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游戏变成真的了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胜利时想你心里明 ——《抬头望见北斗星》 我亲眼看见佟英走进那栋大楼,她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件黄军衣穿着,长辫子 变成了时髦的刷子般的小辫,用橡皮筋扎起,翘得老高,军装显然不合身,大大 的,袖子卷了起来。但能感觉到她玲珑的身子在里边自由晃动。我不是跟踪她, 我只是偶然路过,上街去买糖票供给的白糖。白糖缺货,可以买“裸体”水果糖, 这水果糖有一股很浓烈的水果香精味。我决定改日再买,这时就看见佟英快步地 走了过来,她手上拿了一份传单,边走边看,不小心撞了对面一个工人模样的人, 那人又故意撞她一下,不怀好意地笑,佟英不理他,那人得寸进尺,干脆挡住她 的去路。那是个混乱的年代,我本无英雄救美的心思,何况我对佟英有一种仇恨, 因为互相不理睬,多少伤了点自尊心。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工人硬向佟英散发 一份传单,是《火线战报》,佟英无奈地接过,瞟了一眼,说:造谣!工人说, 你手上这份才造谣哩!我想,这是两派针锋相对的传单。正纠缠不休时,一声枪 响打断了这场纠纷,人群一下沸腾起来,佟英一闪身就跑进了大楼。 这是市中心的大楼,有4 层高,是当时全市不多的最高建筑。街前是市中心 的广场,广场对面也有一栋楼,也是4 层,是某局的大楼。这时从两座楼里传出 对射的密集枪声。广场顿时空无一人,人流潮水一样闪开了,躲在楼边的人行道 上,伸头观看。 刚才第一枪就是这边大楼里打出的。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佟英进了那栋楼。楼 道上人来人往,楼梯上堆着沙袋和木箱,横七竖八的,也没人顺一下,自顾自地 挤着上下,踩着满地的大大小小的传单、号外和报纸。有的人戴着红袖章,拿着 枪,没有人盘问我,我看上下的人说说笑笑,咂着烟,并不紧张。我有些紧张, 怕人问我是哪一派的,弄不好被当成奸细咋办。我观察进出的人不全是武斗队的, 有看热闹的闲人,不关痛痒地说着几天的战事。昨天有一个人受伤了,就是在那 个窗口,有人说。一个络腮胡接着说,叫他躲进来点,他偏要充好汉。我从他们 之间挤过去,络腮胡布满红丝的眼眨巴两下,说,别乱挤了,有啥好看的,小心 点儿!我微笑一下点头,赶忙追上去,佟英没了影子,她是直奔5 楼去了。4 楼 的每个房问都是空的,窗口都堆了沙包,有人睡在地上,有人靠着墙打瞌睡,还 有的在吸烟,嘴里骂骂咧咧的,听得出是在骂对方。这时枪又响了,疲倦的人又 活了过来,同仇敌忾地从窗口伸出枪,乱打一气。我看有的人不敢抬头,埋着头, 不用瞄准就扣了扳机,听见子弹嗖地一声很好听地飞上了天。正看着,一个粗嗓 门喊道,快,给我拿子弹来。我循声望去,这人背着身子,长得五大三粗的,穿 着军服,快快!说着向后反伸出手,比划着,我回头一看,周围没别人,他叫的 是我吗?这时我见墙角果然有一箱子弹,我忙抓了一把给他,他一回头,我愣了, 是王莽子。 我是好久没见过他了,更胖了,好像嘴角有了胡子,而且几天没刮了,可能 还几天没洗脸,黑黝黝地,像个工人。 他也愣了一下,说,你来干啥? 我来干啥?我不干啥,啥也不干,就是看看,我心里正没好气地咒骂时,王 莽子却嚷了起来:你是×派的吧!这一吼就有人冲进房,搜他,有人喊叫。我还 来不及分辩,几个人就上前抱住我,我闻到一股劣质的烟味、酒味和酸臭的汗味, 我衬衫的纽扣一下被撕开。