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 第二章 蒋立言的“家”安在了市文联三楼。有关房子的信息有三:一、陈玲所在的 市三中房子紧张,不可能提供一套甚至一间住宅。二、市文联这几年不涉及职工 分房问题,三层宿舍只供单身职工居住,方便工作而已。三、市三中一批职工宿 舍楼已画在了图纸上,计划明年一月份始建,十一月竣工,该工程将大大缓解教 职工的住房难问题。 蒋、陈二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暂入住文联三层的。第一个信息变相地将陈玲 从她那本已拥挤的单身宿舍里开除出来;第二个信息显示,他们表面上偶尔偷情 实际上经常出入的文联三层蒋的宿舍,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俩婚后的暂居之所。 宿舍的另一个主人陈秋田倒是好说话,他愿意彻底地让出自己的那张床,可说这 话时他也向蒋立言道出“半正式”入住的难处: “你没听说吗?咱那三层是供休息的宿舍,不是住宅;话又说回来,如果真 的成了住宅,甭说咱那两张床,到时恐怕连咱放暖水瓶的地方也没有!平常没风 没雨没动静,一显眼了不定有多少人盯着呐。所以你这事儿得找找陈副主席,他 管这块儿,让他‘私下里跟你解决’,甭声张,一声张就麻烦了!” “这么麻烦啊!干脆在外面租间民房算了,一个月百十块呗!”蒋立言有点 泄气。 “你这人,有方便为什么找那费事儿!你一个月挣几个百十块,‘有便宜不 沾,那是傻蛋’!陈玲单位的分房不是快有谱了吗,凑和凑和就过去了。还有, 你得跟陈副主席‘私下里表示表示’,怎么也得有个意思吧。对了,你送过礼吗? 甭一身书生气又穷又酸的。” “这倒难不倒咱,不是有篇小说叫《一地鸡毛》吗?那里面写得挺周到的。” 陈副主席的家附近正好有条商业街,蒋立言和陈玲就在那里转,在选礼品上 很是矛盾,他们真的和《一地鸡毛》中那对年轻的夫妇一样,舍弃水果、昂贵礼 品不顾,扛了一箱可口可乐,蒋希望陈副主席没看过那篇小说,这样的话就不容 易察觉他的叵测居心;同时又希望他看过,因为这样的话也许会因此理解自己的 处境,毕竟副主席也是个文人嘛!他就一直沉浸在小说的有关想象里,直到敲开 人家的门思绪才倏地一下跳回: “陈、陈老师,没出门啊?” “啊,立言,怎么有时间来?快进来吧!”陈副主席一幅五、六十岁老头的 和蔼,“你是小陈吧,你们结婚我听说了,可我去省里了没赶上,祝贺你们啊, 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 “陈老师,早听说您是市里数一数二的书法家了,一直想过来看您,到现在 才过来,您是前辈,我们不能空手吧。”陈玲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话很得体。 “看你说的,快进来,快进来。” 分宾主落座,先说一些陈宅的摆设、这几天的温度、文联的趣事等闲淡话, 在陈玲应对时,蒋立言从几乎致命的小说里彻底挣脱出来,并借此空暇进行了调 整。十几分钟后,铺垫完成,进入正题了: “陈老师,今天来也是有点儿事:我们刚刚结婚,房子还没着落,我爱人那 边的房子明年才能落实,想找领导先给解决解决。”蒋立言把问题挑了出来。 “这个嘛。”陈副主席沉吟了一下,“小蒋,咱们文联的情况你也了解一些, 住宿相当紧张,建宿舍楼、分房子,近期不会实现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秋田不是合住一间宿舍吗,我们想,能不能先占着, 等那边房子有了再……”蒋立言试探着。 “哦,你是说那间啊,这个──是这样的,现在咱们单位没分房子的计划, 如果把它给了你们,别的同志会不会有意见、会不会有想法?而现阶段单位是不 能照顾同志们的。” “您说的‘别的同志’是不是秋田?我们跟他关系不错,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我们只是解一日之困。”陈玲插话。 “陈秋田只是一个,还有其他人不是?