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花的心藏左蕊中 空把花期都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 从不轻易让人懂 ——《花心》 在生活中某一些事件悄悄发生的时候,另一些事件就迫不及待地闯入生活。 我在回忆中终于发觉,生活永远不是孤立的,一些表面的显性的生活让人置身其 中,另一些却永远不为人所知地发生着,像一股生机勃勃的暗流不可阻挡地汹涌 澎湃,最后,将生活的堤坝冲得七零八落。 老宅的生活过去几十年几乎没啥子变化,像一组慢镜头让人从容去品味,这 后几十年就不同了,像8 倍快进的录像,跳跃着,闪耀着,不刻意捕捉就不会留 下印象。一个城市的符码,就是充满着偶然性和可能性的变数,熟悉而陌生,亘 常而多变。 首先是明哥婚变。 那天他突然来家找我妈妈,说想来老宅住几天。我的弟弟上山下乡去了,隔 壁空着,妈说将那间房腾给明哥。他说他有个作曲任务,想静静地写东西。然后 他东拉西扯,看得出他神情不定,欲言又止。等妈一走,他对我说:老弟,帮一 个忙。啥子忙?我问。他说,我要带一个人来,女的,悄悄住几天,你要帮我保 密。到底咋回事嘛?我又问。明哥说,哎,说来话长。她叫张月明。 我问:那张……什么,是谁? 他说:女朋友。嘿,来了再详谈…… 他补充道:我与你表嫂已离了。 他心急火燎,说你帮我收拾一下房间,我晚上来。不容我细问,他就匆忙离 去。我想,瞒别人可以,我在隔壁,妻子静芬总是瞒不过的。我淡淡地说,明哥 要来住几天,还有一个女人跟他来。啥子?!静芬叫了起来。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说,保密。咳,这咋个可以?静芬说。我说,他说他已跟表嫂离了婚。静芬不吭 气了,一脸的不高兴和疑惑。我为了不节外生枝,忙说,我去隔壁打扫一下。静 芬说,我去吧,你收得干净啥子。她不情愿地到隔壁去了,只听得那边弄得乒乒 乓乓地直响,我想是她故意的。 晚上明哥来时,先是一个人小心穿过前院,找到我打开房间,说,她在外边。 你看看前院的七伯和胡业在不在,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出去在街口将张月明领进 来,我就不出去了。我说胡业已搬走了,七叔睡得晚,喝茶去了,这会儿准还在 茶馆里。他不理我的话,说,反正悄悄领人进来,不要给人看见。我突然被他推 到一个做贼似的角色,心中有一种好奇,我探头探脑地溜出去,见一个女人正站 在街口,见我出来便迎了上来。我没说话,她便跟我闪身进了院子。我这才发觉 不经意间表哥老了一大截。细推算,他已经50岁了。他穿一件蓝色晶光尼龙夹克, 头上随意戴着一顶石磨蓝布的巴拿马小帽。这个女人,二十几岁,似乎比表哥高 些。白净细嫩,丰满高大。衬得表哥瘦猴似的。 我们进了隔壁那间房。 静芬突然出现了,明哥有些尴尬,旋镇静下来,笑着问好,说,麻烦了,麻 烦了。静芬悄声问我:他们住一块儿吗?看样子像。我说。她眼神还想问,那意 思是“办好手续没有?”然而我更忧心的是:他到底跟表嫂离婚了没有?这事并 没有落实就答应让他住进来了,这咋办呢? 我试探着说,这单人床太小了。就这挺好,挤一挤就行了。他用普通话说 (我后来明白张月明是说的普通话),满意地搓搓手。我无话可说。只得故意问 起表嫂,他断然而肯定地说:离了。我还能怎么办?去问是来不及了,那些年没 电话,不像多年后家家有了电话那么方便。我们已经贸然让他来了,当了同谋当 了帮凶,再去征求表嫂的意见不仅为时过晚而且更显荒唐。 他对这间屋子很心满意足。我这才发觉房里凌乱,看样子静芬就没好好打扫。 明哥却忙开了,主妇般扫地拖地理床布置整理桌上的什物摆设。然后又像小伙子 似的搭凳子爬上窗户挂上新找出来的窗帘,最后像姑娘似的细心将灯头拉来拴在 床边,又用夹子将一张蓝纸夹成漏斗形的简易灯罩套在灯头上。屋内本来光线不 好,如今开了灯更觉半明半暗朦胧幽昏。他孩子似的环视一周,看看张月明,有 些欣然怡然陶然飘然。张月明却腼腆。见人只是笑笑,无话。不动手,看明哥忙 上忙下。我却晓得以前明哥是当公子哥儿惯了的,从不做家务,平素连袜子手绢 都不洗一次。 当晚我和静芬一夜无话,说啥都不好。 