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就在他们情意缠绵之际,梦菲在家里正生着闷气。接到亚凯今天下午回来的电 报后,晓露一出门,她就远远地盯上了。晓露在那草坡上等待时,她也在树丛中耐 心地等待。亚凯与晓露那近乎疯狂的亲热劲,使得她又气又急又恨。特别是,亚凯 数月不回,一回来,连家都不进,就和晓露幽会去了,更叫她火上浇油。 知子莫如母。她了解亚凯的倔脾气,更已从元伯那得知了亚凯强硬的态度,她 知道不能再逼亚凯,否则会逼出事来的。看来,要斩断这段孽缘,只有在晓露身上 下功夫了。只有让晓露急流勇退,自己离开亚凯!可怎么能让晓露离开亚凯呢? 把晓露出身的秘密告诉她!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眼见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这也是梦菲为晓露定下的生日。 亚凯肯定会赶回来祝贺晓露18岁的生日。 怀宇也会来,还有飞霞也会来。梦菲本能地感到非得在这之前与晓露摊牌,否 则就来不及了。 晓露下午放学回家时,发现桌子上摆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这才陡然想起明天 是中秋节,是自己的生日。 客厅里没有人。晓露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硕大的蛋糕。蛋糕制作得很精美,用 奶油书写的“祝您生日快乐”几个字,似乎在对着她微笑。 厨房里传来了响动,晓露带着疑惑走了进去。妈妈正在忙着准备过节的菜肴。 梦菲抬头一看,亲切地说,“哦,晓露回来了,妈给你买了一个大蛋糕,你看 见了么?” 晓露感到心里暖呼呼的,眼睛也湿润了。 晓露怕妈妈看见她的泪水,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她打开课本,开始温习功课。 晓露刚做完功课,就听得妈妈在客厅里叫她。她急忙走了出来。见妈妈手中端 着一盘月饼。 梦菲拿起一个月饼递给了晓露:“你尝尝吧!妈妈自己刚烤的,还热哩!” 晓露感激地接过月饼,慢慢品尝起来。 梦菲思忖了一会儿说,“晓露,我只想请你劝劝亚凯。” “劝亚凯什么?” “晓露,亚凯是不是爱上了你?” 晓露羞涩地点了点头。 “晓露,妈就是要你劝劝他,放弃这种爱,好么?” 晓露呆住了,继而泪水溢出了眼眶:“妈……,你不同意我们相爱……” 梦菲说:“妈不是不同意,妈是迫不得已呀……” “妈妈,请你告诉我,你们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反对我和亚凯相爱呢? “那好,你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晓露惊恐地摇了摇头。她想起了那求签的事,那“前人罪孽根深”之语,不禁 打了一个冷颤。 “你父亲是……是杀害小茜的鲁四木!” 晓露惊呆了,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浑身在不停地颤抖…… 突然,晓露“哇”的一声大哭,发疯地跑回自己房里去了。爸爸、妈妈: 多年来,你们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成人,但我没有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就 离开人世,感到很对不起你们。 不久前,我还说“即使有人杀我,我也要活下去”,我以为我是决不会自杀的。 人的信念难道如此不堪一击吗? 我现在自然认为自杀是不对的。不管有什么理由,也不应该自杀。可是,我虽 然知道自杀不对,但还是选择了死。决定去死以后,我的心情非常平静。 记得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从别人谈话中知道了自己不是徐家的女儿,实际 上,在很早以前,我就有所觉察。但我想,我不能因为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就自暴 自弃。无论怎样艰难,也要活泼乐观。正是这种坚强的信念,使我能够活到今天。 但是,在我知道了自己是杀死小茜姐姐的那个可恶的人的女儿之后,对于妈妈 的所作所为决不痛恨,认为那是应该的。一想到妈妈每天不知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我心里就感到不安。 我深切感到,妈妈至少用人类所具有的最大限度的爱抚育了我。 