甭看咱单位人少,关系挺复杂哩!要 不我给你在办公会上提提?” “陈老师,我觉得这事不宜公开化,我们只是暂住,您知道了,秋田同意了 就成了,如果人人都知道,反倒不好,您说是不是?”陈玲说。 “你们已经征取陈秋田意见了,是不是?那这样,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蒋立言本想告辞时再提一下礼物,可陈副主席到送他们出门也没提这个茬儿, 那箱可乐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陈家的客厅里。出了门,他就抑制不住高兴,对陈 玲说: “我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你看礼物都留下了。” “嗤!”陈玲很不以为然,“收礼时都是吃肉不吐骨头,这才多大点儿的破 事儿啊,你看那官腔打的,不跟他说也没事儿!” “人家管这个的,不点头最终是个麻烦。我看陈副主席这人挺会来事儿的。” “会来事儿?不是个好东西!”陈玲几乎是唾弃了。 “你怎么啦?不就是送了一箱可乐给他吗?你就这么愤愤不平啦!”蒋立言 觉得很奇怪。 “不是为这个。出门时他跟我握手,使劲捏着不放,一看就是个老色鬼!” 蒋立言一下子没话了,在心里暗暗生气,一时甚感自己的无能,这么点小事 儿就保护不了老婆了。过了好一阵儿,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 “等着吧,你们学校的宿舍盖好了就行了。” “有那么简单?”陈玲总是那么冷静,“就是房多没人与咱们争,还得掏集 资款呢,二室一厅最少也得三几万块钱,咱们多会儿才能攒足这笔钱?” “其实咱们有时也挺能来钱的,你看与秋田搞的报告文学一个两千、一个一 千五,肖家集那个咱挣了四千二,不到三个月,咱就挣了七千七。”蒋立言扳着 手指头给陈玲算。 “可现在剩下不到一半儿。” “咱不是结婚了吗?情侣表两块,七百,戒指一千五,婚纱照八百,这就多 少了?” “你们蒋家娶一个媳妇也过于简单了,就花那么点儿钱就进门儿了!” “你受了什么刺激了吧,怎么说话怪怪的?你不了解真实的情况吗,你们… …”蒋立言本想说说陈玲家,可一想觉得不妥,就把戳心尖子的话咽了回去,而 是把语气缓和了下来,“ 什么也甭说了,好好干上一、两年,什么都会有的。“ “我也没说什么呀,我看也不会太久的,到时我非把咱们的新居好好地装修 装修,按照咱们喜欢的样式和色彩。” 果然,陈玲开始与他一起憧憬了。 人还是那两个人,小屋还是那间小屋,关系却由原先的同居换成了居家过日 子,起重要作用的是那一式二份的红本本儿,它们安居在一个皮包的夹层里,平 日的作用竟不如一把暖水壶。因为以前已经亲密无间了,结婚了并没显出什么特 别的来,只是在大街上,看到一看就是初、热恋阶段的男女“连体而行”时,蒋 立言才惊悟到:区别于他们,自己已经成人老化。也应该有别于他们的成熟与持 重了。 文联如故。正如众多的单位一样,如果不修个门儿、盖个楼什么的,那氛围, 九十年代与八十年代差不了多少。在大学时,从文学作品、影视剧中,蒋立言已 经熟知机关的生活了,毕业后也果如所熟知的。而有城府的工作人员跟单位都是 “点头之交”,天天见面,我不去招惹你、你也甭来烦我。算来蒋立言已被生活 淹到脖梗了,虽然还会仰起鼻孔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但大体已灰色了。当心里 满是灰烬时,往往的哑口无言;他在大学当文学社社长时的组织能力和口才开始 退化,只有在几个人在一起“操这操那”的扯淡时,说几句俏皮话;还有拉广告 挣外块时伶牙俐齿、八面玲珑。作为连锁反应,诗也好久不汨汨而溢了,已成形 的变成铅字趴在稿纸上等待着本也无用的“册封”。灵感的火山口总上气不接下 气地冒烟儿,蒋立言想也许什么时候会“嘭”地一响喷出一个怪物来呢! 陈玲大体还是那个陈玲,只是比婚前“实着”了许多。偶尔还任性,但很快 地会回到原来的轨道:冷静了许多,油盐酱醋的比例明显增大(我已成了你的老 婆,已经和你小子同甘共苦了);有时脾气出奇得好,但不属于撒娇(这是你苦 追数年的结果,我已收敛了翅膀,不再飞啦)。