第二天表哥说:昨天一夜没睡好。为啥?我以为是小床太挤。表哥做了滑稽 相:她腰痛,让我给她捶了一夜背。你活该!我笑着揶揄他。他撇了一下嘴,又 做了个滑稽相。他的性格还和过去一样:凡事都无所谓。这一动作使他年轻了20 岁。 嘿,这次全靠小张了,要不—— 表哥倒不忌讳什么,一五一十地说了。一年前,经朋友介绍他同小张认识了, 明哥是歌舞团的音乐创作员,偏偏小张又喜欢音乐,老是在一块儿录音。于是就 …… 说真的,一开始并不想什么,只想谈音乐,然后谈其他,完全是语言做了媒 介。他说。我想象得出,语言也要穿各种衣服的呀。可以穿严肃的、一本正经的, 也可以穿布拉吉、迷你裙……语言与语言接触,是一门更艺术的学问。表哥是内 行。后来听说小张跳过贴面舞,那些年这是个非常严重而又难听的罪名,又说她 因与四个男人有关系而被拘留,那时她已经身怀有孕。 她只要一句话,我就弹进去了。表哥极感动地说。他改用家乡话说似乎更利 于表达。 你相信那是你的?我指肚子里的孩子。 他有些不安,说,反正,她一个也没供出来。 噢。 关了四个月,放出来后,小张就回老家去了,做了手术。她在厂里待不下去 了。从北京回来,没法露面,所以想来老宅休养一阵子……你不晓得满街到处是 熟人。他又撇撇嘴,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那潇洒的神态像在谈别人的事。小张 被拘留时,那四个有染的男人一个也没露面——或许唯恐避之不及,或许根本就 不存在那四个有染的男人,倒是明哥悄悄给她送东西:精心灌进猪油的牙膏呀、 藏了一封信的卫生纸呀……总之,演尽了属于爱情范畴的小把戏。 她说我这人心好。最后他颇得意地说。 小张仍是少言少语。 常常是白天他俩就外出,不知到哪个公园躲起来,他是要躲开在家吃饭,因 为妈问过几次了,要为他准备饭菜。他说,不用不用,我在外面有朋友开饭馆。 妈觉得很是歉意,一再表示还是回家吃饭好。明哥总是说不用不用了,未必我还 客气呀。晚上照例是明哥陪我们吹牛,小张照例是待在小屋坐着靠着躺着翻书, 化化妆,整理衣物,或是跟我女儿吹上几句,教女儿画小猫小狗叠纸船纸鸟纸飞 机。如果晚上我有客人来,他就礼貌地用普通话说你们先吹着我们出去散散步, 然后借故溜了。他俩不愿见任何外人。世界太小,怕遇上熟人碰上尴尬事。 小床前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高档化妆品、营养品。小张每晚要喝一瓶蜂王浆, 几盒空盒堆在那里。几筒卫生纸几天就光了。消费速度惊人。 晚上明哥说,我给小张买了一件羊毛衫,你们看看怎么样?小张淡淡一笑, 算是表示高兴,但没有去拿的意思。明哥抖动着拿起一件浅咖啡色带黑色图案的 新款式羊毛衫。她还满意。小张又是微微一笑。式样和色彩、图案的确漂亮。按 理说,女人在这种场合会穿上试一试的,可小张仍是笑笑而已,毫无张狂炫耀的 表情,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的文静动摇着我的印象和判断。 不几天明哥已给小张买了四件羊毛衫,大有讨好之嫌。羊毛衫很薄,并不御 寒,纯粹是装饰品。何况,穿这件不得套那件,要那么多干啥,总之,属于奢侈 品。好在几件羊毛衫的色泽式样无可挑剔。明哥还是有眼光的。可是我和静芬不 约而同地发现:明哥自己一样东西都没买过。 这不是花钱买个……静芬嘀咕着对我说。 我无言以对。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倒也相安无事,但我的歉疚感却与日俱增——主要 是对表嫂。无端地搅进别人家庭纠纷,并且充当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这一切发生 得非常突然又非常自然,却令我非常不安。 表嫂是省歌舞团的舞蹈编导。身材好,业务强,无论什么舞,看一遍就会了。 明哥和她结合可能是因那台上京调演的歌舞剧。表嫂是编舞,主题曲是明哥搞的。 我至今还记得那旋律和歌词: 大雁啊,你告诉我, 你见过的地方最多; 大雁啊,快带着我, 到温暖的地方筑窝…… 那时表嫂刚19岁,正是绮年玉貌,她一心想在业务上进取,对许多男人的进 攻置若罔闻。