我四肢动弹不得,更不要说反抗和还击了,他们从我 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谢天谢地,是我刚才在楼下街上拾的,是这派的传单,那 几个人的态度就好了些,松了手,我这才结结巴巴地辩白。这时王莽子过来,狠 狠地盯了我一眼,手上拿着一叠传单,你说是本派的,你到窗口去撒呀,证明你 是革命派呀,他拖长声调说。这小子太恶毒了,这不是让我当活靶吗? 我哪派都不是。 回忆起来,当初谁不想革命哪,可是两派都声称自己是最最最革命的,再说, 当时要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我不是,就错过了最初投身革命的本钱,不要阿 Q 革命嘛,再说,革命不分先后,当我决定要投入亿万人都参加的游戏时,游戏 规则已变了套路,各派早纷纷成立兵团组织,事件层出不穷,都被夸大放大,添 油加醋,真相谁也不知,是非不再重要,如同几十年后的炒作和作秀。我不是不 想坚持革命路线,在那个关键时刻,我的热情被王莽子的恶意激将刺激和调动起 来了。我一把抓过传单,斩钉截铁地说,有球了不起,我撒! 我踏上沙袋时,感觉到脚往下一陷,塑料凉鞋里一下钻进了沙粒。这时我大 半个身子已露出窗口,印象中窗框是粉绿色的,漆已剥落,像老宅的窗框和板壁, 窗子是开着的,没有玻璃,脚下的沙子痒痒的让人不舒服,这些感觉都是一瞬间 的。由于沙袋破了的缘故,我差点滑了下来,身子佝偻了一下,正是这下救了我 的命。啪的一声一颗子弹飞了过来,在我的手臂上擦过,一股灼烫的痛直钻心肺, 我伸出的手很自然地将一摞传单撒了下去。我想象那一瞬间的天女散花一定很好 看,可惜传单是白纸印的,如果是五颜六色多好啊。其实,这都是事后的感觉, 当时我从窗口的沙袋上跌了下来,似乎口中还中弹似的啊了一声。我摔在水泥地 上,手臂上渗出殷红的血,我是看见刺目的血才感到痛和怕的,我呻吟起来,有 些故意的成分。王莽子过来问:咋啦,没伤着吧,痛吗,可能他这才感到问题严 重了。 我后来晓得,两幢楼对峙一个多月,打了无数子弹,楼里只死了一个人,倒 是楼边看热闹的人被流弹打死了3 人,伤了7 人。 我当时意识到在王莽子面前哼哼有失身份,我马上停声。有人找出纱布给我 扎上,我拒绝了。我低头将衬衣用嘴咬住,另一只手哗地撕下一条来。这动作多 半是从啥子电影里学的。这时我听到一声尖叫:哎呀,你—— 我一抬头,是佟英。 那天晚上,她破例到我家来了,她在二门外站了一阵,黄黄看见了,喊她: 是小英子吗,进来呀进来呀,好久不见你啦。佟英有些迟疑地进来,用眼搜寻我 的房问。我已经搬到右边第一问了,听见说话,我不吱声。我心里还在记仇,不 是手臂上缠着纱布的伤口疼,是心口疼,她一定是去找王莽子的!——这道伤疤 更深。我怀疑我不理她是假的,是故意的,可是我从没想起过她,临近毕业那两 年,功课重,又是阶段复习又是总复习,而且我还学会了象棋,学会了集邮,哪 有心思想小孩子时的游戏,真的,我早忘了她。既然忘了她,她跟谁与我有啥关 系?然而就是心里不对劲,看见王莽子就新仇旧恨地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我等 着她敲门,只有敲门声才能了结这种烦闷烦恼的情绪;如果她不来,也许这种心 情会淹没我。就像下象棋,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对方不走,那心头的急啊;又像 与人用军棋赌邮票,总想翻开那立着的棋,看是不是我猜想的那张棋子。我装着 在翻书,打开数学书。又觉得不对,她是大学生,让她看笑话呀,又拉过一本书 来,是闲书,一本唐诗。听黄黄说她好像在家闲着,让她看这本她不感兴趣、多 半从没看过书,一时间我心里找到了一丝平衡,哼!可是我等了一分钟,没听见 她敲门。我有些坐不住,那书上的字变得丑陋起来。