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随着时光的流逝和种种情境的变迁,我原以为我已经把王丹荔彻底放下了。自 从到" 端正公司" 上班以来,在突然加快的生活节奏中,我整天忙忙碌碌,踉跄前 行,在喧嚣嘈杂的假象之下,我仿佛把一切事情都看开了,内心的隐痛也仿佛已经 痊愈。直到有一天,一阵笛声突如其来地把我抓住,把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唤醒 过来,我才知道,我对王丹荔的思念,须臾都没有停止过,它们一直委屈而倔强地 蛰伏在我的内心深处。 进入秋冬季节,北京的天空重又恢复了灰蒙蒙的可厌状态,有那么几天,气温 突然下降,一场流感在人群中间大面积地蔓延开来。我也未能幸免。我向公司请假, 在家里休息了几日。在这期间,我突然想画画,就把过去的习作翻检了一遍。在一 个从蓝岛搬来就没有启开过的箱子里,我发现了几张马壮和王丹荔的素描头像。面 对着这些恍若隔世的旧物,我一时难以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我总共有四张王丹荔的 画像,画每一张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我叹息了一阵,把它们重又装回了箱子。 11月份的一个周末,我花了两天的时间临摹了一张列维坦的风景油画。画完后, 我徒步走到住处附近的一个美术商社,挑选了一副粗木质地的油画框。在回家的路 上,我突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笛声抓住了。在那一小节短暂的、类似天启的声音里, 痛苦的波涛又席卷而来,彻底淹没了我。 笛声来自一个穿土布服装和布鞋的少数民族姑娘。这个年轻的女人,背上背着 一只背篓,背篓里装满了竖笛或箫,她一路吹着那东西,步履平缓,曲调安闲。当 时,我正拎着画框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头脑中努力回忆着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只是 一闪念,——它仅仅给了我一个暗示,着力强调一下自己的重要性,然后,就像一 粒有灵性的珍珠,一下子惊跳进了乱草丛中,再也寻它不见,——仿佛是在故意跟 我捉迷藏。我像渴盼一个痛快的喷嚏一般逗引着我的记忆力,感觉苦恼不堪。就正 在我的" 鼻塞" 欲通未通之际,我的耳朵里突然响起了这阵笛声。 这笛声使我一时茫然,一时恍若隔世。我无法辨认它。我没有准备。在我的头 脑中没有它的位置。它简单得无以复加,简单得放肆大胆,简单得不可理喻,简单 到超出了我的艺术趣味的全部度量衡之外。 说来奇怪,这个姑娘,这个信口吹奏着简单曲调的布衣姑娘,在这一刻,引发 了我头脑内部的一场革命。这场突如其来的革命,使我在东直门大街的便道上驻足 呆立。 这一刻,布衣姑娘在想些什么?她的头脑中的背景应该是她所从来的那个金钱 方面的穷乡僻壤。这个曲调也许是她邻居的盲老汉在暮夜或者清晨教会她的。她曾 经在小河边对着初月,对着婆娑树影,对着远去的舢板,在半山腰上对着袅袅炊烟, 对着稻田,对着漂浮的白云,对着陈年的老屋吹奏过。 这一刻,布衣姑娘在想些什么?她的初恋?她的少女的春梦?她的家乡的姐妹? 她的会唱歌谣的祖母?她的穷困忧伤的童年?也许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想。也 许她的心里只是充满着对这诺大的北京城的迷惑,只是充满着对这大而无当的城市 机器的盲目运转的恐惧和不解。 而真正迷惑的是我。 我的精神装备对付不了这姑娘和她的简单的曲调。一时间,我突如其来地被这 陌生的东西感动。这曲调,像青草一样普通,像成语一样精练。而我,却被这根普 通的青草撩拨起了无尽的悲悯情绪,被这个成语导引出了往昔的一切苦厄觉知。在 北京东直门大街的便道上,在疾驶而过的车辆声中,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间,我的 思维的声音自觉地抛弃了普通话,回归到了我所熟悉的家乡方言。 在这一刻,在20米左右的空间距离的两端,布衣姑娘和我,分别竖立在貌似坚 实的地面上,互不相识,各怀心思。她用她的简单的曲调呼喊叫卖,我则突然间被 " 过去" 抓住,费力地回想着久以忘怀的人和事。 这一刻,生命这件事情在我的心目中突然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形象:它就像这短 短的10秒种左右的银亮银亮的笛声——而笛声的两极则是我们所从来的那个地方, 那个原初的、最终我们也必将回归的本原。这种境况,使我一时茫然自失,不知道 自己究竟是21岁还是81岁。 这一刻,涌上我心头的形象是她,——王丹荔。在那简单曲调的回响里,王丹 荔修长挺拔的身影从我记忆的黑洞中渐渐凸现出来。以前我想到她,那形象总是模 糊的,总是游移不定的,就像劣质电视画面的不规则晃动。而今天,这清越的笛声 或萧声唤醒了她。这个从我的记忆深处缓缓走来的她,带着忧伤、带着清新冷漠的 女儿气息,从笛声的另一极向我缓缓走来。 我就这样彻底把她失去了么? 我好象蓦然想起了刚才我头脑中的那" 一闪念" 是什么,我失落掉的珠宝又是 什么。我知道终此一生我都会深深地爱着她,牵挂着她。 我像那些化石一样 偶然地出现在这里, …… 愿这珍珠不被发现 在未来的几个世纪 …… 我忍不住悲凉地思忖:人生是什么呢?人生也许仅仅只是时间的微不足道的属 性之一…… 在这一天里,我千百次地告诉自己:我不能就这样失去王丹荔。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