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欢宴和悲剧 山不转水转 水不转哪云在转 云不转哪风在转 风不转哪心也转 心不转哪风在转 风不转哪云在转 云不转哪水在转 水不转哪山也转 ——《山不转水转》 我记得李田两家最热闹的聚会,是在老宅原址上新修的大楼落成那一天。那 大楼是一个高档宾馆。这次聚会令我想起五十多年前那个中秋在老宅的聚会,那 次还没有我,我没机会参加。这一次聚会是胡业提议和安排的,也许是为兑现他 的一次诺言,也许是为了对李家的一种报恩,或许是一次志得意满的展示,更有 可能是佟英动议和鼓吹的。聚是为了散,散是为了聚,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清 楚,这似乎是一个家族回光返照的高潮。这一次聚会也只有胡业能安排,在那个 宾馆开业第一天,胡业将它全包了下来,请了李田两家的亲友全部出席。 那会儿我们都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连传呼机也刚兴起。只能亲友间口头 通知。 我去表姐家时,在她新装的防盗门上找不到门铃按钮,我敲了半天门,没有 动静。我只好顺着东城根街往住在水晶街的表哥家去,表哥住的地方没安防盗门, 表哥说,你表姐肯定在家,门铃是藏在防盗门的下边,按时要三长两短。我说为 啥?表哥说,你不晓得,妈躲在你表姐家,那个林老头三天两头来找妈。这又为 啥?表哥笑笑说,过不下去,分开了,可林老头天天缠着,到处找,妈没地方躲, 只好藏起来。昨天还去了你表姐家,我们都说人不在,没让他进门,他就一直守 在家门口附近,难怪她不开门,以为又是林老头来了! 我没想到这几个月发生了这些变故。 我后来晓得,八娘那段时间东躲西藏,林辉之就到处找人,她那间小屋是不 能住了,表弟家那套拆迁房是他紧盯的对象,那时表弟还没买新房。林老头把亲 戚家都问了个遍。后来表弟说,妈到我这儿住,他要来我拿笤帚把他赶出去!八 娘没去,她不想搬回去。 其实八婊的住处还真成了问题。儿女都成了家,有了小孩,房子都不宽,住 哪家都不方便。儿女不说了,还有姑爷儿媳,处不处得好全是问题。八娘倒真成 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我说了胡业邀请这事,大家说,好,回老家去看看!只是那家已是别人的了, 老宅已今是昨非,到老宅的那个地方去,胡业说还要住一夜,会是啥子样的感觉 呢?大家都盼着那一天,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心头悠悠地痒痒地萌动。 我到七叔那里去时,意料中的不在家,我以为他一定到茶馆去了,我便先到 街口的那家茶铺去,茶铺坐满了人,屋里幽幽暗暗的,那盏吊灯黄黄地发出半明 半暗的光,里面的一台小彩电没开,人都靠外坐,三三两两地喝着茶,一副与世 无争悠闲自在的样儿,木桌上有西瓜子和葵花子、南瓜子,满地都是瓜子壳,抽 烟的人多,有事无事都叼着一支,我探头一睃,有人认得我,说,坐坐,李大爷 的坐位就在这儿,嘴一呶说,就这儿,这是他的专座。果然,一把发黄的竹椅虚 席以待。我一坐上去便亲切地吱吱哑哑作响。扶手已摸得金黄发光,亮亮的,像 上了油。我还没开腔,茶客就嚷着:来碗三花!马上堂倌就上来,叮地一声茶盘 和茶碗就上来了,一把铜壶长长的嘴里便吐出一溜细水,茶中的茉莉花便翻漂起 来,一股沁人的花香立刻飘溢起来。我用盖子赶赶漂浮在沸水上的茶叶,旁边的 人就说,李大爷好几天没来了,是不是有啥子事儿?我说,我正要找他哩。旁边 的人一下多起来,都将竹椅往这边挪动,头也凑了过来。我不解地说,我也不晓 得他到哪去了。有人就搭腔说,听他说他要上山去,不晓得干啥子去。接着问, 是不是有啥亲戚在乡下山里。我说没有呀,哪有啥亲戚在乡下,都在城头嘛。怪 了,众人七嘴八舌说,会不会生病了,前久我见大爷说话不利索了,手有些抖。 