洗红肿的眼睛,洗完眼睛便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我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一天怀着这种心情来照镜子。”梦菲那双冰冷的闪着寒光 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梦菲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比平时更加精心地化起妆来。 以后不能继续抚养晓露了。但自己那样疼爱晓露,现在突然把她送走,人们势 必议论纷纷。不用说别人,首先亚凯就不会同意。如果亚凯知道晓露不是自己的亲 妹妹,将会怎样呢? 梦菲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在眼皮上涂上红色眼膏,掩饰哭过的痕迹。 她想,不能让元伯知道我发现了晓露出生的秘密,更不能叫他看出我哭过。“元伯 想看我痛苦、懊悔、惊慌失措的狼狈相,我偏不让他看到。” 化好妆,梦菲心里平静下来。“元伯对我和林浩东的事耿耿于怀,就让我抚养 鲁四木的孩子,我也决不饶恕他。”梦菲想道,“如果元伯因为误解了我和林浩东 的关系而苦恼,那就让他永远苦恼好了!在元伯面前,我要装得比以前更加疼爱晓 露。元伯啊元伯,我绝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你休想看到我悲痛欲绝的样子!有朝 一日,我要从精神到肉体真正地背叛你!”梦菲像发誓一样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突然,她想起了林浩东那寂寞空虚的神情,感到格外亲切。 已经7 年没见了。 林浩东那宽宽的额头,修长的手指,还有那稍稍有点驼背的细高个子,都是那 样令人怀念。 “7 年来,我为什么把他忘了?”她心中泛起了不可思议的淡淡的怀念。 “都是因为抚养晓露。我把她当作小茜来抚养,倾注了我全部心血。没想到她 是鲁四木的女儿。”想到这里,梦菲的心一阵绞痛。 “妈妈,我回来啦。”门外传来晓露清脆的声音。 晓露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梦菲一惊,脑海里浮动的林浩东身影顿时消失得无影 无踪。她像化石一样,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门开了,背着书包的晓露微笑着,出现在镜子里。 “呀!真漂亮。妈妈要出门吗?”晓露跑过来,手放在梦菲的肩上,脸贴在梦 菲的脸颊上,冲着镜子里的梦菲笑着。 难道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杀害了小茜?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元伯的那封信,莫 非是一场梦? “妈妈,你怎么了?不舒服?”晓露担心地看着梦菲。 “晓露。”梦菲拉住了晓露的手,声音沙哑。她双手捧着晓露的脸,目不转睛 地看着晓露。两条漂亮的浓眉,一双明亮的一闪一闪的黑眼睛,薄薄的线条优美的 嘴唇。 难道这孩子的身体里流着仇人的血液? “妈妈,你怎么了?”晓露看到梦菲神色不对,歪着头困惑地问,“我出去玩 玩行吗?” 就在晓露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使梦菲失去了理智。 “晓露,和妈妈一起死,一起去死吧……”话还没有说完,梦菲的两手已经卡 到晓露的脖子上。 “不!我不!”晓露挣扎着,喊叫着。 “死吧,我们两个一块死……”梦菲仿佛已经看见了元伯在两具尸体面前的狼 狈相。 梦菲精神恍惚,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两手越来越急。 晓露被卡紧的喉管里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声音:“妈妈……呃。” “啊!”梦菲的心头蓦然地一惊,松开了手。 晓露嘴里吐着白沫,抽搐着,喉咙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然后“哇”地一声大 哭起来。 “啊,晓露。”梦菲一下子把晓露搂在怀里,晓露也伏在梦菲的身上哭着。 梦菲和晓露抱头痛哭。晓露从来不哭,但今天却哭个不停。她抽抽搭搭,上气 不接下气,与往常判若两人。 过了一会,梦菲到厨房去准备午饭。她好像在梦中,眼前朦朦胧胧,脚步晃晃 悠悠。 梦菲做好午饭回到饭厅,看见晓露把手放在喉咙上,呆呆地坐着,神色凄凉。 梦菲心里一热,上前拉住晓露的手:“晓露,刚才是妈妈不好。”晓露红肿的眼睛, 直勾勾地看着梦菲:“妈妈,你为什么生气?” “妈妈没有生气。刚才一定是在做梦。”“醒着的时候也会做梦?”晓露的声 音里并没有平素的天真。 “嗯。大人不睡觉的时候,有时也会做梦。”梦菲回答说,心里却怦怦直跳。 “那为什么在梦里要掐死我?” “哎呀!我怎么会掐死你……” 梦菲刚才确实用手扼住了晓露的喉咙。但在晓露指责她要杀人时,她却不由得 落下了热泪。 面对7 岁的晓露,她无法解释。 晓露会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元伯和亚凯?梦菲觉得自己被逼上了绝路。 “晓露,今天的事别跟爸爸和哥哥说,好吗?”梦菲可怜巴巴地恳求说。 “妈妈的事,晓露对谁也不讲。”晓露疑惑地看着梦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