谁能给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的孩子穿衣、吃饭、供她上学,而且和她在同一屋 檐下生活18年呢?只有爸爸妈妈才能做到,别人恐怕一天也不行。 请你们相信,我在临死之前,一想到爸爸妈妈的恩情,仍忍不住流下热泪。我 由衷地感谢你们。 但是,当我知道夺去小茜姐姐幼小生命的凶手是我亲生父亲时,刹那间感到天 旋地转。 过去,我之所以能够忍受任何痛苦,是因为我相信自已没有罪过,认为自己是 正确的,是纯洁的。但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女儿,我的精神支柱崩溃 了。 当然,我并没有杀人,也没有触犯刑律。但是,我的亲生父亲既然杀了小茜姐 姐,那么,我的存在,每天,每小时,每分钟,每秒钟,就总在往爸爸妈妈那难以 愈合的伤口上撒盐。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当我发现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时,我的信心动摇了。我失去了生活的 希望。以前,在任何困难面前,我想我能够这么说:“我从没有气馁过。我希望我 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在人间明亮的阳光下生活,成为一个好的香草。”在妈妈的眼 中,我也许是个讨厌的厚颜无耻的人吧? 我现在觉得,在人生的道路上顽强搏斗的我,心中已经达到了冰点。 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我的杀死小茜姐姐的生父吧。 现在,当我写下“原谅”这个词的时候,我惊愕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恳 求过别人原谅。 但是,我现在希望得到“原谅”。希望爸爸、妈妈,还有世界上所有的人,原 谅我。我希望一个有权威的人明确地说,原谅我身体里流淌的罪恶的血液。 请爸爸、妈妈多多保重。祝你们今后生活幸福。如有可能,我愿变成幽灵保护 爸爸、妈妈。永别了!晓露亚凯: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这人世间。我陪伴小茜姐姐去了,或者说是替 罪孽根深的生父赎罪去了,我向你请求,不要悲伤! 你的情,你的爱,恐怕我来生来世也偿还不清。我从小就在你兄长般的情爱下 长大。我成人以后,你又把一个男子所有的爱奉献给了我。你的爱给我带来了温暖, 使我知道了人世间还有“幸福”二字,尽管幸福是短暂的,但对我来说,应该知足 了。 亚凯,我知道你会说我是无辜的。但对我来说,是谁的女儿都无所谓了。即使 我不是杀人犯的女儿,但我的存在却在每时每刻给爸爸、妈妈带来痛苦。一个人生 活在这世上,不能给别人,特别是自己最亲的、最爱的人带来幸福,而是给他们带 来痛苦,这个人有什么理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呢? 我很骄做,不愿意在自己身上看到一滴罪恶的血!不愿意在自己身上看到一点 污点!我厌恶丑恶的自己。因此,我选择了死。临死之前,我请求你答应一件事: 要好好地爱爸爸和妈妈,不要去责难他们。要知道,他们实际上已经做到别人永远 也无法做到的事,他们用人类所具有的最大的忍耐力抚养了一个杀害自己女儿的凶 手的女儿。这些,即使是你我也不一定能做到的。从前,我也曾怨过他们,可现在, 我为我能有这样的爸爸和妈妈而感到幸福,感到骄做! 死是我的必然归宿,我没有任何怨恨离去。哪怕是我那罪孽根深的生父,我也 不再恨他。 永别了,亚凯。我再一次向你请求,不要悲伤! 请代我向飞霞阿姨、怀宇叔叔,还有思汉哥哥致谢。18年来,他们白疼我了… … 无论今生,无论来世,我都不会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男子,给了我大海般深 沉的情,蓝天般宽广的爱!晓露 晓露写好了两封遗书,小心地压在了枕头下面。家里寂静无声;她穿上了白罩 衣、白裤子、白袜子,外面又套了一件白毛衣。她把亚凯给的蛋白石戒指郑重其事 地戴在了手上。 元伯和梦菲还在睡梦中。 晓露静静地出了家门,走到河边。她静静地站在河滩上。晨曦给河滩染上了一 层淡淡的亮色。晓露看到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正向她跑来,跑来……这是谁呀? 啊,认出来了,这是小茜!小茜姐姐来接我了,她在向我招手…… 第二天,飞霞和怀宇早早赶到梦菲家,久未见晓露,飞霞走进晓露的房间,发 现了遗书。飞霞立即惊呼起来:“啊,晓露自杀了!她是鲁四木的女儿……这是怎 么一回事……?” 