这就是老婆优于情人的地方,男 人们可能有时会偷着出去吃“小吃”,但每个正常的人都少不了这主食与大菜。 蒋立言不止一次地指导过张原会,看见张原会他也就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他真的不想让另一个自己再遭受自己曾经遭受的。张原会也极其信赖蒋立言,每 次同师专女生约会回来,都要过来讲给他听,什么“她不想回原来的县”呀,什 么“如果结婚自己和父母和住的二室一厅不知够不够用”呀,连约会时他想抱她 就抱住了她她也没反抗就让他抱了都抖落出来了。蒋立言帮他分析:“这个女子 之所以跟你张原会你知道人家图你什么吗?不是文学,不是你写的酸诗和破报告 文学。”他不顾张原会好象受了多大污辱一样急欲辩解继续分析:“首先她是从 县里考上来的,现在面临分配,而师范类分配十有八九得回原来的县,没门路还 得到乡甚至村里的学校;而她与你结了婚,就大有可能分到市里,甭看现在市里 企业不大景气,可县里、村里更是那个赖样儿!所以对她来说,你的本市户口就 是一大优势。其次你不是说你家是二室一厅吗,你又是个独苗儿,这就足够了, 在市里一结婚就有现成的房住那是两万块钱也不换的好事啊,她还能要什么,你 不是就大她七、八岁吗?”见他若有所悟的样子,蒋立言又说:“你甭穷琢磨了, 你是谁,我又是谁?不都是穷写乱划的吗?我刚刚结婚,我他妈就是从县里出来 的,我什么不透亮儿透亮儿的?!” 张原会点头如鸡琢米。说实话,蒋立言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在不知不觉中积累 了这么多经验,竟如此智慧了,一时间也颇佩服自己。 有了蒋立言的“首先”与“其次”,张原会的婚姻是“闩门再顶杠子──双 保险”啊,他又从蒋那里学到了“如此这般”的密诀,便照猫画虎、按图索骥了。 两个月后,终于也领到了小红本本儿。办事儿的那天极为热闹,因为是“文联一 怪”的婚礼,文联里能去的人都去啦,和他原来厂里的亲知旧好把喜宴闹得轰轰 烈烈的,大家都诚心诚意地祝贺他,认为此喜确实来之不易,而且把自个儿以往 的喜事儿都泡在酒里喝下肚了。 那天办公室黄玉河副主任没有到场,他不是因为张原会是文联临时人员人微 位卑,也不是因为张原会和“议会”人员过于亲近而恨屋及乌,这样失人心、显 着自己鼠肚鸡肠的事儿黄副主任不会干,他确实有事去处理,而且那事儿对他来 说确实比参加婚宴重要。那事儿对大家伙也重要,只不过人家张原会的终身大事 来到眼前了,不得不分分心,也就把那事冲淡了不少。 黄玉河的老婆到文联里来了,他老婆有一个比较古典的名字:桂花。桂花在 市百货大楼上班,是个小组长;桂花的脾气也比较闷,一到文联不去办公室找老 公黄玉河,而是直接摸到组联部,一脚把门蹬开,“找许宁娜!” 那天许宁娜不在,出去了。 桂花就“哞”地一声嚎哭起来,腔调又粗又硬,涕泪横流,既似名字又似性 格;看得出来,把这个娘们儿招到这份儿上,也不容易。 大家都出来了,围着桂花听她低一声高一声、断断续续地讲自己已烂熟于心 的故事,因为这,大家谁也没劝,让这嗓门响亮了十多分钟,直到江主席、陈副 主席出来,大家才被轰回各屋,叽叽喳喳、神情各异去了。江、陈两位把桂花同 志让进办公室,独自温习并趁机查出一些自己没听说过的情节。 黄副主任也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被呼回来,他急匆匆地,正好被蒋立言与 阿贵碰上,见他低着头的样子,蒋立言不禁百感交集,不由叫了一声: “黄副主任。” “哦。”闻声抬头,黄玉河才看到二人,他没再说什么,脸上一红、一白, 匆匆地过去了。 蒋立言收回多种成份的目光,对着同样不知所以的阿贵说: “我该去写我那部长篇了。” 蒋立言终于坐到书桌前了。在这之前,他去办公室要稿纸,黄玉河什么也没 说就给了他五六本,他看着脸上的胡子刮得极干净但还是看上去有些憔悴和凄惶 的黄玉河,心里一软: “老黄……” “小蒋,现在还写诗吗?”黄玉河好象要打断他的话似的。 “不怎么写了,从校园里出来,再也找不到原先的感觉了。”蒋立言只好改 口。 “一样,一样啊,跟我那时候一样!”