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和神刀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好人一生平安》 这一年我77岁。 这是一个油尽灯灭的时刻,但室内客厅的吊灯依然光灿夺目,没有熄灭的迹 象。那桌上的台历显出2020年的重叠字样。开关就在不远处的遥控器上。我的手 平放在桌上,这只长满老年斑的手显然无意去触动那个开关。光明弥漫了我的一 生,包括那最隐暗的角落。这一切都被照得透亮,发出光辉。这是生命的回光返 照。我之所以记住这个日子是因为有一个瞎子用手在我脸上摸索后断言:77岁是 我的生命大限之日。我那时年轻得像刚拱出土的竹笋,我不相信却记住了这个并 非吉祥的数字。然而这个数字又代表一个中国传统的巧合,还暗示了一个比你我 和当今世界更为古老的神话。牛郎和织女的相会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生与死究 竟有什么关联?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我的神经。更巧的是我出生时老宅的门牌 号也是77号,进了77号就回了家。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家、我的归宿?——不过我 现在好好的,头脑清晰,肢体康健,无病无痛,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等待显得荒唐。 周围很静。寂静如坟。 回忆是个深渊,是个黑洞,浓缩了时空,一旦释放出来,就如同在体内爆炸 了的原子弹,我成了无数碎片飞流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上,我生活过的田野、老屋、 庭院、教室和数不清的故人容貌有形无形地弥漫在我的身边。我同它们相遇,并 紧紧地黏合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飞扬,像一粒粒尘埃,没有落定的时刻。 桌上有一封信,我看过好多遍仍不能弄清它的意思。这是一张白色的打印纸, 在灯光下显得苍白无力,极像某个人的脸。我一时说不出这是谁的脸颊。或许是 我记忆中许多可爱可亲的脸庞。我无目的地用大头针在纸上戳着,一片密密麻麻 的针眼像一片曾经见过的沙地,或是记忆中的沙台,只是没有芦苇、翠竹、芭蕉。 生命有时就像这针眼一样细小、脆弱,然而生活却又如针尖一样可以穿过最微小 的细孔,渗透到另一个地方。那是另一面,人生的背面,时间的背面。那里有什 么呢?我将纸翻了过去,在它的背面寻找相反的痕迹。 我吓了一跳。戳出的字是反的,或者说无意中戳出的针孔构成的形状是某个 字形的反面,当我翻过来看时,我才明白刚才我在一片针孔旁戳了一个字,这个 字是:生。 我远没有求生的渴念,早过了对生的迷恋。 可这“生”字意味着什么呢? 我蓦然想到这是一封绝命书。 她的绝命书。 她为什么要死呢?死意味着什么? 她为什么不生呢?生又意味着什么? 活着的时候,她吸海洛因。她说她吸过5 次。人人都谈毒色变,说一次就上 瘾。她说是3 次上瘾。最最坚强的人不能超过5 次。我曾经问她,吸毒的好处在 哪里,为什么要吸呢?快感,她说,无以替代的快感。快感又是什么呢?她说说 不出,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说不出来的,无法形容的。后来,她想了半天,最后 说了一句:它比性快感还快活10倍……这让我惊骇无名。是梦幻吗?她说不是, 梦是虚的,而这是实在的,真真正正的。 这不可理解。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3 种虚幻的东西。一个是梦,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海洛因 的幻觉。