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浩雄脚下一点,毫不停顿地追了过去。金涛龙便要跟上,却见冯道玉仍在原地发 怔,大喝一声:「道玉,现下拿住苏寒江要紧,其它事日后再说。」 冯道玉猛地回神,飞身便跟着金涛龙去追苏寒江。 苏寒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逃得如此狼狈,若不是顾着手中这人……该死,他为 什么要顾着手中这人,这人半点好歹也不知,竟在如许多的人前大喊「冯爷救命」,实 是气煞人也,想到这里,忍不住心口一闷,停住脚步,又吐出一口血来。苏寒江伸手抹 出唇边的血迹,却见丁壮正瞪着眼惊骇地看着他,便随手解开了这人的穴道。 「你走罢!」想要大发雷霆,却不想再见这人见他如见鬼的模样,满腹的怒气,也 只化做了三个字。 「爷?」丁壮睁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苏寒江满身是血,他便是再笨,也隐隐 知晓似乎是为着自己才受了伤,却不懂为什么这时竟肯放他走了。 苏寒江见丁壮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心里越发的气了,冷声道:「还不快走,你不 是想见媳妇儿么,爷现在放你去,待爷将后头的人解决了便来找你,你若还在路上磨蹭, 见不着媳妇儿可莫怪爷。」 丁壮一听这话,心里一惊,当下拔腿就跑,只要能再见着媳妇儿,他还哪管得这恶 魔满身的伤是为何来。 苏寒江见丁壮走得一丝犹豫也无,气得又是一口血吐出来,这人肯为南枫院的两个 小倌委曲求全,对他竟连多看一眼也不曾。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吃了几颗,却不敢就 地运功,林浩雄的乱情诀会随着内力运行而侵入丹田,到时便更是不妙了,当初在江上 他没有防备,便是吃了乱情诀的大亏,若不是有丁壮在,怕早就欲火焚身而死。 不消片刻,便听得空气中衣襟振响,金、林、冯三人已是追至。暗夜里,春冰软剑 寒芒如星,一抹冰冷至极的笑意渐渐浮上了苏寒江的脸,他被真正的激怒了,便必有人 将为此付出代价。 丁壮在摸不清方向的黑暗里跌跌撞撞的走了好久,直到天色渐明,才发现自己仍未 走出昨夜歇脚的野地,他怕苏寒江真的追上来,不敢停留,望准了方向继续走,走不多 远却在地上发现血渍,已呈暗紫色,丁壮看得心慌,脚下又快了几分,想着离得越远越 好,没走几步,一个不注意竟叫草蔓拌住了脚,扑倒在地上,被地上的碎石硌破了额头, 手脚也多处破皮流血。 爬起来的时候,不经意瞄到了拌住脚的草蔓后有一只手动了动,当场吓得丁壮一身 冷汗,手脚便有些发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了勇气,翻开了草蔓,战战兢兢的看了 一眼,「啊」了一声转身就跑。 跑不多远,又跌了一跤,再爬起来,丁壮却回转了身,走了两步就停下来,磨蹭了 些时候,终是不忍心,又回到草蔓处,将那还有一口气的恶魔抱了起来。一身的白衣早 就叫血浸得看不出颜色,脸上也因失血而苍白无比。 回春医馆。 坐馆的大夫姓曾,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祖上三代行医,传到他手里, 也算是不大不小一名医,回春医馆在江南的地界还有些名气,就是这位年轻的曾大夫脾 气有点怪,早也不医,晚也不医,上门求医请在中午时分来。 这天日已上三杆,曾大夫从床上爬起来,洗把脸,喝口水,晒了会儿太阳,看了会 儿医书,又吃过午饭,才叫药童开了医馆的门,那药童手中的门栓还没来得及放下,就 有人撞进门来。 「急什么急,又没死人。」那药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猛见进门的那人手里抱着满 身是血的人,顿时吓了一跳,赶忙伸出手来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才道,「跟我进来。」 