黄玉河伸手拍了他的肩一下,语气竟 满是沧桑感还透露出些许的亲切,“不过不要把笔放下,生活变了,心情也就变 了,笔也应随之改变,你比我小六、七岁吧,多多努力呀!” “哪里,我现在准备尝试着写写小说,只是想,不知行不行?”不知怎的, 蒋立言也进入了两人从未有过的氛围中。 “应该写,应该写,小说反映社会现象,尽述人情事物,比诗歌开阔了许多, 不过要沉得住气,多积累。” “那是,不过到时你得不吝赐教哦,我现在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走出来,蒋立言觉得怪怪的,他和黄玉河都怪,今天这是怎么啦?“黄欲河” 也有这样的时候,须知自己向他领稿纸写的就是他,生得就是他的闷气,感的就 是他的慨啊。 蒋立言把自己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定名为《同居时代》,他觉得非此名不能反 映这个纷杂的社会及这个纷杂的社会给他的纷杂、多味的心情:他忘不了初见许 宁娜时自己不应该的心动,以至于有了日后怎么也摘扯不清的又引以为耻的好印 象;他忘不了张冰十分操蛋地跟外地的与人私奔过来的女子搞在了一起,致使好 好的一个春丽精神失常了。他不明内里,但触目惊心。他忘不了自己与陈玲的辛 酸爱路,更对吴秀娟缠上自己而如鱼在梗……还有陈玲单位的张老师,怎么就偷 情偷得自己瞎了眼、儿子坐了牢、家庭散了架?有多少啊!自己仅仅从学校里出 来一年,就遭遇了这么多,就变化了这么多!这只能是一个同居的时代,正象自 己与秋田、阿贵闲聊时说的,这个时代没有激情,没有理想,人们在解压后原形 毕露,古不古、今也不今。而这些手段背后的、过程内里的东西,是多么的逼真 而令人不忍卒读,自己如若做出了,大家──包括自己都有一种割掉大瘤、扒开 陈皮的疼痛的轻快。但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工程,他没写过小说,更甭说 长篇了,他读过路遥的百万字长篇《平凡的世界》,一读之下就被一种凝重击中 了,这是一部时光与性情的著作,一种声音平静而绵延不绝,为了这种述说,作 者英年早逝,让世人品足了人生道路的遥远及他行走的身姿。《平凡的世界》只 读了一遍,但他从此崇拜──不,是敬重路遥。因为知道路遥是怎样准备长篇的, 他坐在书桌前郑重其事、犹犹豫豫。他想刚才与黄玉河的谈话,那情景是与以前 的忿忿、不屑格格不入的,因为有所动摇,他对黄、许的两人世界更加迷惑,不 知该以什么形象落在纸上。 正当蒋立言为如何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定位而苦恼时,他得到了一些资料, 可能是冥冥中已有人安排好了似的,让他得以窥视别人的内心世界。黄昏时,陈 玲还没有回来,他决定清扫屋子,讨她高兴。他端着半簸箕垃圾下楼,却发现垃 圾堆里露着半个硬皮本,是挺精美的那种,比他用来抄诗的本都好;他俯身将本 子抽出来,却是个残本,有着一个曲折的黑边,三分之二被烧掉了。他的心一动, 连忙四下里看看,都下班了,院子里没人,他知道这样豪华而又火烧的本子,肯 定记着一些什么。他一手拿本,一手拎簸箕,三蹦两跳就上了楼,把房门关好, 竟跟做贼一般。他掀开破损了的皮,扉页上写有三个字:黄玉河。 “……我本不想告诉她那些不快,每次见到她,我总压抑住,尽量想些高兴 的事。其实每次一见到她我总是高兴的,什么都忘了。然而她是那么的聪慧…… 我的小心肝,你真的能补偿我的,我一下子变成幸福无比的人啦……你笑……” “娜,你是个小精灵,是……我是幸福的,我也是幸运的,人生大多是昏暗 无光的,但只要一点光亮,有一点儿就够……你是刺目的……” “……肉体只是灵魂的家园,灵魂在肉体的栅栏里无所不在。” “……你要我什么,眼睛、四肢、心脏,我什么都给,绝不迟疑。我要你什 么呢,真的说不清,你哪里都那么好,要任何一件都有失去更多珍贵的……真的, 我真的是真的……这夜是属于我们的,我们都是对方的琼浆……” “……不能割舍……” 天啊!蒋立言在心里暗叫一声。