它们都存在于虚拟的感觉中。梦是原本就没有的,让人觉得有了;回忆 是曾经有过的,但过去了,当你回忆时,它已不存在,和梦一样,没有实感,就 像留在相片上的影子;而海洛因,同样是不存在的幻觉,但她一口咬定它不同于 梦,它是实在的,甚至有物体的质感。我不知道这3 种虚幻有什么区别?在四维 的时空中,你躺在那里,没有动,但在你的思维感觉中,你在动作,你在行走, 你在做你认为要做的事,可是你没有动弹。思维不能代替真正的言行,但一切做 过的有过的却无一例外变成回忆中的思维,这个思维同梦中的思维有什么不同? 流逝的事物不可逆转地消失,它跟没有存在过的事物一样只存留在脑海中,不能 触摸,不能复原。如果梦的回忆同回忆的影像一样,又何以区别梦是假的回忆是 真的?她认为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种不同于梦不同于回忆的东西,那就是第三种 思维——吸食海洛因的幻觉。这越发让人不解了。 她说她是第5 次吸食海洛因后写的这封信。 信上没抬头,只有一个字: 我…… 她写不下去了?只开了个头。 整张纸是一片空白。 再没有字了。 字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就像电脑中操作失误消失的文件。非专业人员不能 找出电脑中消失的文件。我觉得我是在力求乱敲键盘,从生命的各个角落寻找已 消失的信息,这是个费力耗时的工作,而且多半无益。 她发来一个文件很大的电子邮件,她说那是她几十年的日记和她个人的秘密。 可是打不开,没有密码。她说你自己猜密码吧。她就寄来这封无字的信。她这人 一生都怪诞,诀别也让人猜。我试了她的生日,她的电话号码,我们相识的年月, 以及值得纪念的日子,都不是!密码只有7 次,如果7 次都错了,整个文件将全 部消失。我在试了几次后就不再抱幻想,我已经疲倦了。当我收到这封信时她已 经走了,她把这个难题留给了我,这时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然 而我无法解开。 此刻我只读到那个用针刺出的字:生。 她就这样去了,在无限空间和时间的无影无踪中,她的一生就只留下这个无 法打开的文件。而文件本身也是虚拟的。此刻,‘她只在我的回忆中,在回忆中 是没有生死的,甚至生与死可以互相转换,没有时空的隔阻。她和我都回到了半 个多世纪之前—— 那时我20岁。 那一年奶奶病重。奶奶瘦小的身子缩在几十年压塌的棕绷子床上像不存在似 的,被子平平地盖在床上。这是奶奶结婚时订制的红木雕花大床,补过的蚊帐像 密密的蛛网垂吊着,一柄久不使用的精致的蚊刷子挂在帐钩上,同奶奶花白的头 发很相似。她的儿女们走马灯似的轮流值班守护。奶奶有9 个儿女,父亲排行老 二,都叫他二哥。从我记事时,我就有了大娘、五娘、六娘、七叔、八娘和九娘。 老三是个和尚,老四是谁,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多年后我才知道奶奶亲生 的只有我父亲和六娘、八娘、九娘,其他的都是奶奶那一辈的叔伯的子女,按惯 例依次排下来的。奶奶那一辈的人都去了,包括我爷爷。在李家,就只奶奶硕果 仅存,一枝独秀。奶奶辈分最高。我们都叫她“老佛爷”。 奶奶得的是半边风,半瘫在床。 奶奶已是90高龄。她神志清楚,光亮的额头在髻子下没一丝皱纹,她经常的 口头禅是:妈的个厮啊,再打二两酒来!把老八送来的各种罐头打开!罐头是九 娘送的。她张冠李戴地安在八攘头上。八娘对九娘笑笑,说,妈,是老九送的。 奶奶不听,眨眨发黄的眼珠,风泪眼又流泪了,九娘忙用手帕揩揩奶奶的眼角。 奶奶经历过满清、民国、到解放共三个时代。民国时,当县太爷师爷的爷爷 患肺病去世,奶奶的思维就从此停留在民国时期。比如,用铜钱计算生计,酒和 豆腐干都是用几文钱算计的。奶奶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新月如钩时嫁到李家,爷 爷李斐然为此花了一大笔积蓄在戏院包了一场川剧,招待两方亲友故交。