撞进来的人正是丁壮,他也不知哪里有医馆,一路乱走,不多久就碰上好心路人, 给他指了方向。这会儿他跟着药童进了一间房,才把苏寒江放到床上,那药童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带着曾大夫进来。 这位曾大夫先看了看伤者的全身,又搭了脉,吓,伤得还真够重的,内息混乱,两 处刀伤够深,没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翘翘算他命大,那些个小伤口就不提了,竟然还中了 毒,毒性不深,八成是吃过能解毒的药物,只是药不对症,没能把毒性全部清除。 「大、大夫,怎么样了?」丁壮看这位大夫年纪挺轻,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 曾大夫斜睨了丁壮一眼,不答反问:「你是伤者的什么人?」一个一看便是老实头, 一个相貌出众,虽然全身是血也能看出衣料华贵,说是主仆,不像,这个老实头身上没 奴气;亲人,哈,真是开玩笑了;路人相救?这个老实头的眼神分明是很熟悉伤者。 「啊?」丁壮被这个大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结巴道,「不、不是什么人。」他 是这恶魔的什么人,他也不知道。 「不是什么人你救他来做什么?」曾大夫像是很稀奇,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求回报 的傻瓜。 丁壮又愣住,他救这恶魔做什么?是啊,他救这恶魔做什么?恶魔死了不是更好, 以后他再也不会让恶魔欺侮,再、再也不用做那耻辱的事情。 「好了好了,甭想了,还真没见过你这号人,直接说罢,你要医死还是医活?医死 的话,你把人抱出去随便往哪儿一扔,不出半日这人便死定了;医活的话,先拿诊金来。」 丁壮被这位大夫的话震得连退了两步,张大了嘴看着大夫说不出话。医死?医活? 他心里挣扎不已,脑袋嗡嗡作响,便像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声音说医死了好,这恶 魔那么坏,该有报应,另一个声音说医活,好人坏人都是人命,别轻贱了去。一个声音 又说医活了恶魔便会又不放你回家了,你再也见不着媳妇儿了,另一个声音跟着说不会 不会,他已经放你回家了,想想你媳妇儿,想想你媳妇儿肚里的孩子,要为他们多积德。 曾大夫见丁壮满脸挣扎的神情,竟觉有趣,也不出声催他,只看着丁壮终于犹犹豫 豫从怀里拿出一块碎银,一副要给不给的样子,便翻着眼道:「这点钱便想买命,差得 远了。」 丁壮愕住:「我、我只有这些……」这还是冯爷给他的盘缠。 「伤者身上没钱么?」 丁壮「啊」了一声:「他脖子上有挂着东西,好像很值钱的样子。」从没见过这恶 魔拿下来过。 「连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都知晓,还说不是什么人。」曾大夫嘀咕着,伸手在苏寒江 脖子里了摸,摸出块上等的翠玉来。「这还差不多,人我医了,你到外面等着,英儿, 打盆热水来。」 那药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曾大夫埋头仔细检查苏寒江的伤口,是以谁也没瞧 见丁壮听见那一句嘀咕后猛的把脸涨红的样子,慌慌张张地就出了门,在门外转了几圈, 想起那大夫说能医活的话语,便再也待不下去,拔腿冲出了医馆,望着北方便跑了。 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李二姑还不是寡妇,虽然附近的人家包括她的娘家都认为 丁壮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指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可李二姑却始终不相信她男人会一声 不吭的就死了,王家大哥说丁壮是出去找活干就一定是找活干去了,等赚足了钱她男人 铁定会回来,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又长得水灵,没个男人在家,自然少不得有麻烦找 上门来。 