我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 拉开门一我吓了一跳,佟英正站在门口,只见她满面慌乱——原来她正从门缝中 窥视屋内呢。那门上部的木板裂了一条缝。 我突然想起她多年前的把戏。 青春的秘密在解密后啥也不是!这奇怪的念头当然是我几年后冒出来的,只 是当时她脸贴脸地站在我对面让我吃了一惊。可以说我是好些年没同她这么近地 逼视过了。我见她眼神中的慌乱变成四散的光亮,电一样地闪过便熄灭了。她的 眸子转过去,身子却挤了进来,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我还有体温的椅子上。 我啥也不好说了,心里寻思是从骂开头还是从手臂的伤开头,抑或是从质问 开头或从别的啥子事儿开头,我还想要么干脆不说话看她如何开头,她可能要说 对不起,可能要先流泪,可能要正儿八经地关心我的伤势,可能要先绽开一个笑 容,可能还会同我一样不说话等我开口。 其实都不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广柑。新津的。 她晓得我爱吃广柑,爱那种酸甜味。这个广柑很大,在15瓦的灯光下发出晶 莹的光,上面带两片墨绿的小叶和一个把,她用手提着,用晃动的广柑代替语言。 她的动作和这个鲜活的广柑将我带入深深的往事中,这个距离让我无法发作—— 无论是发火还是生气、咒骂、嬉皮笑脸、作古正经、冷若冰霜——都不合时宜。 她的嗓音也变了,软软地: 吃吗? 我沉默。我一时想不起对付她的招数。 她也不吭声。用两根纤细圆润的指尖,将蒂枝摘去,也许是故意的,她的小 指和无名指优雅地错落有致地翘起,就是世人所说的兰花指。这个动作表演完后, 她瞟了我一眼,接着用手握住广柑,使劲用力捏着。由于手小,她另一只手也来 帮忙,双手握住广柑使劲,屋里顿时发出一股广柑的清香。她不断使劲,脸挣出 红晕。我马上明白了她要干啥——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一种吃法。那时能吃广柑的 机会不多,水果向来是孩子们的奢侈品,要慢慢享受这个可口的水果,不是切开, 不是剥皮,我们常常是将它用手揉来压去,让它变软,让它的内瓤都变成一种稠 稠的汁水。这时用小刀(最好是竹签,刀容易划一道长口子)在果皮上开一个小 口,用嘴慢慢吸吮。好玩又有趣,一个广柑可以享受半天哪,同时可以一边玩一 边吸,不妨碍学习看书聊天甚至还可以走路跑步跳绳跳房咧…… 我落人了时间的陷阱。当她说,快帮帮忙嘛,我就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这个广 柑。 操作很快就到位了。她说“好哕”的时候,我就从那个小洞中吸到了酸甜的 果汁。味道好极了。 我吸了几口,将广柑拿在手上,问:就一个? 嗯。 吃不吃? 她摇头不说话。 我一人吃总是不像话嘛。我再次说,吃嘛。 我递给她,她一手接过去,也没擦,就吸了起来。 我突地想起几年前吃夹核桃的事。暗自好笑,却没说出来。我想她已忘了。 我后悔没在那个洞里悄悄吐一点口水。 她也只吸了三口就又递了过来。 可能是我分神,她问,你暗笑啥子? 我说,没有呀没有呀,我看你吸得好过瘾嘛。 当我的嘴触到那软软的果皮上时,我想到她的嘴唇。 许多联想和暗示一股脑儿地涌上我的心头,往事就从那个洞里汩汩流出,温 暖着,甜蜜着,淹没着,浸润着…… 我和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过去今天现在,就和好了。我俩总是没来由地分手, 又轻易地和好。这次,我甚至没有问一句最想问的话,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