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游戏开始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水中倒映着姜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让我们荡起双桨》 在老一辈四分五散、沉浮不定的时候,我的世界还是这个古老的小院。它几 乎没有什么变化。世道的变迁对一个院子来说不足为道。一个院子存在100 年, 一片瓦都不会消磨多少,而人却不同,今是昨非,红颜薄命,一夜白发,上天入 地,劳燕分飞……多少变故抵不了一片瓦石呀! 我记得有许多运动风起云涌,在这院子外呼啸而过。老宅那道大门很厚,门 后有粗粗的两道杠子,下面的一道门杠中有一个缺口,上面还有一个活动的木销 子,一滑过来就卡住了,门外用刀也拨不开了。一门关死。院子静静的。啊,愿 这道门将世上风波都关在门外多好呵。 佟英成了我最好的玩伴。 她和我同岁。大我3 个月。 女孩子的游戏照例是跳绳、跳橡皮筋、跳房、玩万花筒,踢毽子、玩七巧板、 办姑姑宴、用毛线在手上编织各种图案。男孩子就玩七巧板、玩跳棋、军棋,下 升官图,打板羽球,用弹弓“打游击”。逢上外出,可以玩玩秋千,坐坐跷跷板, 滑滑梭梭板。捉迷藏是男孩女孩都玩的游戏。从前院的右边通道过去,是那个侧 院坝,树林太小,芭蕉不多,玩玩就没兴趣了。尤其是晚上,都怕鬼,月亮挂在 天上,周围更黑,唱唱民谣:月亮光光,芝麻烧香,烧死麻大姐,气死幺姑娘… …或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在打架,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 怪……心里还是发虚;多半溜出门上街,满街满巷的疯跑,躲进不认识的人家或 小院,那刺激不比真的战场上小。 佟家不知不觉已搬来一年多了。 这佟英想跟我拉关系,她说,她父亲原本也姓李的。我说,姓李的多嘛,不 过咋又姓佟呢?佟英说,我爹是跟母亲姓的。我奇怪了,问,那你为啥不跟母亲 姓?她答不上来,嘴一嘟说,不说了。我当时并不在乎这种符号般的姓氏,姓啥 不一样呢。 和大家熟悉后,佟英就更加放肆起来—— 喊我姐姐! 不干。 喊我姐姐! 不干! 敢不干!说着佟英就用手拧我的胳膊,生疼生疼的。我妈打我时就是拧我, 不过在屁股上,叫“笋子熬肉”。 给你吃“笋子熬肉”!说着我就动手。 她的小屁股圆圆的,肉软软的。 不许摸屁股。她不高兴了。 那摸哪里? 哪儿都不准。 那我就不叫姐姐。叫妹妹。 我比你大! 你力气没我大。 比手劲。 好。谁大谁当姐。 你又不是女的,当啥子姐? 当哥呗。 一言为定。 她的手很软。像棉花。手指细长细长的,骨头小。后来晓得柔若无骨就是这 个样子了。但当时却嚷道:我还不是摸着你的手了!你说哪儿都不准摸,咋个说? 摸手可以的,她正色说。她当然输了,我一把压下去,她四个手指像四个肥白的 蚕儿在扭动。看得见透明的指甲下泛出嫩红色。比了三次,她都输了。不来了, 她赌气说,旋又故意叫道:弟娃(儿),弟娃(儿)!我冲过去,手就伸向她的 胳肢窝,一搔,她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挣扎中她的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痒 酥酥的,还闻到一股香气,说不上来是啥子香,反正很好闻。她的胳肢窝也窄, 我觉得有些软骨撑在那里,使劲就会弄断。我已完全抱住她了,她的身子只是一 个柔软的热烘烘的活动体,像鱼儿在手中蹦跶. 我只有这些肤浅的感觉。同多少 年后的感觉全不一样,因为我当时又兴奋地叫喊着:我又摸到了,又摸到了!我 最后总结道:你哪儿都可以摸哇。不跟你玩了!她叫道。佟英的杀手锏就是这句 话,我听得多了,第二天她就会回心转意的。 