他不傻,这些残损的、被熏黑的文字讲述的 是一个爱情故事;他蒋立言写了多年的诗,谈了多年的恋爱,他知道什么是柔情、 什么是蜜意,知道什么是焦渴、什么是滋润,知道什么是心有灵犀、什么是扯心 撕肺。而残本上记录的是这些,黄玉河和许宁娜之间是……这些。嫖客写不出这 些。偷情、越轨、乱伦─一切心理龌龊的人写不出这些。他们之间是真情相融, 那我们以前唾弃与不屑……他们从对视中找回了热血和青春,我怎从许宁娜脸上 看出憔悴与黑黄? 蒋立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相信本上的东西不是假造的,这是造不来的, 况且黄玉河这个岁数,用不着编这些少男少女的感觉。许宁娜从他的大脑里浮现, 白静、恬然、“目光明亮”,怎么和黄玉河这样的人……他的心一痛。蒋立言明 白了(这一切又不能和秋田、阿贵去说):他们,结婚生子、为人父为人母的他 们,在时光的河上,进行了一段令人想象不到的、不合时宜的回溯;他们,原先 驶在前面的他们,又回来了,“唰”地从自己的身边过去,留下一船清脆如昨的 笑。黄玉河,粗糙、不敢恭维的面貌,擅写地摊文学的他,也曾经 写诗吧?也曾经被现实之剑刺得雪雪呼痛吧?那颗心竟是柔软的,竟一如先 前的自己,他不禁骇住了,内心一酸,然后痛得绵绵不绝。然而爱是个周而复始 的东西,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圆,每一次相恋都是一个圆,你站在这圈儿的末尾 了,也就站在了另一圈儿的开始,然而同时有一个同样的圆的末尾已在等你了! 痛苦!而这些是自己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的,若没有这些残损的文字。蒋立言忽得 一怔,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无独有偶。陈玲回来了,急急地,叫蒋立言赶快出去吃饭,完后去看片儿, 学校包的场。 “什么片让你这么急?” “美国大片《廊桥遗梦》,讲婚外恋的。” 蒋立言早听说过这片了,听说还有小说译本出版,一抢而空。他没看过,却 有不少人向他提起过,所以他知道写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的婚外情,据说很真切, 也很深刻,触着现代人的心灵软区了。然而蒋立言坐在影剧院里,影片情节在眼 前展开时,他却禁不住连连冷笑:一个有丈夫儿女的中年妇女,一个离了婚的四 处乱走的中年男人,却象少男少女一样容易幻想、容易激动,孰不知少女有年少 无知的正当理由,而已届中年的人,则有放荡淫乱之嫌!而且话题陈旧,泡妞儿 手法落后,认识第二天就上了床,不是干柴烈火是什么?!不是偷情寻刺激是什 么?!──这是不是黄玉河、许宁娜的艺术样本呢?──寻求“真情,一生中唯 一的一次最真最烈的感觉”,这样的年龄、这样的阅历,就没有过动心真爱吗? 事已至今,能去寻求吗?即使寻求到了能留住吗?──黄、许二人或许真有不幸 和隐藏不露的痛苦,他们算是寻到了吧──最后强调起“责任”来了,对,这算 是升华了,如不这样,一个俗气的故事、一套粗糙的表演怎能称大片?对,一强 调“责任”倒显得两个之间的爱是真切的了,一切的行为也为人理解了;雨中邂 逅、泪不能止,终生深藏、骨灰相依,这一退让,人们也为你们而感动了…… 影片放到最后,蒋立言的眼湿润了。 蒋立言收到了一封寄自省城的信,落款处印着《文学与社会》杂志社。蒋立 言是圈里人,知道这份杂志的背景:省作协几个好事者,出面成立了“省作家企 业家联谊会”;所谓“联谊”,无非是“文艺搭台,经济唱戏”,无非是企业家 有了名、作家得了钱,大家联合受益而已。有了组织后,又从省出版局搞来一个 报刊登记证,弄起了这份杂志,主要刊发企业家附庸风雅的顺口溜和诸文人被铜 臭熏黑了的报告文学。蒋立言跟这份省内发行的双月刊只有过一次“联谊”,那 就是去年与陈秋田写市粮局局长的报告文学在文联《文泽》杂志上发表后,又被 它登了一回,当然又给粮局收了一回钱,可他俩也多得了一次回扣。 蒋立言怀着不以为然的心情把信拆开,拿出的却是一份盖着“跨世纪文丛编 辑委员会” 红戳的征稿启事。