若只是几个泼皮无赖来调戏,她倒也不怕,虽是女人也不是容易欺侮的,手上一把 菜刀看谁还敢乱来,何况还有王三虎照应着,拳头一挥,几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混蛋便不 怎么敢上门了,难对付的还是她那个刻薄心肠的姐姐,自打丁壮出门足有两个月没回后, 那李大姑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便找上门来,对李二姑冷嘲热讽,存着心要报李二 姑回门那天的羞辱。 头几回还只是嘴上骂骂,李二姑晓得她这个姐姐嘴巴利害,也不跟她顶,只闷头做 事不理也就算了,那李大姑骂累了自会走。可到了后来,李大姑见丁壮屋子里有些家什 还挺新的,竟叫了人来往自家抬,李二姑挺着个肚子,哪里拦得住,这些家什都是丁壮 为了娶亲而新置的,李二姑急得直掉眼泪,那时王三虎来了,当时就气得不行,对那李 大姑道:「你这恶女人,我弟妹也是你亲妹子,竟敢乘我兄弟不在家如此对她,还不快 把东西放下,否则别怪我拳头狠。」 那李大姑是什么人,还能怕了王三虎,当时就两手插腰,尖声道:「怎么着,这是 奸夫要为淫妇出头,你打啊,你打啊,你敢打就我,我就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告上县里, 让县老爷把这淫妇浸了猪笼。」 王三虎暴跳如雷,拿了鱼篙子就要打人,却被他媳妇死死拉住。 「打不得,打不得,你不顾自己面子,也要为二姑妹子的名声着想,他爹,这事咱 管不得啊!」 王三虎听得这话,又看李二姑在一边哭得快没气,也晓得那李大姑是出名的难缠, 恨恨地住了手,眼睁睁看着李大姑得意洋洋把丁家搬得几乎空了。 到最后,王三虎和他媳妇帮着收拾一地的狼藉,却是连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好 在当日丁壮留下的钱放得隐秘,没教李大姑一并拿了去,虽没了家什,捡些旧的也能用, 李二姑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只是那李大姑实在可恶,虽说丁家已无什么东西能让她拿去, 可每每心里不舒坦的时候,总还要来拿李二姑当出气筒。李二姑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怕 打闹起来伤了孩子,只得忍了,随李大姑在家里乱砸乱骂。 这天李大姑又来砸过骂过,王三虎顾着她的名节,没能过来,他媳妇来安慰了几句, 帮着收拾了屋,也只能叹着气回去了。李二姑孤零零地坐在门前,越想越是难过,眼看 着肚里的娃儿快生了,可她男人却连个音讯也没有,她在家里遭人欺侮,连个出头的人 也没有。 「阿壮,你这个死男人,就是死在外面了也在梦里给我报个信啊!」李二姑哭得伤 心,竟未发现远远地有个人向她这里一路跑来。 「二……二……姑……二姑……」一个发着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李二姑猛抬头,瞪着泪水模糊的眼,破口大骂:「哪里来无赖,还敢来打你姑奶奶 的主意。」伸手从衣襟里拿出剪刀就要朝人戳去,自打头一回有泼皮无赖上门纠缠,她 手边不是一把菜刀就是一把剪刀。 那人下意识的伸手一挡,剪刀直直戳进胳膊,「啊」了一声,血顺着伤处流了出来。 李二姑一抽剪刀,便要再戳,猛地看清来人的脸,一下子惊呆了,剪刀落地。 「阿、阿壮?」 「二、二姑……」丁壮捂着胳膊,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地望着自己的媳妇儿,她瘦了, 都是他不好,没能照顾好她,她才瘦了。 「你、你怎么能说话了?」