果然第二天她又来了,昨天的事儿好像没发生一样。她带了两个弟弟来,约 我去跳绳。我说耍“斗鸡”。这是我最爱耍的游戏:将左腿盘上来右手拉着,成 金鸡独立状,单脚跳起来争斗,互相用左脚膝盖撞,把对方撞败。佟英说,女娃 儿不兴耍斗鸡。她两个弟弟就帮腔,说:打不赢你,我们认输。这时佟英背着的 手伸出来。原来是一根新的绳子,中间编了细细的红线。新绳子,耍不耍?跳绳 是女娃子的游戏,我说不干。但经不住新绳子的诱惑,便勉强同意了。 我妥协了。两人甩绳,两人跳。跳不过去绊了绳子就罚甩绳。 轮到我和佟英甩时,她两个弟弟跳得真好,忽快忽慢都没把他俩难倒。跳来 跳去,就甩累了。我开始偷懒,蹲下来甩,佟英也跟着蹲了下来。就这么啪哒啪 哒地紧一下慢一下地甩着。佟英穿的是她妈缝的花布短裤,那些年都是这样的, 裤子大大的,一蹲下去,那布就翘起来,在那个空当中就露出了一个桃子般的东 西来,我只睃见那粉粉的桃儿中有一道缝……随着绳子的起伏,那蚕儿就在一张 一合中蠕动。面对春光外泄的风景我不解风情地发起呆来。快甩嘛,你睡着了呀! 果然那绳儿就软沓沓地落在地上。我立刻振作精神再次使劲甩起来,眼睛却不由 自主地滑向那个奇异的地方。我有些眼睛发直,头皮发麻,心跳加快,不经意间 的启蒙有如自然界的花,自由地开放,并不顾及人的眷恋和好恶,它只传达一种 生命的昭示。后来我听到一声喊叫:英儿,回家去!不知何时,佟英她妈妈站在 我的后头,厉声地招呼她回家。 不几天,眼里就长了个“挑挑”,就是一粒小籽籽。俗话叫“挑针眼”,就 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皮里刺痒痒地,直流小泪。黄黄翻开我的眼皮,上了些 凡士林。我那几天走路总捂着眼,佟英肯定睃见了,她不问。 我心里有气,却无人能述说。我觉得这事一半怪她,一半怪自己。过了十来 天,我几乎是明知故问地问她:那天,啥子事呀?你妈叫你回去。佟英说:哪天 呀?装着想了一下,然后支吾地回答:没得啥。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暗自高兴。 这个小小的秘密让我在童年的日子里充满一种无以言说的骄傲。在我的感觉 中,佟英同我亲近了许多。那小小的图形像一枚徽章,有些刺痛地别在我的心上。 然而我又有些儿怕,怕长挑针眼儿。 与此同时,那一年有一件事,让我悲痛万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悲惨的虽说 是微不足道的经历。那一天放学回家,我在院子里看见了猫儿黄黄,它似乎是蹲 在那棵它常上上下下的桃树下,见我回来,就朝我走来。它走得很慢,有些偏偏 倒倒的,我也蹲下,黄色的书包吊在两腿之间,它踱过来,想扑向我,但没有力 气了,它乖乖地用头蹭我,停在我两腿中间,然后,突然地发软,就倒在地上, 我忙抱起它,黄黄已断气了,只是两眼噙满泪,闪闪的,还圆圆地睁着。 它是老死的。黄黄说它已经十多岁了。 它等我,最后见我一面,便去了。死亡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来,脚步轻盈, 坚定不移。这是我第一次遭遇死亡,尽管是一只猫的死亡,但那时我是将它作为 家庭一员看待的。一年多前黄黄还遭遇过一次变故,佟英的妈妈那时在教小学, 她要借黄黄去做一次实物教学,妈妈晓得我不会同意,抹不开情面,悄悄地答应 了,心想只借那么一天,再悄悄送回来,不料黄黄挣脱笼子跑了,这下家里炸了 锅,我哭天喊地地大哭,不得已,妈妈牵着我的手,从小学周围的街巷一边走一 边喊:黄黄——黄黄——佟英也加入了这个行列。那像喊魂一般的呼唤回响在空 旷的小巷。寻找毫无结果。那小学离我家四个街区。佟英的妈有好几个月不敢见 我。为了弥补这个过失,小学的老师们出了个主意,最后是偷了一只花猫来赔我。 我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留下了花猫,取名花花。