他的眼很快滑过“为了繁荣什么什么”的废话,找到了针 对自己的条款:诗集要求不超过八个印张也就是240 页以内,用方格稿纸抄写清 楚或打印稿,附作者二寸黑白近照一张及二百字简历。采取合作出版的方式,不 收审稿费、编辑费、书号管理费,但成书后作者需包销1500册,每册定价8.9 元, 按七折返给作者,超过1500册按五折。该丛书规格是32开,封面铜版纸并彩色印 刷。有意出版著作者请将书稿、照片、简历及包销费1500×8.9 ×70%=9345元一 并寄往丛书编委会,编委会收到后即寄出版通知及收据;丛书于明年3月份前由 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截稿日期:10月30日,以当地邮戳为准。蒋立言晃了晃脑 袋,将装进去的一条条信息搅匀。他注意到这套丛书的主编是野风,是位有些知 名度的老作家,他出任主编使这套丛书增加了含金量。他又展开同启事一起寄来 的一封信: “蒋立言文友: 您好! 我是林雯,在《文学与社会》杂志社工作,去年十二月在省青年诗人联谊会 上咱们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那次见得很匆忙,没顾上换名片,直到在我们杂 志上翻到你的文章才知道了你的地址。这一次联络是替‘跨世纪丛书’向你约稿, 文丛主编野风是我的老师,而且这书确实是为各地作者办的好事儿、实事儿,所 以我也加入了进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你已经发表了那么多诗,不想结集吗? 故冒昧寄上一份启事,有事请联系,打我的电话也可以,TEL :6032759 /BP: 127-42733 顺致 秋安! 林雯 9 月12日“ “林雯”?蒋立言回想去年青年诗人协会年会的情景,虽然这个名字很有女 人味道并令人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他还是没能想起来;在年会上,作为 协会的常务理事,他忙里忙外,见到几个省城的女诗人聚成一堆的,但匆匆的不 知谁是谁。 放下信之后蒋立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海天出版社的编辑霜天打电话,他的 诗集已在海天出版社放了一年半了,先是审了六个月的稿,好不容易通过了又考 虑到销路不畅,也提出让包销,交一万来块钱,返还2000本书,少了这数没法儿 开机,责编霜天也算蒋立言的诗友,见蒋咬后槽牙,就一拍胸脯,许诺“你先凑 钱,我给你攻攻社里,看看能不能列入项目书里,如果列上了你就不用掏腰包了” ;蒋立言就筹,开始每过十几天打一个电话,问问进展如何,到后来就不好意思 催了;一来二去,又过了一年。 霜天接了电话,听出是蒋立言,就颇有歉意地: “立言啊,真对不住,前一阵儿我们编辑室主任调走了,新来的头儿还没混 熟,我想过一阵儿再给他提你的书,要不你再等等?” “没关系,咱哥们儿的关系没得说,你帮我我心里不明白?有空非过去好好 请你搓一顿儿,我也不别的事,我刚接到一个通知,说编什么‘跨世纪丛书’, 向我征稿……” “是这样啊,我看你去试试也行,若单等着我这头儿,万一不成,那不耽误 你了吗,要不你先去找找,我这里也给我跑着,哪边儿成了算哪边儿,你看好不 好?” 放下电话后,蒋立言暗暗骂自己,怎么说话没把门儿的,把征稿的事漏了出 去,一个闺女许两家,明摆着得罪人嘛!听霜天的语气,好象已经不高兴了,肯 定误解为自己嫌他拖拉或能力不够了,唉,真是“德国的汽车──奔斯(笨死)!” 看来只有找林雯这边了── 林雯,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呢?看笔迹有点儿大手大脚的,不知人漂不漂亮? 陈玲看完了启事和信,先是想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这个林雯不止是 和你一面之交吧,这信是给我使的障眼法,对不对?” “我知道你是故作轻松,开玩笑,怎么,心里开始沉重了?”蒋立言笑道。 “沉重什么呀?