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投奔延安和革命串联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一呼呀嘿 呀呼嘿呼嘿 呀呼嘿呀呼嘿呼一呼呀嘿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记忆的排列肯定不是按时间顺序储存的。世事的东拉西扯就是佐证。历史仿 佛被偶然的手纠缠在一起,又被命定的手解开。王胖子被镇压时说,我救过一个 共产党员,她叫李白蕾。田姑爷在劳改时交代,他有8 根金条藏在家里茅房的地 下。五姑爹在病床上让五娘给湖北老家去一封信,想联系中断了半个世纪的亲情。 和尚三哥自从在一次麻将桌上消失后,就此没了音讯,渺无声息地失踪了。历史 漫无头绪的线索永远繁复凌乱。世事如网,谁能理得清?所有的事件都没有理清、 理顺,埋在一团乱麻中。当我梳理这一切时,人去楼空,斯人远逝,云烟缥缈, 四顾茫然。 此刻,有一条线索从云雾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串联,我跟着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徒步向西安进发, 目标是延安,那是那会儿人们心中的革命圣地。我们带着棉毯、水壶和宣传品, 打着一面红旗,沿途散发传单,还有我们自制的毛主席画像。像是木刻印的毛主 席穿军装的侧面像,在领章处套印了红色。我一身黄军装,扎着皮带,戴着红袖 章——这是最时尚的装束。我没有黄军装,心里非常不安。正是冬天,天寒地冻, 滴水成冰,南方的棉衣显得太单薄了。啃着已冻成冰块的馍时我们不觉得冷和苦。 身上沾满了稻草,那是昨夜接待站留下的。20岁的年轻人心中是一团火。沿路有 当地的红卫兵接待,也有的村革命委员会派出同样戴红袖章的人在村口上盘查, 盘查的内容不是查证明、手续之类,而是对答毛主席语录。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 对答之后要背三段毛主席语录才过关,有的竞要背“老三篇”中的一篇!背 完,马上笑脸相迎,伸出粗黑的手同我们相握,表示是战友了,是同志了,是一 条路线上的革命派了。请,进村喝一杯热茶。粗大的茶叶浮在水面上,屋里冒出 烟火的呛人味。小孩子们围着看热闹,我们就分发带来的宣传品,当然毛主席像 的小画片最受欢迎。然后再次握手告别,出了村,向我们的目的地进发。 那时的行程是每天走90华里。脚打泡是在第二天发生的,接着是脚踝痛,第 四天是胯关节痛,第五天是膝关节痛,然后是整个下肢,腰部,全身……每天痛 一个部位,每天转移痛的地方。10天后全身各处都痛过来后,整个人就麻木了, 只是机械地走。北风呼呼地刮着,直刺肌肤,脸冻得像红苹果,却不光洁,还长 了一层干壳。当地人都那样,脸上两坨红斑,成了“红二团”。三十多年前红军 走过,之后无数的青年投奔延安也走过,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年九小姐——我的 九娘同她未婚夫邹云仁也是走的同一条路! 事情的揭秘是在一天晚上,在川陕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天已经黑了,在村 外约二里路的山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茅草房,一个汉子在路上接着我们,说有人 病了,病人是一个老人,屋里很暗,只有一盏灯草点着的油灯,四面通风,老人 蜷缩在木板床上,被子是光棉絮,颜色同整个房子一样:灰暗发黑,没一丝光泽。 老人黝黑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坑洼,只是一个僵死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白在动。我 们拿出仁丹和十滴水给他们,那汉子千恩万谢地作揖,用水给老人灌了下去。老 人喉头咕噜一阵就安静下来。我们坐在地上的枯树干上,听汉子说话,那话带有 很浓的陕西口音,我们听得很吃力,大概听出,他爷俩不是坏人,他爷还救过共 产党,可是村里人不信,也没人作证。正说着山坡下就有火把和电筒的光传来, 汉子就发起抖来,那老人突地坐了起来,像还魂的僵尸吓我们一大跳。接着就冲 进来七八条汉子,不由分说将老人拖起来。老人大叫冤枉,哭诉着说,我真的救 过共产党哇。来人厉声对我们说:他是地主,牛鬼蛇神!你们阶级觉悟哪儿去了! 这始料未及的一幕让我们有口难辩。那汉子还想解释,被人拉扯着不让讲话。老 人从床上被拉出来时,我们才发觉他没穿裤子。来人又将他搡回木板上。一群人 还骂着,另几人就让我们到村上去。