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别人是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到自己。而同学们的留言,更像一面多棱镜,让我 看到了自己不同的侧面。 有人说我热情爽朗潇洒自信,也有人说我聪慧能干成熟稳重;有人说我谈吐不俗 坦率真诚,也有人说我美丽高傲冷若冰霜。 不错,我这个人身上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特别是从低年级到高年级,自觉性 情有了很大的转变。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形影相吊、特立独行地生活。我一点也不怕孤独, 甚至颇能享受独处的美妙。 闲来无事的周末,我喜欢一个人逛街,看电影,或者在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里泡 一天。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去爬学校附近的山。 记得有一次爬山,天公突然不作美,下起大雨,地变得很滑。我不甘心就这么打 道回府,就租了一匹马骑着上山。当时感觉很新奇很有挑战性,但后果也很严重,回 学校就感冒发烧,在床上躺了两天,连下床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周围的很多人因为寂寞而拍拖,因为怕遗憾而交男女朋友。甚至有这种论调,说 大学四年不恋爱一次就是浪费青春。诚然,我也觉得大学是人生最为美妙的一个阶段, 没有一次恋爱的经历实在可惜。可是,我不认为与人拍拖就是在恋爱了。 我那时候大概是中《简爱》的毒太深,特别迷恋精神上自由平等的爱情,觉得那 才是真正不朽的爱情。 我坚信爱情中必须有高于现实生活的形而上的部分,恋爱的首要是精神的交流, 在经过柏拉图式的纯粹的心灵沟通之后,如果彼此能够完全接纳对方,才可以全身心 投入地去相爱。找个男朋友还不容易吗?但互相欣赏,相知相惜的精神伴侣却是可遇 而不可求的。 我觉得自己在本性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非现实主义者,我把期待的感觉看得比 当下的享受更美好。我相信上帝终会眷顾于我,我愿意等待。 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我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别人喜欢我,我很快就能感觉到, 一旦我有了察觉,我便与之拉开距离。对于收到的求爱信,我也是温和而坚决地回绝, 并且刻意回避与对方接触,让其知难而退。 在情感上,我抱着宁缺勿滥的宗旨。除非自己动了心,我是绝对不会将就着接受 别人的感情的。 但是,J 却与众不同,他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觉得熟悉而亲切。当我们有了机 会单独相处后,我更深地体会到J 和我有许多的共性。我们两个都有很多的无声语言, 我们呆在一起,气场非常和谐。我们可以长久地什么话也不说,却一点也不觉得不自 在,反而感到非常的舒服自然。 这是兄妹之情还是所谓的爱情呢?我不知道。我在小说里看到的真正的爱情都是 惊天动地不顾一切的,而我的情感似乎还远没有这么强烈。 是他不够吸引我吗?不是,他是迄今为止最合我心意的男生了。那么是什么让我 的情感停滞不前呢?难道是我自己内心对亲密关系的那种不安全感在作祟吗? 是的,J 之所以让我觉得那么熟悉,是因为他的阴郁气质。他让我不由自主地联 想到父亲,我小时候那个好的父亲。正是这一点吸引我去靠近他、了解他、关心他。 但也正是这种相似性让我内心非常的忐忑不安,我本能地感觉到J 的性格里也有 着乖张的一面。我担心一旦他不开心时,他的脾气会非常的可怕。那种爆发力,具有 强大的毁灭性,会使一切柔情蜜意灰飞烟灭的。而我,需要的是和风细雨,我既不能 承受呯砰摔打所带来的胆战心惊,也不能容忍那种阴沉不语所带来的逼仄感。 也许正是这种隐忧,让我在潜意识里压抑自己的情感,让理智左右自己的行为。 我清楚地知道,我宁愿选择长长久久淡淡如水的友情。毕竟,能找到这么一个脾胃相 投的朋友已属不易,我非常珍惜。 那天早上,我胡思乱想之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上午。中午起来匆匆用了午餐,就 和同寝室的女同胞们一起收拾行李。 我们把箱子里装不下的衣物放在床单上,打算用绳子捆成包裹。可我们几个女生 怎么都没有力气拉紧绳子,包裹老也捆不成形。正在犯愁,外班的一个男同学在对面 寝室帮他们班女生捆好包裹后,来我们寝室来问要不要帮忙。我们像见到救星一样, 请他进来。 几个包裹捆下来,他的手上都拉出了血印子。我们与他虽同专业但不同班,所以 并不相熟,记忆里我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但他雪中送炭,不遗余力、不计回报地帮 助我们,让我们好生感动。 我一直很欣赏那种老天下之老,幼天下之幼,心中有大爱的人。