“我去准行!”明哥那年20出头,对屡屡败北的男人们说。他打了 一次赌,像多年前孝哥那次赌注。对女人他历来自信。果然他赢得了她的心。这 情景很像孝哥那桩赌来的婚姻。可是婚后,他的热情倏然消退。目标已经达到。 他的激情仿佛总是在追求中才能被激发。生活变得索然无味。他从来不陪妻子上 街,没去看过一场电影,逛过一次公园。 阴差阳错的是:表嫂是个贤妻良母。她容忍一切。一日三餐把明哥照顾得十 分周全。那时还没有洗衣机,明哥连手绢也没洗过一次。后来有了双胞。妻子的 爱似乎全扑在一对儿女身上了。可是,明哥并不觉得幸福。每一双漂亮的眸子和 柔软的腰肢,都能让他产生非分之想。他的心处于不安定的躁动之中。他把关怀、 体贴给了妻子以外的别的女性。这是一种乐趣。 30年前的一个初夏,也是傍晚,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明哥刚 同表嫂确定了关系。她送给他的一束馥郁的栀子花正插在桌上的花瓶中。他身披 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正兴致勃发地写完那首主题歌…… 这时,从半开的门中悄声走来一位少女,一声不响,脉脉含情的注视着,等 着他的一句话。那是另一位爱他的姑娘。那少女穿了一件粉绿色的连衣裙。小雨 还在轻轻地飘洒着。他惊呆了,他后悔她来晚了一步。一瞬间,他觉得她是天底 下最美丽动人的女人。他俩没说话。他见她穿得单薄,便把自己身上那件羊毛衫, 轻轻披在少女身上…… 这个故事是明哥的儿子、我的侄子龙龙告诉我的。他说,爸爸永远都想着那 个女人。据那女人说,那我就不还你了,我会抱着它睡,因为它带着你的体温。 明哥当时就吟了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是不是杜撰,不得而知。 就是这样,风闻和谣传渐渐增多。表嫂居然还是容忍了。 有一天,邻居董胖子进来,对表嫂说:我要揍他!明哥同董胖子的老婆睡了 一觉。有一次下乡演出,这女人感冒,鼻涕眼泪流个没完。天知道明哥哪有这么 多手绢送到她手上。这点小事让她感动万分。表嫂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去吧。 当着表嫂的面,董胖子冲去对着明哥就是两个耳光。明哥一声不吭。那情景,活 像在演一出哑剧。 因为这已是第四次桃色事件了。 有一次我到明哥家去,只见他蜷在沙发上,头垂着,双眼闭紧,像睡着似的。 原来,他戴了副立体声耳机,在听音乐呢。我悄悄地坐下,他也不知道。哦,你 老兄来了——半小时后他才发觉我,大大咧咧地说。既不热情,也不惊讶,但也 不冷漠。他有一百多盒录音带,满满两抽屉。他每天都折腾这些东西。年轻的时 候他还折腾过两样东西:二十来岁时是服装,三十来岁是自行车。都与音乐无关。 那些年穿戴最打眼,领导和群众眼中印象不佳就是这么来的。后来的自行车,换 了三五辆,最满意的是一辆半成新的轴刹菲利浦。每天要擦一次。也许他这爱好 是从孝哥那里学来的。再后来却判若两人,衣服穿得极其随便,有很长一段时间 穿黄军装,然后是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自行车换了一辆最破的、几乎无人偷的旧 车,而且是杂牌的。他只有那种天性没变。 对面窗子里有许多秘密。尤其是女人的胴体最为勾人心魄。那董胖子的老婆 就住在那里。天热时不时在屋里擦身。那是还没有空调和卫生问的年代。他常常 呆呆地望着。有一次表嫂进屋,他感觉得到背后有响动,连忙就势做了一个扩胸 运动。你在干啥子!我,我做做健身运动。他说。忍无可忍的表嫂冲过去,一把 扯下他的帽子,一绺薄薄地盖在右脑上的薄发被掀开了,露出了一片秃顶。你不 看看你这样子!表嫂只说了这一句话。据说就动手过这一次。于是,他自觉不安, 在房里拉上了窗帘。 对这种年龄极不相称的风流韵事,静芬不同意什么婚外恋。他只是想玩玩而 已,小张,图有人供她吃穿玩嘛,什么恋不恋的!静芬点得过分透彻。事理太透, 便简单得令人失去思索的余地。 在我77岁回忆明哥这段往事时,我有点力不从心,我常常把我当年30岁的想 法同现在77岁的想法混淆不清,好坏美丑的评判似乎不太重要,岁月一回头,就 变了味,说啥子都不对劲儿。