大约过了四个多月,有 一天傍晚,我忽然听到屋顶上有猫的叫声,循声一望,在堂屋屋顶的房脊上,有 一只黄猫在走动,向着院内叫唤。是黄黄!我大喊:黄黄,黄——黄!黄黄—— 黄黄!它听见我的呼唤,小心地顺着瓦片踱下房子,依然从它熟悉的那棵桃树爬 了下来,真的是黄黄!它一身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头,抱着黄黄我大哭了一场。 后来黄黄同花花生活在一起,但相处不好,黄黄是公猫,花花是母猫,但它们到 底不谈恋爱,见面就相对呼呼呼地打架。动物同人一样,有性格,还有个性,爱 情也一样,有缘分。 黄黄的回来,佟英比我还高兴。起码是减轻了她妈的过错。 黄黄死了,我将黄黄葬在院里的桃树下,垒了一个小坟。我平生写了第一篇 祭文,在黄黄的坟前一边烧一边哭。佟英守在旁边,也在抽泣。 中国有句古话,叫善始善终。几乎是半个世纪后我才明白它的真实含义。生 是死的开始,一个人最后的幸运和幸福是善终,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无疾而终。 没有人想到死也不愿想到大限来临的状态,要获得平平静静离开这个世界委实是 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我的一生中后来不断地遭遇目睹死亡,嗳,世上有几人善 终?!猫儿黄黄是幸福的,它平静地离开,死在最爱它的人的怀里。 后来佟英问我:黄黄和花花为啥就不谈恋爱?我说不晓得。 其实我们那时不懂啥子叫恋爱。那个年代,恋爱这个词很少用,爱情这个词 更是废除了,叫“好”,比如,谁和谁好了。有一天我在街边见一个瞎子测字算 命,我见有人抽了一个字:好。那瞎子说,好字拆开就是一子一女,就是一男一 女,一男一女就好,问为啥呢?瞎子解释说,女字中有一个洞,子字中有一个杠 杠,杠杠正对着洞洞,所以就好。我将听来的话同佟英讲,她说瞎说,我告你妈! 这些说法和意象就像童年时玩的七巧板,那些无知无觉的木块。我和佟英就像那 些木板。我有意岔开话题说,不说这个了,我妈又做了醪糟儿了。一听醪糟,她 就嘴馋了。还是在床下,我说。床是妈的大床,佟英从没进过里间,好像是一个 禁地。她说,你去偷点来。我趁人不备去床下摸,却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原来 是夜壶。再摸,才摸到小罐子,用小碗舀了些出来,蹑手蹑脚溜到前院,佟英几 口就吃完了,说不够,要我再多舀些醪糟儿浮子。佟英说,你妈做的醪糟最好, 又甜,浮子又多,听人说,心肠好的人做出来的醪糟才好,我妈做的老发酸。我 暗自得意说,当然,我妈人最和气善良。没两天妈就发现坛子里的醪糟儿少了, 对我说,醪糟还没酿好,生的吃了会脱肛。我想撒谎不认账,还没说出来妈就说, 不是你还是哪个?不准撒谎,吃了就吃了。我讪讪地溜了。我到前院去问佟英, 你脱肛没有?佟英说,好像有点不对。我说,我睃睃啥叫脱肛。佟英坚决地说, 不行!为啥要给你看?我先看你的。说着笑了,晓得失口了,不好意思说,我才 不想看呢。我说,我想睃。佟英说,有啥睃头,邦臭(她把“滂”的音念作“邦” 的音)。这时花花来了,我的注意力一下转移了,又想念起黄黄来。佟英说,我 喜欢花花。我说,我是男的,当然喜欢男猫,你是女的,就会喜欢女猫。我一直 以为这个道理是天经地义的公理。没想到佟英却说,人和动物不一样,人是男的 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阴阳相吸嘛,你物理白学了。我说,那你喜欢我哕, 我是男的。佟英晓得又说漏了嘴,说,你不是男的,是公的!说着一溜烟跑了。 两小无猜的戏言是真实的,无心的,像风,吹过无痕。但死亡却是真实的, 沉重的。 那一年我突然听说田姑爷死了。大人们说起这件事都是耳语,声音很小,且 语焉不详。当然是后来才知晓的大概:田姑爷曾放了一笔贷款,逼人急了,出了 人命。