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特等奖 那时,我正站在红绿灯下,内心迟疑,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这座城市,离 故乡遥远。而我,是一名学生。 那样的日子,随城市上空的漫天尘埃慢慢消失。一幢幢崭新的建筑物,是巨 大的城市婴儿,在城市老朽掉的废墟上,遮挡住天空的视线。我站在同样的路口, 等待亮起举步的信号,加入当年被我茫然扫视过的,那一群低头行走的人。那样 一个红绿灯下犹疑的场景,是十年前一个黄昏。 十年前,我对金钱概念模糊,不知道需要多少钱才能生存,也不知道社会是 以钞票来划分阶层。我想得最多的是,会面临一份怎样的职业。我特别羡慕那些 能边读书边赚钱的同学,假如我能赚到一样的每月二百块钱,该有多幸福。 我对毕业后的全部设想,是一份不低于八百元月薪的工作,有自己的办公桌, 桌上摆一台电脑。我不知道自己能赚多少钱,只想接近这个城市,我还没有准备 好,去设计未来。一个没找到未来的孩子。 每天清早,来到办公室,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然后,寂寞地看着身边 的人忙碌,看天色变幻着,城市的灯火远远地燃起,没人在乎你。青春是孤寂的, 在完全陌生的高楼里。我站在玻璃窗前往下看,行走的人变成一只只爬行着的蚂 蚁。 有个男性朋友。当时他二十八岁,职业是某航空公司司机。他每天接送公司 的人上下班,早上把超长豪华大巴车开出来,晚上再开回去,月薪三千,还一年 四季不断发东西,小到洗发水日用品,大到家用电器。没事的时候,他开着车四 处游荡。他开着空荡荡的车,去海边、游乐场、各类公园、度假区,我是他唯一 的乘客。我坐在车上,常常幻想着把他的工资据为己有。他很悠闲地花钱,不存 一个子儿,不交女朋友,也没买房子。 他开开心心,喝酒抽烟,呼朋唤友,不去思考那些令他不快的事情,或许他 很满足于那样的生活,也或许他设想的目标离现实太远,他有些无所谓了。有一 天,我谨慎地跟他说,我以后要赚到每月一万元。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城市提出 自己的目标,与金钱有关的目标。他当时很鼓励我。他说,这对你来说不难。 照我当时的算法,一个月一万,一年十二万,工作到二十五岁(我那时将近 二十岁),就有六十万,除去日常开销每个月一千元(吃饭穿衣买日常生活用品 偶尔请客),至少余下五十万元。这笔钱可以买一套价位适中的房子,还可以去 全国环游,可以给父母买营养品,可以开个小服装店或者小吃店,可以去学校学 好英文……总之,五十万元在我眼里,似乎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 二十岁的时候,五十万对我,是一串空洞的数字,它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 谁知道呢!前些天,有人突然对我说,他的目标是赚一百万,然后去乡下买栋别 墅,买辆车,再把通往别墅的路修好,然后就隐居下来,在别墅里面写小说。当 一个人对你说出他的目标时,真正的目的,是给自己一种承担的勇气。 那一刻,我让自己对生活充满信心和激情。 从他车上下来后,我很轻易就把这个目标忘掉了。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赚到 过一万元的月薪。我早已过完二十五岁的生日,也嫁为人妇,没有开店,没有去 学校再学英文,也没有去全国环游。 我像大多数人一样,默默地介入这座城市。几年前,我丢了身份证(身份证 上证明我是个农民)。我变成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装模作样,肆意穿过城市的大 街。 我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如我对家乡的疏远一样,已经越来越明显。我知道我 要去的地方,该坐哪趟车,从我住的地方到城市的最南端需要多少的士费,在哪 个位置停车不会跳表。但我每次坐在老家的出租车上,都会提心吊胆,担心司机 不按计程器上的价格收费;还怕他们拒载,一脸不耐烦地赶你下车。 对于熟悉的地方,并且已经有意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我不再去想,有一天, 我要赚到多少万……我曾经幻想五十万的时候,是因为我对城市缺乏安全感,所 以寄期望于金钱。 我呆在家里,常常十天半月也不下楼。不用隔三岔五买新衣服,也不用涂脂 抹粉,更不用经常请客改善同事关系。我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农民,错住在城市里。 我骨子里逃不掉农民的本色,安贫若素。 父亲有天打来电话,不经意之间说,他每期都坚持买彩票,不定哪天,一不 小心中个特等奖,他将把奖金分给他的三个子女。对父亲来说,他晚年最后对金 钱的追逐,就是一个福利彩票的特等奖。他每期一成不变地,填同一个号码,由 他三个子女生日组成的特殊号码。其实,我们都清楚父亲中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百万巨奖与零并无区别,那只是父亲执着地让心里存着的一 个美好祝愿。 关于父亲的特等奖,他随意地说,我随意地听。我们当闲话一般地聊着,彼 此心中都明了,每一天是靠自己去延续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替代你。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