有人补充说,他走路不会拐弯,直冲冲地停不下来,差点撞到墙上。我说不会吧, 他头脑还是清楚的。有人又说,才不呢,那次问他,大爷,你七十几了,他就码 不实在了,说好像是73还是76,可能78了。到底多少,一次一个样儿。茶客们这 一说,我反倒紧张起来,怕七叔有个三长两短。我说我得赶到家里去看看,大家 就说要得要得,快去瞧瞧。我问茶多少钱一碗,众人齐声说,不要见外了,值几 个钱,快去快去,你走你的,不要管了。我对众人的热络劲儿连声道谢,匆匆赶 回七叔的小屋。用钥匙一开门,家里真的没有人,屋头还是乱七八糟的,被窝还 是堆在床上,我拉开被子,没见污渍,这才放了心,穿过几间屋,看不出异样, 他上哪去了呢,我信步走到小小的天井,全是下意识地往红沙石的鱼缸里一望, 不由得诧异起来——那只大龟不见了!空空荡荡的池中,连鱼儿也没一条,水草 也没有了,只是一缸清水。我坐了一下,环视四周,整个房里都空荡荡的,有一 种异样的感觉,立刻感到一种没有人气的寒意。等不是办法,找也不是办法,我 有点手足无措。 一个星期后,失踪了的七叔总算回来了。 他说他是放生去了。那只大龟被他放到一个谁也不晓得的山上去了。 从那以后七叔就有些失魂落魄,说话颠三倒四的。 他是临近胡业的邀请前夕,才被我和表弟硬拉来的。表弟说,我们打的坐小 汽车去,相当于过去的八人大轿。 这一次来的人可能最全:老一辈的有平时不出门的五娘和六娘、八娘、七叔、 九娘以及我们这一辈的表姐表哥表弟表妹一大群。王琼整死不来,胡业对请不请 王琼语气模糊不清,模棱两可的。明哥一个人早早来了,表姐说他这两天都没沾 米了。他随意地穿一件开衫,下身是弹力的牛仔裤,白运动鞋。嘴里是叼着烟的, 烟是装在精致的烟盒里的,打火机是ABB 的,头上的帽子是银灰色的鸭舌帽,还 是一副潇潇洒洒的派头。表弟是浅色西装,红领带,与同来的七叔形成了鲜明的 对比,七叔还是那套蓝色中山装,好些日子没洗过了,有些发黑。孝哥意外地穿 了一身新崭崭的对襟中式衣服,嘴上是烟袋,抽的叶子烟。几个娘娘穿得都整洁, 翻出了多年不穿的细呢衣服,像回到了从前。只有年轻人都活色生香,西服和夹 克,短裙和弹力裤,高跟鞋,更下一辈的则是花枝招展,五彩斑斓。女儿歌歌在 A 市工作,回不来。这次聚会是三代人,对下一代不要说胡业,就是我自己也弄 不清楚,都叫我表叔,连名字也搞不清。这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沧桑感,今夕是 何年?一次庞杂的聚会。 我想见到佟英。 她是临就餐时才到的,有人陪她坐着车来的。她穿着丝绒镶边的中式外衣, 手里挎了真皮的黄色小坤包,鞋是名牌的,看见我时,她微笑点头,伸出了手来。 还是那双如棉花般的手,我觉得这不是礼节上的手,而是有意识的姿态,因为手 离我很近,在我怀里。我握住她的手有节制地左右一动,突地用力握紧她的手, 同时小手指在她手上做了个小动作,她不大不小的眼睛向我有一种示意,说不出 是愠怒,怨恨还是歉意,也许是我心血来潮的放肆打乱了她精心的设计,毕竟我 们的关系不一般,我的小动作不能算是冒犯或出轨,她的意外倒是真的。因为从 小就调皮不安分的是她,我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她的第一句话是静芬呢?我 说,她有点事儿,晚一些来。她这句话似乎想提醒身份还是距离呢?我总是捉摸 不透她。看得出她是化过妆的,黑黑的长睫毛向下忽闪了一下,眸子却转过一边, 向正向她走来的明哥投去一笑。明哥自持是老哥子,多少晓得点她和我的底细, 开口又是奉承话:小英子越活越年轻了,怎么样,过得还安逸嘛?佟英大方地说: 还可以罢。你呢?明哥说:哪比得上你嘛,明哥现在而今眼目下可有点穷困潦倒 咧。表弟迎过来说:明大人上顿不接下顿了,不过烟是不能断顿的,衣服嘛,有 钱的话肯定穿着“泽尼亚”来了。众人就叫啥叫“泽尼亚”?明哥说了句外文ZEGNA, 用手往下拉拉帽子,无所谓地笑笑:过奖过奖,只是烟孬点,马马虎虎。说着递 过一支烟给表弟。