按规矩 新人在前排要放一红绸条桌摆菜点小食品的,爷爷坚持不设,目的是露出奶奶那 双人见人怜的小脚。于是那双穿红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就搅得人目光荧荧,并传诵 了好几年。那晚演的是《荆钗记》。 南宋初年的王十朋唱道: 玉碎珠沉魂梦香,花辰月夕泪空抛。戏彩萱堂同欢笑,唯有阑房静悄悄。五 马黄堂何足道,返魂乏术恨迢迢。玄妙观中修大醮,一年一度把魂招。长幡宝盖 空中绕,法鼓金钹不住敲。叫主持焚香忙上表…… 奶奶的三寸金莲确只有三寸。穿在一双特制的新绣花鞋中,红缎黄边,绣的 三朵莲花,绿叶叠成云状,是用铺针、鸡毛针细绣出来的,有的地方还用了包针 和抢针,鞋便有了质感。鞋套亦是红黄相间,套下只露莲藕一角,半遮半掩。其 时台上颦笑可观,台下裙屐联翩,奶奶下意识地将小脚缩回裙裾之中。两旁的伴 娘却是天脚,未及笄。奶奶就盯着那两双脚看,心中涌起万分的酸楚。 难忘你举案齐眉同欢笑 难忘你小窗灯火伴春宵 明知道人天阻隔云路杳 愿贤妻魂魄入梦慰寂寥 私家胡琴的调门别有风韵,戏中的王十朋正用心唱着,新郎倌爷爷过来了, 他递给奶奶一把精致的竹扇,不小心就踩着了小伴娘那双直伸伸伸出的脚,她便 “哎哟”一声呻吟起来。爷爷忙不迭地赔礼,问,你叫啥名字,小姑娘答道,我 姓佟,爷爷便只当她还在喊疼,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还疼么。小姑娘瓜子脸,眼 睛不大不小,眼神洋溢着少有的光彩,她眨眨眼更正说,我姓佟,不疼不疼,没 来头,没来头。她没有缠脚,一双天足穿了用不规则的平套针绣出的粉红花的绣 花鞋。 爷爷回过脸来,见新娘子的金莲全躲在裙里,有些不悦,愠怒说:你的脚呢, 不要亏了那双漂亮的鞋嘛,旋小声说,伸出来。奶奶这才躲躲闪闪地亮出那双可 怜巴巴的金莲来。爷爷说,脚小就不会踩着嘛。奶奶低头不做声。后来爷爷又说, 脚小不容易被踩着,并为他的发现沾沾自喜。脚大江山稳,女人不靠脚,脚小反 而江山稳哩。 爷爷那天梳了个“拿波”头,就是头发往后梳,还抹了发油。前额发际有一 缕白发,衬在黝黝的黑发中像一道装饰。李家有点遗传,就是俗称的“少年白”, 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好在从爷爷开始就只白了额头前的一绺发丝,不再全白。李 家的“少年白”还有点特异:一到中年,头发又转黑了。 这一夜,爷爷打开那近一丈长的裹脚布,闻到一丝淡淡的异味。打开这双脚, 爷爷觉得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脚布已洗得发白,放在床前是一大堆哩。奶奶的 脚很小很小,但并不好看,变形的肉像白色的粽子。从此爷爷不吃粽子。他并不 觉得这脚美,但在人前他却总是夸它,并且很高兴地听别人夸奖这双软玉金钩。 时俗使然。小脚是那个时代女人的通行证。爷爷是大脚,他打趣地对奶奶说,我 也是三寸金莲——横量。就是说奶奶的小脚长度是爷爷大脚的宽度。因为脚,爷 爷的爱好一度被分裂,在人前他夸小脚赞小脚显小脚,人后呢,却还是爱自然天 成的天脚,由此引起的公案,这里先放下。 缠脚的考证有各种说法。张献忠剿四川时据说人口锐减,不得已从湖广移民 人川,流行的说法是“湖广填四川”。据说张献忠最爱三寸金莲,但他的爱法不 同寻常。他爱一个杀一个,杀了后砍下小脚,小小的三寸金莲堆成了一座小山, 就缺山尖上的那一点——想来想去最好的那只小脚长在他的小妾身上,于是如花 似玉的小妾就为此殉命,那红绣花鞋套住的三寸金莲就成了山尖上那鲜红的峰尖。 小妾被祭前张献忠与她缠绵了一夜,谓之停眠整宵,然后是莺声婉转,啼痕流红, 到底还是被活生生地跺了尖尖脚,血流满地,昏死过去。这当然是“污蔑”农民 起义的一种版本,五六十年代成了禁本,但奶奶在花季时没听过另一种版本。按 她当时的说法能当上那顶尖的殉葬品应该是一种殊荣。 张大帅的残忍被上几代先人畸形的审美美化了。