原先给你要一万五,现在才九千三,还少了五千七呢!” “就是要五千七咱现在也困难啊,这事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整个一鸡 肋!” “那就看你想不想出了,想出的话就打电话问问,然后想想办法。”陈玲语 气平静。 “当然是出了好,可在哪儿找钱呐?咱们刚结婚,家里花了不小的一笔,再 说听说咱们要买房,家里也为咱攒钱呢,要是拿大几千出书,他们肯定不答应, 要不从你家想想办法?” “我家那边儿你就甭打上了,不可能,就是可能的话你能去开这个口吗?” 见陈玲不复平静,蒋立言也自觉失口。结婚时陈家最后的态度,已然造成一 块青肿的“硬伤”,他自从那天用嫁车把陈玲接出来,就再也没踏上那个家;陈 玲也是在妹妹陈聪和叔叔家女儿亚萍结伴来看她后才回了一趟家,但彼此的感情 象冰冻了一样,只留下了客套话儿。有时候陈玲禁不住垂泪,但没让蒋立言看到 过一次。 得到陈玲的基本支持后,蒋立言开始进行调查,在最大程度上“开源节流”。 他跟张原会跑到承印《文泽》的市江华印刷厂,调查纸价,发现印刷可是一个大 学问了,什么开本、印数、用纸……有时候上下一错就差老鼻子了,所以他很机 敏地注意到印刷上的余地,如果能压缩这上面的成本,那就省大钱了。他给林雯 打电话,林雯的声音很热情,但没容他详细说,而只是邀请他方便的话到省城来 一趟,有话好好说。 蒋立言决定去一趟,于是他很快就坐在省文联附近的“文苑”酒店里等了。 林雯今天在家里,接到电话后正向这里赶,他说请大编辑吃顿便饭,所以约在了 这儿。喝着小姐送上来的菊花茶;蒋立言想着即将见到的林雯。直到现在。他还 只对她仅限于声音上的认识,依然记不起面孔,但这声音却令他有些感觉:他在 林河村土生土长的二十年里,说得都是志安土语,每句话的末尾习惯语音向上挑, 总“儿”、“儿”的;他们就操着这样的母语和泥、打架、骂大街,可每当从外 头来人了──多是村人在外的洋亲戚或出息到城市读书的儿女,总引得他们好奇 地凑过去看新鲜,主要听他们侉里侉气的洋话,听他们给“老爷儿”叫“太阳”, 给“老母亮儿”叫“月亮”,而为自家的“俺”、“俺”害臊。而乡音又有极大 的同化力,很能党同伐异。开磨房的李打粮的二小子,在市师范上了两年中专, 分回村小学教娃娃,刚一回来满嘴洋话;传说他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回答 :“下午”,李打粮一个耳光煽过去:“什么时候?”这小子带着哭音说:“后 半天儿回来的,后半天儿回来的。”这当然是人们编的笑料,蒋立言却轻松不起 来。刚刚到城市里求学时,在一片普通话中,他深深为自己绕口的方言羞惭,在 前两个星期里尽量少说话;而等他学得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洋话后,假期回村 后又觉得别扭,生怕也被人编个“下午”的笑料。他曾隔着一段距离留意过志安 方言,那里面其实蕴含着许多古雅的东西,譬如把蚂蚁叫“biehu ”,却是从古 语中的“蚍蜉”演化而来,还有告状时的“xiaoshe ”是从“学舌”中来,抹眼 泪的“tiuhu ”是从“啼哭”而来……他逐渐地在二者之间恍惚了,正如他的一 首诗中所写: 生在边界 睡梦中城市的汽笛上长满了方言 蒋立言沉思之际,已有一个女子来到了桌前,见他仍然不觉,就蜷了手指轻 敲桌面。蒋立言猛醒,一时对着悄然来临的女子语塞。“不认识我了吧,蒋立言?” 她笑着说,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哪里,你不是林雯么,上次联谊会上咱们见过面儿。”蒋立言忙说,一边 用眼打量面前的林雯。 她偏高身材,不胖但也不显细气,说不上美艳,但很有气质,一个不大不小 的坤包放在手边,显出几分职业女性的干练来。 “坐长途汽车来的吧?我去过你们市,得坐四个小时的车。本来我想请你到 我家吃午饭,可我和一个朋友约在两点半碰头,所以我就过来了,一会儿吃完饭 一块儿过去吧,他也是写作的,叫商军,你认识认识──你这次来还有其他事情 要办吗?” “没、没什么事儿,我这次主要是为书的事儿。”