我觉得这种人是 真正的绅士,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暗地里很希望J 也是这样的人,希望这时候主动来帮助我们的是J.我心里又为 J 辩解,也许J 内心是有大爱的,他不常助人,是他腼腆的个性阻碍了他。 终于,除了床和吃饭洗漱的家当,其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累了一下午,肚子好饿。我端着饭缸到食堂去。正是晚饭时间,食堂里坐的都是 毕业生。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抓住最后的机会喝几杯。 我也被同学们拉过去喝酒,这人敬一杯,那人碰一杯,我不知不觉喝了很多。我 酒力欠佳,几杯酒下肚,就已经手脚发软,心里酥酥的了。 告别同学们,我飘飘然回到寝室,猛然想起还有一事未做。 我打开抽屉,拿出J 的留言纸铺在桌上,从包里取出钢笔,开始酝酿情绪。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看过的电影《滚滚红尘》里的主题歌“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 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 已不见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这首歌在这种时候想起来,格外让人觉得忧伤。人生就像一趟旅游列车,人们上 上下下,在我们身边与我们结伴同行的人在不断地变化着。随着时空的流转,无缘再 续的情感总将会随风而逝的吧?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带着不尽的惆怅,我挥笔在留言纸上写下了这首歌,贴上预留的照片,我匆匆下 楼去。 到了男生宿舍楼下,随便叫住一个认识的男同学,请他上去帮我把叫J 下来。 很快,J 下来了。他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点头答应,跟着他往外走。 我们穿过校园往江边走去。我脑袋有点昏沉沉的,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 一样。J 看着我的醉态,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似乎觉得很有趣。 到了江边,我们找了片空旷的沙地,准备休息一下。沙是湿的,J 脱下他的凉鞋, 放在地上,让我坐在他的鞋上。 江水哗哗地拍击着江岸,偶尔有油轮的汽笛声划破黑夜。满天的繁星顽皮地闪烁 着,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真美啊! 我们并排坐着,谁也不开口说话。他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躺了下 来,两手交叉放在头下,仰头望着天空。 我忽然很想唱歌,于是,我轻声唱了起来。把这几年我会的歌一首接着一首唱了 个够,心里觉得好畅快啊! J 安静地听着,我不唱了,他才说“你还会那么多歌啊。”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一跃而起,在我面前蹲下,把周围的沙刨起来堆在我的脚上,一会儿我的脚就 被埋在尖尖的沙堆里了。我一翘脚,沙就散了。他又继续堆。我又一翘脚,推散了沙, 他又堆。他乐此不疲,我最后只好投降,不再动了。 他似乎满意了,退后两步,把手支在地上,四肢着地,学着猿猴的样子在我前面 跳来跳去。看着他又笨又傻的样子,我忍不住乐了。他见我很开心,越跳越起劲儿。 一向沉稳的他突然像孩子一样顽皮,也勾起了我的童心。我抓了些沙捏成沙球, 向他掷去,他一闪,没打着。我迅速又抓把沙打过去,他没躲过,然后假装中弹一样 倒在地上。 他爬起来也抓沙向我打过来,我们就这么玩起了沙仗。他很注意,每次都把沙扔 得很低,避免飞沙伤到我。他越来越灵活,我渐渐打不到他。我急了,捡起他放在地 上的鞋,作势要甩到江里去。他一点不慌,还逗我“用力点,距离有点远哦。”我气 得把鞋朝他掷过去,他呵呵笑起来。 江风吹着有点冷了,我们拍掉身上的沙,起身离开。 距离校门不远处有个车站的候车室,是个像小房间一样的半封闭空间,J 说想在 那里休息一下。他大概太困了,竟然在石凳子上躺下就睡着了。 我玩兴奋了,没什么睡意。坐着休息了一下就往学校的大铁门走过去。大门关着, 但上面的小铁门没锁。我推开小门,站在铁门上东张西望。学校很安静,路上也一个 人没有,我却不觉得害怕,只觉非常奇妙,有点茕茕独立于世的苍凉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J 站了起来,走出候车室,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动作明 显有些慌乱。我嘿嘿笑起来,他听到了,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抱怨我说“怎么一个人 跑了,吓我一跳,出了事怎么办?”我嗔他一眼,说“我又离得不远,能有什么事。” 天快亮了,大概六点了吧?我们进了学校,回宿舍去。这个门是离我们宿舍最远 的一个门,我们要经过文科区,学校行政区,才能到理科区。 