据说那脚是由人按在木板上, 没用绳子,在脚背跗面骨之间有一道缝,幸好那刀极快,沿着那条缝“噌”地一 声就滑溜过去。如果莫言来写这一段,可以用两万字的篇幅。但考虑到这个故事 还很长,便省略了。补充的一句是,刀下去了,可爱的小足身首异处时,美妾还 没有反应,只是十多秒后她才尖号起来,顾不得花容失色,她号了几声便昏死过 去,从此再没醒来。张献忠为她厚葬,在跺去的双脚处安了一双赤金的足,这真 正名副其实的金莲用去了几斤纯金,尽管有人说是镀金,但毕竟含金量太大,为 防有人见财起意,这金莲宝物至今不知葬于何处。传说那铸造的金足玲珑可爱, 肌理和骨脉清晰可见,足能当一个三寸金莲的完美样本。可惜竞就此失传。说不 准啥时候考古挖掘出来了,摆在博物馆或文物馆,定会引起大大的轰动。可惜至 今没有被发现。史实没有实证便是传说。传说在民间表现为故事。 张献忠的故事是奶奶讲给父亲听的最多的故事。比如,张献忠入川就用一根 绳子拴在树上量人的高矮,凡是高过绳子的人统统不合格——杀掉!估计那绳子 拴悬的高度在现代有一米七左右,由于各处的拴法不严格规范,所以四川人大都 不高,多在一米七以下。高个子都被杀掉了。偶尔有几个高个子以某种基因的方 式漏网了,却普遍被人蔑视,骂为“高长子”、“灯杆”,说是“活着费布死了 费棺材”。俗语“张家长李家短”也是那时兴起的,说张(献忠)长李(自成) 短嘛。 这些传说的印证是奶奶个子就不高。也许对女人的量法更低一些。奶奶的个 子只有一米五几,那时是五市尺左右。 爷爷的个头标准的是一米七,就是五尺七罢。爷爷算是高个儿了。 爷爷的爷爷说,祖上在湖北孝感,就是后来出麻糖的地方。果然不错,那时 孝感有两大姓:李杨两姓。所以四川的李杨两姓居多,都是那时的移民。尤以成 都为最,凡是李姓杨姓,十有八九都是从孝感迁移来的。有一个叫杨升庵的状元 公,中了状元在新都修了个状元府第,一湖的桂树,成了名胜,叫桂湖公园。这 位杨状元的祖上就是从湖北孝感迁徙来的。这个公案一直留到20世纪中叶,爷爷 的爷爷终于在祖上留下的一个老楠木大箱里发现了一本家谱,第一代在四川安家 落户的祖先叫李树基,出生在湖北孝感。于是家谱就传了下来,一代代记上,到 20世纪末,共是14代,一推算时间,正好是张大帅入川的时期。 传说张大帅破例开了一个恩,留下了一个不到一米六的田姓匠人,是川西远 近闻名的铁匠。他的淬火技术一流,但绝不外传,有人说是加了一种植物汁在水 里,锻出的刀青光闪闪,一根发丝搭上悄然自断,八个银元叠在一起,一刀下去 削铁如泥,像切豆腐干。又有说法是张大帅问他,他才吐露了诀窍,说:只要用 整个心去铸,这刀就能通人性,有灵性。这个说法也许是托词,也许真是真谛。 后来,田匠人为张大帅锻铸了一把宝刀。试刀之时,大帅苦思了好些天,试刀要 见血,须用活人为祭,偏偏大帅有个毛病:越是喜欢之物越是要选喜欢之人共享, 喜欢之刀则用喜欢之人来试,谓之爱之切怜之深。就如爱之深恨不能咬她一口或 将她吃了一样。这种极端的快感常人不能理解。他一喜欢就想到最疼爱的小妾, 无奈小妾已为金莲丧命黄泉,余下的嫔妃他也不满意。那几日他目光炯炯左右搜 索。其时,他身边的人都心惊胆战,不知殊荣和灾难会落到谁的头上。田神刀听 人讲起大帅的嗜好也敬而远之,但苦于军营内竞无藏身之地。有一天见大帅提着 刀走了过来,并且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田神刀不知怎么办,正左思右想时天助良 机,他发现一棵空心枯树,便侧身藏了进去。不料张大帅寻人不着气恼之极竞看 这树不顺眼,便拿这树开刀,一刀过去,大树立为两截,田神刀就冤冤地成了活 祭。好在刀锋如线,他只觉得一丝凉意飘然而至就魂飞故里到了童年的乡下。那 里的蚕豆花开得正旺,他嗅到青青的香味就沉入梦中。张大帅见树中流出汩汩的 鲜血来,下人报告是田神刀。大帅一声叹息,说:天意呐。这刀成了天下绝响, 竞纳头一拜,宝刀入鞘,将宝刀供于堂前,从此青锋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