解放前这种事儿多了,王胖子将这事摆平了,可是天道逆转,加上田姑爷 平时小气抠门,他被定为恶霸地主。不仅如此,有人告状,说他家里藏有刀枪。 那是“清匪反霸”时期,一查,果然有一把手枪,是当初王胖子送的,年久日深, 自己都忘了,枪已锈迹斑斑,拉不开栓了。于是私藏枪支的恶霸地主理所当然地 判了刑,劳改,去了新疆。那地方对我们而言是远在天边的蛮荒之地。对这件事, 家人亲戚都噤若寒蝉。才一年多,田姑爷死了,据说是心脏病突发。这事是三年 后才通知田家的。寄回来遗物:一副金边眼镜,一支派克笔,一件衬衣,还有一 份证明,证明上说,田一纶劳改时表现尚好,因心脏病发作,经卫生所抢救无效。 田姑爷解放前如鱼得水,都说他精明得双手能同时打算盘,可是他牛不逢时。 解放了,刚开始公私合营,当了个工商会副会长,一被劳。改,就啥也没有了, 他的几个茶庄姓了“公”。八娘则成了普普通通的职员,所有财产变成了公家的。 那会儿天天批斗他,八娘紧张得要死,一会让交代,交代啥子呢,不管事的八娘 啥也不晓得。于是吼声起来:不说!再不说就敲沙罐!有一天说,你们几个人都 不老实交代,送“市大监”去,走!八婊这时已经麻木,去哪里也无所谓了,她 低着头木木地跟着出了门,走到门口,屋里又一声断喝:李白蒂回来!她停下, 转讨头来,一个声音说:哪个喊你走的?当时她没有抬眼,只听得那个声音很熟 悉,但一时想不起那是何人。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那空白处全是豆腐渣似的, 想不起任何事来。再后来,八娘一落千丈,谢天谢地,她没进“市大监”,成了 一个合作社的工人。好多年后她才想起,当初就没有想到将家里的那些首饰呀、 字画呀、文物呀放到李家去呀,金银珠宝可以埋在地下呀,咋个就转不过心思呢? 转念一想,那时命都顾不了,还管啥子财产呢!亲友们说,如果再过50年,田姑 爷这样的人或许会再次呼风唤雨,成为新富。可惜人生不能重来,命也,时也, 如此而已。 田姑爷和我八娘留下三个子女,这就是我的表哥、表姐和表弟。表姐和表哥 像八娘,表弟像田姑爷,脑袋瓜灵醒,伶牙俐齿,可惜因为家庭出身的重压,表 弟也没能在事业上有啥作为,技校毕业,先当了工人,后转干部,也没能发挥他 的长处,只是压抑的聪明从嘴上表现出来——当然,这一切家族事件发生时,他 年纪还小。 那时,田姑爷的去世离我还很遥远。他慢慢淡出我的生活。 而那一年,黄黄的死我很悲哀。虽然六娘和八娘还是不时到我家来,她们没 有悲伤,只字不谈有关丈夫的事,我少不经事,也没太多地注意一个人心里的伤 痛。那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日出日落,院里的花开了 又落了,侧院的树林黄了又绿了。板壁上的绿漆早掉了,露出了发黑的木色,院 里鱼缸的红石上的青苔更厚了,侧院的小水塘快干涸了,积满了黑黢黢的淤泥, 黄黄(不是猫儿黄黄)也老态龙钟,手脚不麻利了。花花代替了猫儿黄黄,在我 面前撒娇。那年夏天,佟英戴上了红领巾。那是烈士鲜血染红的。我问我的九娘, 她也说是。我对这种说法心存疑问但不敢问,然而我同时还是对神圣的红领巾充 满敬畏。我赔着笑对佟英说,我摸一下。佟英头一扬说,不行,你没有入队!不 能摸的。我眼睁睁地望着那鲜红鲜红的红领巾,心中充满羡慕并感到小小的鲜红 的心受到了平生第一次深深的伤害。人家说,我的家庭出身不好。 说到红色就想到鲜血。血是红的,在我被蚊子咬过的手臂上。我想起了那年 夏天,蚊子也特别多。真的。 入夜,从大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叫唤声:蚊烟儿药蚊烟儿,买二仙牌香料药 蚊烟儿哟——这声音像是从好远好远的过去传来,亘古不变,带着一种凄惨委婉 的气韵渗入人的内心。多少年后,一想起这个声音,我马上就回到从前,回到童 年,回到那个深深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