李二姑眼泪扑哧哧地掉,嗓门却越发地高了起来,「你 这死男人,能说话了也告诉我一声,害我伤着你了……」嘴里骂着,手里却拿出一块帕 子来忙着给丁壮包扎,「这么久了,你究竟去哪里了?」 「我……我……」丁壮眼里带着泪,终于见着了媳妇儿,他心里高兴,却也心酸, 这么好的媳妇儿,他、他却是配不上了。 李二姑包好伤口,手摸上了丁壮的脸。 「你瘦了,瘦了好多,外面的日子不好过,以后……不要再出去了,穷点苦点我都 不怕,只要有男人在我身边……别再走了。」 「我……我……不走……不走……」丁壮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抱住李二姑哭得像个 迷路后终于找着家的孩子。 苏寒江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对身在一家医馆的事实有些不能接受,虽然身体还 不能动,眼睛却已能冷冷地瞪着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人。 被这般冰冷的眼神瞪久了,便是石头人也有感觉,偏这人竟是若无其事的换好了药, 拍拍衣襟,走人。苏寒江不管他,径自闭上眼,试着运气,内力很是混乱,在体内没头 没脑的乱撞,这也是他的身体不能动的原因所在,当下提起冰心诀,试图将一团乱的内 力归导正途,这时才发觉,因着没有及时运气导功,他的冰心诀已叫林浩雄的乱情诀完 全破坏,虽不至于再像当时在江上那般受情欲控制,可失去冰心诀引导的内力,随时都 有可能冲击内脏而要了他的命,命悬一线,想不到他苏寒江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样下场。 门开的声音响起,却是先前换药的那人又走进来,手里多了一只针盒。 「滚!」苏寒江勉强逼出声音,明知这人是在救他,却压不住心头的一股火,失去 了冰心诀,他不能保持冰心冷性,只要想到他竟是为了丁壮那人才落得如此下场,情绪 便激动起来。 那人自是曾大夫,哪里理会苏寒江,径自在床边坐下,抽出梅花针来,在苏寒江身 上针灸疗伤。 「收了你的买命钱,若是不能治好你,岂不是要叫我曾家先祖蒙羞。」曾大夫喃喃 自语,「莫怪那老实头把你送来就跑了,这般脾气,不跑才怪。」 老实头?丁壮?心头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苏寒江拧起了眉,不愿教人如此牵动他的 思绪,为那丁壮他已是一再破坏自己的习惯,如今便连命也几乎送了,到底是为着什么? 不多时,曾大夫施针完毕,一边收针一边道:「看你年纪也轻,怎的内力如此深厚, 寒江公子之名,倒也不是虚叫的,只苦了我这做大夫的,要花上十天半月功夫才能把你 体内乱撞的内力导回原处。」 苏寒江眼光一闪,整个人都冷静下来,这大夫,也不是普通人,探了探体内,先前 乱撞不已的内力竟有了缓和的迹象。 「有劳大夫!」苏寒江微微颔首,阖上眼静静思考,有些事他需仔细想一想,这大 夫虽非普通人,倒也无有恶意,他尚无需为金钱帮、江鲸帮的寻仇而担忧,再者那三人, 现下只怕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约莫过了四、五日,苏寒江的身体能动了,虽还不能下地走动,却是进食再不需人 喂了。他从那药童英儿处得知他足足昏迷了八天才醒来,不知怎的,就想着算日子丁壮 应是已走到家了,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又想到凤栖园里多的是长得好的人,他又何必 非要那人不可,走了便走了,谁还念着他来。药童英儿见他一天到晚冰着个脸,没事也 不敢来搅他,曾大夫便拿了些书来给苏寒江打发时间。 苏寒江的冰心诀已被破去,但天生的冷漠性子却并无改变,那曾大夫来的时候他也 没怎么搭理,待人走了许久,他躺着无趣,才随手拿过其中一本,本以为当大夫的,拿 来的多半是医书,翻开页来,却是一本《白蛇传》,苏寒江倒是读过经史子集,这《白 蛇传》却不曾听过,看了几页,便以为神志异怪之类的文章,一般正经读书人是不屑看 的,等看完了,才晓得也不是神志异怪,而是一只女蛇妖喜爱上一个男人,便为那男人 做了许多犯天条的事,到最后也没落个好下场,教一个和尚压在了塔下,永世不得翻身。 