在路上,J 突然对我说“我不想把我的吉它带回去了,给你吧。”我随口答道 “我自己有把吉它,要你的干什么?”J 不再吱声了。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J 怎么突然提出给我吉它呢,他是什么意思啊?但看他沉得能滴出水的脸,我没敢开口 问。 路过系上的时候,我们去问门卫借板车。我们和门卫说好七点钟J 来推板车,我 们用过之后J 再来还车。 出来后,我好像觉得分离实实在在摆在面前似的,脚步变得好沉重。 和以往不一样,这次,J 一直把我送到了女生宿舍门口。我正要转身进去,J 把 我叫住,指着我的手说“我的留言纸你还没给我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手, 哎呀,留言纸已经在我手上被捏得皱皱巴巴的了。 我把纸递给他,他打开了看了一眼,神情一下变了。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充满雾 气。他定定神,温柔地对我说“回去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来送你。” 回宿舍洗漱了一下,把用具放到桶里盖上,用网兜装好。然后爬上床,把床上的 所有的东西都丢到桌上,再下来把它们卷好了塞进最后一个留着空间的行李箱里。回 头看着床只剩下光光的木架子了,我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亲爱的床啊,永别了! 快到7 点,和寝室里还躺在床上的室友一一道别后,我把行李一件件拎下了楼。 一会儿,J 就拉着板车来了。我们把行李放上车,然后拉着车到男生宿舍楼下装上和 我同行的L 的行李,往长途车站去。 L 在前面拉着,因为一路都是长长的缓坡,所以他一点也不需要用力,只需要掌 好方向就行了。 我和J 在车后慢慢走。去长途车站要经过市区,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路边的大 广播里在放着钟镇涛的歌“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像个孩子似 的神情忘不掉,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J 故作欢快地对我说“听到这首歌没?就当是我给你点的了。”我侧过头看他一 眼,心情低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车站,他们两个把行李放上了长途车。离发车还有些时间,我们在候车室坐 着等。L 借口去买点早餐,离开了。 J 坐在我对面,他问我“你能看到我的眼睛不?”虽然今天他意外地戴着眼睛, 但我能透过镜片看到他的眼睛是红红的。我不想让他尴尬,就假装说“看不到。”他 笑了笑,点着头说“那就好。” 一会儿L 回来了。J 起身说他回去了。我送他出了车站,往来的路上又走了好长 一段。他停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和一封信,递给我说“待会儿再看。” 我伸手接过来。磁带是张学友的专辑《似曾相识》。见到这几个字,我忽然觉得 鼻子发酸,赶紧把头低下。 J 轻声说“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走。”我坚决地摇摇头,说“你先走,我在这看 着你。” J 见拗不过我,叹了口气,转身拉着车往坡上走去。我的眼泪再也按耐不住,刷 刷地流了下来。在泪眼模糊中,我见他在转角处停了下来,回头朝我望望,然后转身 消失不见了。 我擦擦眼睛,看他给我信。信封并未封口,我取出信纸,展开来看。纸上的字比 往日的大而潦草,信纸好几个地方都有皱痕,墨迹也发散开了,依稀觉得是被水浸湿 过。 “绮: 我刚刚在你的窗下叫你,你不在,看来上帝也不总是与我同在的。 下午和一帮男生去喝酒,去的我们上次吃饭那地方,喝的白酒,现在头还沉甸甸 的。 绮,我现在非常后悔,我们那天应该喝白酒的。白酒有的时候是好东西,喝了以 后可以让人忘掉种种的现实眼下,不用考虑那么多的将来,让人不再逃避,敢于正视 自己的感情。 绮,一想到我们即将天各一方,我就心如刀绞。 绮,难道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是否将永远只能怀念你的微笑? 一低头的温柔,我会记下! 你的鬼哥 1991年7 月3 日 绮,这是昨天写的,考虑再三决定给你。虽然一切都已太迟,但我还是希望你能 明白我的心。“ 我止住的泪水再次流淌下来。这一刻,我心中给自己筑起的堤坝彻底地坍塌了。 就要发车了,我赶紧收好信,转身回车站。在路上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不 希望被人看到我的脆弱和伤悲。 发车的时间终于到了,车缓缓驶出市区。我回过头,恋恋不舍地往学校的方向望 去。 Good bye, my dear university ! Good bye, my dear classmates ! Good bye, my dear brother J!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