表弟接过烟看了看说:还不好,红塔山哩。表哥说:其实平时 抽红梅的,今天么,抽包好的,抖一盘。这时几个娘娘过来,佟英便迎了上去, 连连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喽,都好吗? 很大的餐厅设在主楼的左边,中央成梅花形地摆了6 桌席,中间是主桌,其 余5 桌就围着四周,灿烂地开放。这是按人数设的,巧巧的6 桌。六六顺嘛,胡 业说。五娘、六娘、八娘、九娘、七叔在主桌落座,空了3 个座位,一瞬间都有 些落寞,妈妈、二哥、二嫂、姑爷们都去了。八婊想说饱吃不如宽坐,只吐了第 一个字便收住了,改为一句玩笑话——饱汉不知饿汉饥,去,把霁明叫来!又笑 着说,他不晓得今天吃了没有,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亏他身体好。这时胡业来 了,众人噤口,转移话题,齐叫霁明霁明,过来过来。胡业其实早意识到空座位 带来的落寞,便说,请孝哥过来,他两个陪你们老辈子。众人说要得要得,你也 坐这桌嘛,来了正好一桌嘛。胡业连说好好好,我就来,先去招呼一下么。 胡业带佟英到我们这一桌。我正解释静芬有事要晚到,大家就说给她留一个 位子?我说不用不用。这时胡业和佟英就过来了,表弟就起身拉出给静芬留的位 子,说坐这里——这样佟英就坐在我的身边了——这个坐法有点暖昧,这当然是 我一瞬间自作多情的一闪念,不知表姐她们是咋想的。胡业毫不在意地说,好, 就坐这里。说着他就车身去安排那些吵吵嚷嚷的半大孩子,那下一代的人数是我 们和老人的两倍。人丁兴旺只是图个热闹,一张张嘴要吃的呢。佟英就做梦般地 坐在我身旁,她目不侧视,我也不好侧向她,但我感到了她的气息,这个几十年 前两小无猜的小伙伴,这个与我纠缠不解的女孩,这个今天已做他人妇的阔太太, 我不再存有多余的情愫,一时间倒觉得她真的像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到娘家, 坐在家宴上了。的确,这次聚会,不是喜宴寿宴婚宴而像是一个平常的家宴,然 而她究竟是我的哪门子亲戚呢,我一时糊涂,脑子运转不灵,这会儿略一觑见她 的侧面那张圆嘟嘟的嘴唇,想到美美那张不能亲吻的芳唇,心疼了一下,再想, 却咋个都想不起当初同佟英在一块时亲吻她红唇的印象,这时我觉得那时没有真 切体会的东西太多,事过境迁,旧景不再,也许是终生遗憾了,再用余光瞄瞄她, 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腰肢,似乎有些丰腴了,再回想我的手感,却一无所得,脑子 这么一转,头上就微微地沁出细汗来,佟英神不知鬼不觉地轻声递过来一句话: 热吗,把外衣脱了。没想到表弟耳尖听见了,马上说:都脱了脱了吧!他率先脱 下西服,挂在椅背上。服务小姐很快就过来,给每人的椅背上的衣服套上衣罩。 表弟打着哈哈说:我这西装不用套的,没得钱包,钱包在身上。表姐接着说:你 露啥子富,人家佟英都没吭声。表弟马上接嘴:就是就是,当然不能跟佟英姐比。 佟英笑着回嘴:你以为女人的挎包里有钱?说着她打开坤包,摸出口红、小镜子、 粉盒、小镊子一类化妆品。表弟忽然一拍脑门,说:是哕是哕,我太笨了,有钱 人的钱都不在身上嘛,不过,这化妆粉盒是欧莱雅的罢,还是值钱的嘛。佟英也 不接话,只笑笑,只是那笑有点勉强。我突地斜眼见坤包里有一叠白纸片,佟英 抽出一张,低声说:名片。在桌上小心地推给我,我心照不宣地不声张,将它揣 进口袋。 我当然是后来才仔细地看了这张名片。是这么一行字: 兴兴股分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我当时看不懂的是下边一行字,几年后才明白是电子邮箱。她总是率先玩起 这些新玩意儿,这正合她的胃口。正是这次不经意的获得,我才能在以后的日子 同她有了一种似乎遥远而又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如无形的游丝,缥缈虚幻,不 知落在何处;又像梦中的亲密接触,似是而非,真假难分。