「莫名其妙。」苏寒江把书一扔,脑中竟又想起丁壮那粗人来,回得家去见着心心 念念的媳妇儿,定是又笑得憨傻,这么一想,他便觉得自己便像书里那只女蛇妖,为着 一个心根本不向着他的人,弄得几乎连命也没了,心里便有些来气。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气得没有道理,他又不是喜欢那粗人,只不过…… 只不过是想留那粗人在身边而已……不是,他为何要留那粗人在身边?难道他也如那只 女蛇妖一般喜欢了?不是,不是,丁壮那人全身上下一点能教他看上眼的地方也没有… … 可怜苏寒江这辈子还不曾这般费神想过一件事来,以往每当有困挠他的事情,只要 心绪一乱,便能用冰心诀压制下来,久而久之,便显得他冰冷无情,如今没了冰心诀, 倒是有了平常人的样子。 药童英儿几回来送饭,都见他手里捧着书出神,先前送来的饭食几乎没动几口,于 是跑出去对曾大夫一讲情形,又接着道:「师傅,您是不是不小心把屋里那位爷的脑袋 治坏了,可怜师祖、曾师祖、曾曾师祖一世英名……」话没说完,就让曾大夫一个毛栗 子打在头上。 「小孩子胡说什么,有这闲功夫乱扯,还不快去把院里的药材晾晾。」曾大夫没好 气,想想也觉得有趣,又把药童英儿喊了过去,问道,「他拿着什么书出神?」 英儿笑得像只小猫儿一般溜过来:「是那本《白蛇传》,嘿嘿嘿,瞧不出来,那么 个大冰人也喜欢凡俗世情。」 曾大夫摇晃着脑袋又敲一下英儿的头:「你懂什么,那寒江公子以往所修的功夫必 是断七情绝六欲的那种,甭看他冰,骨子里未必是这么一回事,他呀,是功夫没修到家 啊。」 英儿眨了眨眼,奇道:「世上还有这种功夫,若是修到家了,无情无欲,日子过得 岂不是无趣?」 「岂止无趣,根本就了无生趣。」曾大夫面上浮起一抹微笑,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再 拿本《牡丹亭》逗逗屋里那人。 英儿啧舌,回到院子里晾药,不一会儿又跑了进来,问道:「师傅,那么屋里的那 位爷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喜欢的人了,就像师傅您偷偷喜欢隔街的敏儿姐那样?」 「去,去,关你个小孩子什么事,晾药去!」曾大夫叫个孩子看破心思,老脸一红, 把英儿赶回院子里,小家伙嘟着嘴去了,曾大夫手里捧着医书便再没看的心思,满心满 眼都是心上人的俏颜。 哪晓得过不多时英儿又跑了进来,一副不问出个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曾大夫拿他没 办法,随口打发道:「依理说,像寒江公子这种长期压抑心性的人,若是谁能教他的心 绪失控一回,他必将永不忘怀此种感觉,唔……倒也可怜……」 那英儿摸着脑袋,不知他这是在说谁可怜了,便要再问,却见自个儿的师傅又是两 颊飞红,神情恍忽,就晓得定是想着隔街的敏儿姐了,小孩子装出大人样,叹口气摇摇 头回院子继续晾药。 再说丁壮,自回到了家,欢喜之余,却也担忧苏寒江伤好追来,有心带着媳妇儿搬 家,可一见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怎经操劳,这事便耽搁下来了,只是他心中有事,整 日里忧心忡忡,一连几日,李二姑瞧出来,问也不说,便也不禁急了,冲丁壮吼道:「 你有啥事儿不能说的,我是你媳妇不是,是不是……」 丁壮看不得李二姑急,李二姑一急,他也急了,可是嘴巴张得再大,却怎么也说不 出那种事来,猛地刮自己一个耳光,道:「二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李二姑倒是更急了。 「你……你怎的对不起我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婆婆妈妈……说啊!」 