我记得我枉费心机地自以为可以用自己当时的标准 去感化他,于是做了件自以为得计的蠢事。 我拿出了明哥过去写的那首曲子,让静芬哼唱,并让明哥指教。 那首熟稔的“大雁啊,你告诉我”的曲子响了起来—— 明哥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佯装翻一本通俗刊物。阅看的速度和页码不吻合。 歌曲似乎打动不了他。他说,老歌了,没啥子意思啦。我当时天真地希望这些音 符叩响他的心弦。我窥视着。他的眼斜垂着,成了三角形。年轻时的双眼皮已隐 匿萎缩不见了。他因抽烟过度变得憔悴。 小张分明对这个旋律感到陌生并极有兴趣地用脚尖轻轻打着节拍。 一曲终了,明哥毫无情绪地说,没得啥意思。小张说,是你写的。明哥点点 头,没有表情。这一幕让我这个策划人兴致顿失,静芬也没情绪再唱。我只好讪 讪地转了话题,说,明哥,听说在音乐学院学习时,你学钢琴时极偷懒,用一张 长条纸,画上格子线条,用手在上面做练习。是不是?这时他才笑了一下,说, 夸张了些,不过,那样练有好处,学校钢琴不多嘛,那是节约钢琴,又节约时间 的事哩。 正说着,妈突然推门进来。 明哥说,这位是他的同事,叫小张。 妈一直蒙在鼓里,此时更不便明言。我只好将错就错,一瞒到底了。 别人都说明哥作曲的成就似乎全凭灵气和才气。他的聪明往往不用在正道上。 不然…… 那旋律使人想起年轻时代的岁月。世界还无比广阔,未来充满美好的幻想, 世界和未来都仿佛只属于自己。每个人可以选择一切:道路事业爱情爱人情感兴 趣嗜好住房。而现在的一切都已定型,命运不再是虚幻可变的东西,它成为工作 住房妻子孩子锅盘碗盏,成了一个规律。 哦,明哥若有所思地丢下那本刊物说,我要写两支曲子,团里的任务,下个 月得交差。他没有表情的说完话,踅回那间小屋去了。他似乎才想起还有任务在 身似的。 这一晚上他在五线谱上画着豆芽瓣。 是不愿回首往事的托词,还是尘封的往昔真的打动了他,抑或是某个音符触 发了他的创作灵感?——都很难说。 第二天早上,静芬翻看他桌上画得七零八落的五线谱,摇摇头说,他已没有 激情。 住了一个月,明哥突然说要走了。 钱花完了? 嗯,来时带了500 元,全花光了。 那你怎么还? 他撇了一下嘴,无所谓地摇摇头: 拆东墙补西墙呗! 这种潦倒胡混的生活方式令我不安。他满不在乎地说:噢,对付对付就过去 了。 那——说正经的,同小张,打算咋个办? 还能咋个办? 你是甩不掉了? 他不置可否:看来得同她好了…… 过过露水夫妻,要不分手算了…… 唉,恐怕不行了。 为啥子? 好些事,说不清楚…… 临走时他说:借30元,二天还你。 够不够? 够了,够了。 然后一去半月没音信。当然也不见还钱。静芬早就不满意他的做派,主张去 骂他一顿。为了30元钱发火太不应该了,我说,再等等 呵,白住一个月,连感谢话都没一句,起码的礼节都不要了?静芬说。不光 为30元钱,有钱也不给他胡作非为!这钱拿去喂狗也不拿去给他玩女人!静芬斩 钉截铁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哑口无言。 你不好意思去,写封信去。静芬说。 审时度势,我只好照办。尽管我觉得以这种方式处理这件事很伤感情。我可 是从小同明哥在一起玩的人啦,静芬不是。 我那时真的很傻。真的,那时,我居然想跟他探讨人生居然想用我那时的道 德观来教育规劝一位比我大十多岁的兄长居然企图用常人的观念来拨动一根音准 不规范的琴弦居然梦想一纸信笺可以改变数十年的经验。所以我的信一定充满说 教,委婉的说教。 信一发出,我后悔了。 他一定一笑置之。我怀疑自己是痴人说梦。静芬却未卜先知断言:钱会还来 的,假如不写信去,他肯定不还。他肯定会说,他出差去了,所以耽误了,等等。 不信走着瞧…… 果然她不幸言中。事情的发展同她的预言一样。明哥不好意思来,钱是交给 七叔转来的。 与此同时小表妹结婚了,田家的人只请了明哥去,说是明哥代表田家。静芬 说,咋个样,我说得不错吧? 后来,这个一生耍耍搭搭的明哥竟然辞职下海做起了生意。他真的同表嫂离 了,同这个张月明结了婚,开了个月明商店。他能做生意,简直是天下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