几年后我同她失去联 络,名片上的电话一直是空号,直到我买了电脑,学了上网,我才第一次使用这 一行英文字: wtuy@yahOO.com.cn 那次的聚餐(那时的习惯称呼还叫聚餐,不是后来的宴会宴席)的主题是研 究菜谱。那天有一道印刷精致的菜谱竖着立在桌上。除了有“菜”名的晓得是啥 子,比如拼盘春卷呀、海参、鱿鱼、鸭子、鸡丝、肚丝、牛肉、豆腐、蹄筋呀, 有的就不懂了:赛熊掌啦、葵花刮肉啦、赛腐云、赛卢花、雪月桃花啦,实在不 明白是啥玩意儿。表弟故意说,这是英文译音啵,明哥,你过来,认认。明哥正 想溜过来,拉把椅子挤进来,在我和佟英中间。我有些不悦,又不好表露出来。 明哥也认不得这些菜是啥,佟英就笑了,说:老哥子,我们还以为你最行呢。端 上来,原来是砂锅狮子头、虾片、鸡丝、锅烧肉之类。——这一顿众人就是吃, 比不得半个世纪前宴席,能吟诗作对,击鼓传花;也比不得那年唱唱歌曲,笑得 乐得人仰马翻的。这一年开始流行的是“段子”,政治段子,黄色段子,好像都 不适宜在这种场合讲,大家只好直奔吃的主题。 在我77岁回想这次聚会时,这个只去过一次的宾馆,那格局布置清晰如画, 如同老宅一样,只是两种回忆在那里重合,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巧合,还是天意。 那宽敞的大厅成长形往纵深扩展,两旁是两排房间,靠里是包间和套间,可以说 结构同老宅一样,也是递进,深入,展开。那房间的下边是不是原来的旧房旧址 呢?一数,左边5 间,右边3 间,加上最顶头的3 问,正与老宅的房间暗合。 胡业的计划是安排大家晚上住一晚。楼下共有18间房,除去工作间、卫生间 和服务生住的房子,还剩13问。他说,各家都有,从辈分开始从里往外排。这个 安排是偶然的还是用心良苦,不得而知,反正为住哪问成了这次聚会的一大热点。 表弟当仁不让地大声说:我说嘛,按过去的位置住!——这句话真把大家点醒了, 都说,对呀对呀,住住原来的位置。八婊说:妈的个厮啊,我原来是住第几间呀? 按过去的排列,最里的两间应是奶奶和我父亲母亲的。六娘回忆说:左边是大姐、 三哥、五姐,右边是我、老八老九住。八娘说:不对吧,七弟呢?五娘说:不对, 大姐早搬出去了,三哥殁了,老四走了,只有我和老六、老七和老八老九住嘛。 七叔对吃和玩都没兴趣,只有这住的地方,他来上劲儿,口不关风地嗫嚅说:五 姐也搬走了嘛,是八姐和六姐住左边,我和九妹住右边。六娘说:好像两边都有 一问空着做客房。七叔说:空了的是和尚来了住,六姐回来时也住。八娘笑起来 说:七弟,你说的是后来的事儿了,我记得我搬过两次,左边住过,右边也住过 哩。表姐说: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记得是……表弟打断姐的话,手一挥说:我记 得是七叔是住左边最外边的一问,胡哥一家是住的右边最外边的一问。众人说: 你晓得啥子,我们说的你还没生,你说的是更更后来的事儿了!几个小表弟表妹 就叫起来:我们住的哪儿呢?五婊许是精力不济,退出了争论,坐到椅子上喝茶 去了。最后是六娘说:妈的个厮啊,我来安排,里头的3 间,第一问给胡业,他 做的东,中间相当于原来大院的堂屋,我住,第三间,五姐住。外边的,左边, 七八九三个住,再加一个孝生;右边的,给霁明住,剩下的给娃娃们住。表弟拍 手说:六姐像个当家人,安排得好!八娘“呸”的一声,你叫啥子六姐,乱来。 表姐哈哈哈说:龟儿子不讲老少福。这时佟英突地说话了:老胡住那间,我住我 原来那间——众人一下愣了,接着反应过来,说:右边最外面的那间?佟英说: 就是就是,我一个人住住。众人齐说要得要得。胡业不晓得何时也参加了进来, 说:人生就如住旅馆,别以为那座房子属于自己嘛,这样,其他的小娃娃们住楼 上,有的是单问。表兄弟表姊妹就嚷起来:我们十好几岁了,咋个算小娃娃儿? 众人说:去去去,楼上去找房间去,要不,去打你们的保龄球去,不是没打过吗? 