蒋立言听着林雯快速而流 畅的普通话,不禁又神思千里,差点回到林河时代去。 “没事儿就好,我们好好谈谈,然后见见朋友,你认识《诗苑》的香子吗? 最近这小子提编辑部主任了,他说这两天过我那里聊聊,喝喝酒。要不你今晚住 我家得了,我家有地方,晚上我给香子打个电话,再约上几个,搞一个小型聚会。 大家好久不聚了,正好你这次来了。” 蒋立言知道香子,号称本省三大青年诗人之一,又在《诗苑》杂志社当编辑, 很是叫得响;他读中文系时《诗苑》发了他几组诗,就是这样,他一次到编辑部 遇见“香老师”,毕恭毕敬地向“香老师”请教,人家也只是寒喧了两句就“很 忙”了,很是牛气。而林雯竟称之“这小子”;还有商军,写小说有名气,才三 十几岁就是省作协理事了,看来也和她熟。蒋立言顿觉偏远小市的闭塞,不觉钦 佩林雯的风风火火、八面玲珑,说出话来也有些期期艾艾了: “你、你认识的人还真多。在省城可称得上呼风唤雨了。” “唉!瞎混呗。在文艺圈里交人得讲究个‘诚’,就是常说的真诚,时间久 了,什么诗人、作家啊,都是那个样儿!”林雯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不到十五分钟,蒋立言就被林雯吸引住了,他很乐意结交这么一位直来直去 又颇有神通的朋友,跟这样的一位女士吃饭会使任何男人都提起精神儿来。俩人 要了几个菜,开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谈话间蒋立言得知林雯大他四岁,发表 作品时用“雯儿”作笔名,这才使他有了模糊的印象,几年前《诗苑》推出过 “女性写真派”,以女性的视角看社会,曾引起过一些反响,其中好象就有个 “雯儿”。林雯说自己已有好久不写诗了,写不出来啦;她两年前出版了自己的 诗集,就是野风帮着出的。蒋立言谈起了自己的难处,问能否通融通融,让他拿 回市里去印,这样不但价格可以便宜下来,而且还可以拖一段时间先卖书再给钱 ;如果能少印点儿,譬如1000册,就更好了。林雯很理解,说野风老师那里也不 容易,跑手续、编辑校对,还得联系印刷厂,谁都知道纯文学书籍根本赚不了钱, 干这个纯粹是为青年作者办实事儿。她表示一定从中尽力,如果所找印刷厂真的 便宜而又能保证质量,也可以把丛书拿过去印刷。蒋立言放了心,端起杯来喝了 一大口。林雯有些酒量,吃吃喝喝的一点儿也不推让,尽显泼辣的性格。饭吃了 两个钟头,事情办得很顺利,两人之间也很熟了。出门时争着付账,蒋立言力气 大,抢着付了。 从饭店出来后,蒋立言跟着林雯去了商军家,商军正在写一个中篇,见他们 来了果然热情,推开稿纸跟他们聊。说说笑笑,不觉间已至黄昏。 从商军家出来时,蒋立言的呼机响了,是陈玲。他打了过去,陈玲告诉他, 家里二姑写了信来,让他尽快回一趟家,可能出了什么事儿。他告诉她,事情办 得很顺利,明天他就赶回市里。 因为想进一步结交《诗苑》的香子,蒋立言就没住招待所,跟着林雯回了家。 林雯的丈夫周雨在师大艺术系任教,擅长油画,很有艺术家的风度,而且脾气温 和;对蒋立言很热情,让他坐着,自己亲自下厨弄菜。林雯家是一室两厅,很宽 绰,而且是三楼;可能是两口子都搞艺术的缘故,房间布置得豪华而不失典雅。 香子却没来,林雯打电话给他家,说他下去组稿了,不在省城。虽然如此, 他们还是美美地餐了一顿儿,这归功于周雨绝妙的厨艺。蒋立言又喝了不少的酒, 头有点儿发晕,聊天时表现就有点儿迟顿,林雯看出来了,就安排他睡下。他们 四岁的女儿在奶奶家,那间屋就空着,林雯收拾了收拾,并给他拿来一双拖鞋。 蒋立言拿出牙具去洗漱,然后把房门关上躺在了床上,这时不知怎么的,他的头 不晕了,而且非常清醒。隔壁就是他们夫妻的卧室,他们在说着什么,但听不清。 快十一点了,他们也在哗啦哗啦地洗。蒋立言眼前幻映出林雯躺在床上的样子, 他的下体立马儿有了反映,他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努力地把这可耻的想法掐灭。 他想:什么时候我和陈玲才能拥有这样的房子、开始如此平静的生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