我们就跟着人下了山,远处还传来叫骂声。 村子里一问小屋挤满了人,都戴了红袖章。一个头儿样的人对我们说,这老 家伙是地主,有两亩山地,你们没见他们没袖套?地富反坏都没有咧!想着那月 黑风高的场面,我不经意地向:他说他救过共产党?头儿哼了一声:那话说了几 十年了,谁信! 我脑海中显现了三十多年前的画面:一男一女的共产党员躲在小茅棚中,一 群国民党兵冲进来,他们被抓走了,那男的瘦高个子,学生装,女的短发,是学 生装还是旗袍呢?这是1938年的寒风凛冽的冬天,情景就像刚才发生的一样,旧 景重现,不过人换了。时间换了,主角换了,内容换了。我猛地醒了,身下是稻 草,一股牲口的臭味弥漫在这间土坯房中,同行的人都睡着了,我异常地清醒, 周遭很静,偶尔有一两声狗吠,身上似乎更冷了,棉毯已缩成一小团在胸前,穿 着解放鞋的脚发麻,我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转来转去。 我不敢将我的猜想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我装着无意地打听那个地主咋样啦。村里人说:死了。 没有谁能拾起历史的线头,更没有谁能将线头串起来,于是所有的事件、情 节、谜团就散落在时问的大地上,最后成了尘埃同土地融合一起,成了这片专门 埋藏秘密的大地。 那次串联结束后,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乡,我对九娘说:我到了延安,她没 有反应,我又说,我听说一个人救了两名共产党,一男一女,九娘还是没有反应, 我又问,你和邹姑爷是不是1938年去的延安,九娘这次点了下头,慢腾腾地说, 没到,半路就给抓回来了……她显然不想回忆往事。临走时她说,你又在哪儿去 听些故事来摆?我说不是听的,九娘说,不是听的,你在场呀?最后她说,有空 来耍,哪天我去看看奶奶,我给她留了一瓶酒,要不,你带去?不不不,我说, 你拿去孝敬嘛,不然老人家记不得是哪个送的东西哩。那次不是张冠李戴了吗, 你送的罐头老佛爷说是八娘送的。九娘笑笑说,都一样,都一样,对了,听说霁 明送过一次酒,是酒精兑的,人家说工业酒精有毒,吃不得,你还是先将这瓶带 去。我接过这瓶酒,心想,老佛爷就品不出好坏?奶奶的酒龄恐怕比我们年龄都 长,每天必喝,但不多,就一小杯,这杯被八娘戏称为“三球杯”。八娘笑说, 这杯,一倒就满球,一喝就完球,一碰就倒球——果然,这杯就不到半寸大,高 也不过半寸。奶奶不吃饭可以,没酒不行,每顿必喝,喝了就不吃饭。酒是她的 命根子。我拿酒回去后,说啥子她也舍不得倒掉酒精兑的那瓶酒。九婊说,我再 搞一瓶来,偷偷给换掉。说酒的事九娘有兴趣,说过去的革命历史,她反倒没兴 趣了。虽然那是多么激情燃烧的岁月呀! 我所知道的是九姑爷回来后就有些神经不正常,据说被关了几个月,听说还 通过田姑爷的关系求过王胖子。九姑爷身子本来就弱,又是肺病,病歪歪的,常 常一个人关起门来哼: 你是灯塔, 照耀着黎明前的黑暗; 你是舵手, 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他最热心也是最正常的时候是在田霁明表哥去他家的时刻,他极其认真地教 他学五线谱,他的谱子就那么几张:除了《你是灯塔》外,还有《国际歌》《解 放区的天》《铁蹄下的歌女》《义勇军进行曲》。九姑爷解放后多次受审查,但 不了了之,同时也没有工作。然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共产党,可以说他这一 辈子是个革命的爱好者,但永远是业余的。 延安事件后,九娘才入党。她一生对九姑爷忠贞不渝,一直尽心尽力地呵护 照料多半时间卧床不起的丈夫。他们的三个女儿成了我的表妹,对父母这段经历 她们一无所知,我告诉她们,她们笑笑说:那是过去,人都有过去,过去就过去 了。 九婊一直在学校教历史,后来成了中学的少先队总辅导员,50年代这也是一 个很显赫很重要的工作,领导的器重从反面论证了历史的清白,但九娘的仕途到 此为止。九姑爷呢,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流行歌曲层出不穷,九姑爷至死都只会 唱一首歌: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黑暗; 你是舵手,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这首歌他说不清名字,我晓得,就叫《你是灯塔》。 半个世纪后,我的作家朋友周嘉写过一部长篇,篇名叫《等他》。写的就是 这首歌,他将“灯塔”两个字变成了“等他”——他是谁?等谁呢?——我们一 辈子都在等。等待命运的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