去呀!谁也没有想到胡业前面那句话不是吉言。 我再次琢磨这房间的位置,我相信我原来住的是右边第二间。我说:我住第 二间,明哥隔壁,好跟他吹壳子。 这样,右边一排就成了明哥、我和佟英三个人住。 明哥小声说:要不要会会佟英? 我说:她没那个意思。 明哥说:你没见她要单独住一间嘛。 我说:她住的位置是她原来一家住过的地方。她也许想怀怀旧,听说她爸妈 都过世了。 明哥说:胡业原来那一间他肯定不想住,今天王琼就没来。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说:会啥子会,有啥心情,一会儿静芬要赶来的。 明哥“呵”了一声,耸耸肩,表示很遗憾的样儿,做了个鬼脸,双手一摊, 又瘪了瘪嘴,那一刻,他极像奶奶。 我本想打听一下张月明的消息,胡业来了。 这次欢宴的结局其实是个惊天悲剧。我是耐着性子先回忆这前段的美好过程。 我多愿我的回忆只停留在前半段啊。我其实是想回避这个血腥的夜晚的。那天晚 上10点过静芬来后不久,有一个不速之客找来,他就是林辉之。八娘和表姐她们 的秘密行动还是没能保住密,他竟摸到这宾馆来了。他找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一 肚子的火气。他要一间间敲门去找李白蒂。众人拦不住,孝哥来,说我晓得我带 你去。孝哥将他带到楼上的一间房,进去就把房门关了。不一会儿,他送林辉之 出来,林老头低着头一声不吭,皈依服法地跟孝哥出了宾馆,叫了一辆的士,将 他送上车,只见出租车悄无声息地就开走了。 众人都纳闷,孝哥微笑不答。 静芬还因为红袜子在生我的气,这次碍着面子不得不来,安排睡觉时,在亲 友们面前她不得不住了进来。世上的夫妻在人前都晓得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的。 她面朝里睡了,把脊背向着我,我正中下怀,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任何亲昵 的举动都让我难堪。佟英就睡在隔壁,再说,我睡的这间的位置,正是20年前同 佟英在那个难忘之夜住的地方,虽然墙壁洁白,吊灯辉煌,床上席梦思,壁柜上 摆满饮料和洋酒,今非昔比,恍然一梦。我的无边想象还是在无尽的闪动中变为 小时玩的万花筒一样,破碎而斑斓,刺眼。我闭上眼,想不起那些令人心悸的细 节,我怀疑是静芬的在场干扰了回忆的气场,让它混乱不堪。我辗转难眠,很痛 苦,我已半年多同静芬分床睡了,此刻她在身旁,弄得我不敢动不敢翻身,越这 样就越睡不着。这时我听到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两声,接着是人群的叫声。 出事了。 胡业被闯进来的一伙歹徒打了三枪。佟英不在那间房,幸免于难。那年我50 岁。 好几年后佟英突地问,你还记得那个十八开盒吗?我差点忘了这事儿了。我 说,为啥说起这事儿?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宾馆的房子,或者说老宅,都像是一 个十八开的盒子。我想问的是胡业的事,嘴里却说出哪十八开呢?她想了一下, 说,开盒子的锁,一,开盒盖,二,三,取出格斗,露出暗孔两个眼,四,用针 拨缩右边暗销,五,拨另一暗销,六,抽出面楹,内藏五屉,七,用针旋动右上 屉等转轴,抬起锁屉摇臂,八,抽出右上屉,九,用针旋动左上屉旁转轴连销摇 臂压板,十,用针旋动上中转轴,抬起锁屉摇臂,十一,抽出左上屉……我无心 继续听下去,说,算了,我记不住。佟英说,是哕是哕,没用的,盒子已丢了, 只是那些人咋就打开了呢?我见她情绪一下低落下去,脸上晴转阴,我便不吭声 了。她也许回到了那个惨痛的回忆。她镇静了一下,打起精神说:不说了。真的, 关于胡业,她总是沉默,从没对我说过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