元伯一听,顿时感到头像被什么重重一击,身体踉跄了几步,勉强扶着桌子站 住。他稍稍回过神来,突然悲怆地呼喊道: “天啊,我们徐家前世作了什么冤孽……” 怀宇急忙抓过飞霞手中的遗书,一目十行地看了看,他那高大的身躯踉跄起来。 元伯不禁打了个冷战,心想这回非被怀宇骂个狗头淋血不可。 可是,怀宇却双拳拚命地擂着胸脯,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该死!我该死! 是我害死了晓露……晓露不是鲁四木的女儿呀! 元伯震惊万分地问道:“怀宇,你说什么?晓露不是鲁四木的女儿?” “徐元伯,你怎么不想一想,我陈怀宇再混球,也不会让梦菲来抚养鲁四木的 女儿呀!你,你还记得黄光中吗?” 黄光中是怀宇和元伯大学时的同学,怀宇的好朋友。 “晓露就是黄光中与一个有夫之妇生下的孩子,本来黄光中是打算自己抚养晓 露的,但在晓露出生前半个月,由于心脏麻痹,猝然死亡。晓露的母亲生下晓露后, 不能抚养,只好把她送进育婴院,委托给我……” 听到怀宇的一番话,梦菲脸部的肌肉可怕地抽搐着,抽搐着,瞳孔在逐渐放大, 放大……突然,她尖叫一声,带着一阵恐怖的狂笑冲了出去。 飞霞紧追其后,在客厅里把狂笑不止、手舞足蹈的梦菲按倒在沙发上。 亚凯匆匆地往家里赶。临近家门时,他想到晓露大概正沉浸在父母叔叔阿姨们 生日的祝贺声中,却没有料到这几十分钟内,家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兴冲冲地推开客厅门,大声地问道:“晓露回来了么?” 呈现在他眼前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家,一个恍如隔世的家,一个劫后残存的家 :客厅内桌椅东倒西歪;茶几上的花瓶打碎在地;不见晓露,也不见爸爸和怀宇叔 叔;飞霞阿姨在低声哭泣;妈妈蓬头垢面,两眼发直,一脸傻笑……“晓露很可能 自杀了。你先不要管你妈,赶快再去找晓露……” “不,飞霞阿姨,你别吓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赶快看了这封遗书,你 也许能从信中知道晓露去了什么地方……” 亚凯接过遗书飞速地读着,感到头在嗡嗡直响,在无限胀大,胀大……不待看 完,他已五脏俱破,六腑皆碎! “晓露———”他惨叫一声,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他径直向那树林里飞奔而去…… 那棵大树下,一切都没有改变,都和原来一模一样,然而心上的人却已不见踪 影,往日幸福的回忆带给亚凯万箭穿心般的剧痛。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簌簌滚落 在地…… 蓦地,他发现脚旁有一团白晃晃的东西,急忙拾起一看,原来那是一条洁白的 手绢,湿漉漉的,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泪痕……亚凯明白了,晓露在这儿有过长时 间的停留。 亚凯发疯地在树林里奔跑起来。林子里光线晦暗,树干把他碰得鼻青脸肿,头 破血流;荆棘撕碎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皮肉;他不时跌倒,爬起来又继续奔跑 ……他终于穿过了林子,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晓露静静地躺在当年小茜被害的河滩上,她面目安祥,毫无痛苦之状,像睡去 一样。从她左手腕的动脉流出的殷红的鲜血,深深地渗入了这片荒凉的河滩。她右 手仍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刀。那是爸爸用来治病救人的手术刀。 亚凯伸出手去抽那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却怎么也抽不动。莫非死者在天有灵, 不忍心让他同行、他一边轻轻地抚摸死者拿刀的手,一边又悄悄地对她劝说着什么。 不知是死者被他娓娓劝说说服了,还是他轻轻地抚摸使那僵硬的手柔软了,他终于 从死者手中抽出了手术刀。 他一咬牙,寒光一闪,刀片在他左手腕划开了一道口子。鲜红而滚烫的血汩汩 地流淌出来,与先去者的血汇成一片…… 当他的血快流干,意识已渐渐模糊的时候,远远地传来了父亲凄厉的呼喊声。 残存的意识使他陡然想到,活着的比死去的痛苦多一万倍!奔走呼喊的父亲和精神 错乱了的母亲,最后在他脑海里闪现。他不仅原谅了父母,还为自己未曾报答养育 之恩而痛悔。他的眼角淌出了最后一滴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