丁壮心里一痛,便像是根针在心口处狠狠扎了一回,却是无论李二姑怎么问,也吐 不出一个字。李二姑担心丁壮是不是在外头惹事了,越想越急,当天夜里竟动了胎,肚 子疼得她声声嘶叫,把丁壮吓得六神无主,半夜去敲王三虎家的门,好在王三虎媳妇有 经验,赶紧让王三虎去请产婆,又把丁壮赶去烧热水,她进了屋去照顾李二姑。约莫一 个时辰后,产婆被请来,两个女人在屋里折腾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早上,一声娃儿的 哭声从屋里传出来,王三虎用力一拍丁壮的背,高兴道:「兄弟,恭喜你也有娃儿了。」 丁壮咧着嘴一通傻笑,跟着就往屋里闯,王三虎媳妇看他的急样不由一笑:「急啥, 先瞧瞧你媳妇去。」 那李二姑一脸疲相,便是连发丝也叫汗水浸透了,却是望着丁壮露出一抹笑容:「 阿壮,是个男娃儿,咱丁家有后了。」 丁壮一把抱住李二姑,在她面上重重亲了一口,却是他自回来后头回对李二姑这般 亲昵,便叫李二姑眼里透出泪来。 三个多月的休养,苏寒江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如今他空有一身内力,却无相 应的内功心法,便如一个荷包里装满了银子却走在空无人烟的荒漠里的人,不能用。自 能下地走动后,他便开始重修冰心诀,不到两天,便让曾大夫发现了,隔天又拿本书来, 对苏寒江道:「救人救到底,这本养生诀你拿去罢,反正我也是便宜得来,送你也不吃 亏,你修成了断情绝欲,也不过早死几天,这养生诀也是长生诀,比你现在修的定是好 些。」 其实曾大夫对武学所知不多,只以医理判断,却也歪打正着,教苏寒江因祸得福, 那养生诀非是高深武学,若是普通人修来,顶多也就是修个身强体健,增几年寿罢了, 可苏寒江早已有一身深厚内力,重修冰心诀,到最终也不过落个跟他师傅凤九吾一般的 下场,了无生趣,自绝生路。而这养生诀,在修炼方法上跟冰心诀相去不远,却无冰心 诀的偏走极端,且又比冰心诀易练,苏寒江修炼起来更是容易,待到他伤愈离开回春医 馆时,已能使出七成功力。 临走前,苏寒江对曾大夫道:「三日后,千两黄金来赎玉。」他早知自己的玉在曾 大夫手里,却是一直没表示,到走时才抛出话来。 这时曾大夫才知手中这玉对苏寒江真是重要,却取出玉来道:「千两黄金虽贵重, 却非我所需,寒江公子若有心,玉且拿回,只是他日若能在适当时助我一回,便也值了。」 苏寒江拿回玉,虽再无说话,却是默应了。 药童英儿在后面跳脚:「师傅脑袋坏掉了,千两黄金也不要,坏了,坏了……」 「没大没小!」曾大夫在他头上重重一敲,「小孩子没见识。」 英儿摸着被敲痛处,嘴巴又嘟了大半天。到后来苏寒江真的帮了曾大夫一个天大的 忙,救得曾大夫所爱之人的一条命,便可见这位曾大夫是早有见识的,只是这又是后话 来。 苏寒江回了凤栖园,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园里的一干人等全都遣出了园子,他 不是蠢笨之人,养伤期间将事情前后一想,便晓得自打江湖传出那个将冯道玉惹来的谣 言,到现今的中伏,都是那林浩雄的计谋,凤栖园里的下人多由金钱帮送来,便是青桃、 弱红两人,也是师傅经林浩雄的手安排,苏寒江也没那心思去排查哪个有问题,一个不 留便是,只是遣人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留下玉松、锦月和湛星三人。 那玉松是他带回园子,自是没有问题,而锦月和湛星,却是丁壮一心护着的人,苏 寒江见着他们便想到了丁壮,心一软便将两人留下了,只是不再是男宠,也成了园子里 的下人,改了名字,一个叫玉月,一个叫玉星,跟着玉松一起,暂时掌起了整个园子的 事务。这么大个园子,只这三人,当然是照看不过来,于是苏寒江又准他们去外面寻些 新的人来,对容貌也不在意了,只要干净些老实些便可。 把凤栖园里的事都安排好后,苏寒江便直接找上了金钱帮。当日在那野地,苏寒江 固然是重伤濒死,那三人也不曾比他好过,林浩雄被他断去一臂,见势不对,头一个便 带着手下先跑了,金涛龙中了他一掌,那内伤没个一年半载也休想好,还是冯道玉拼了 命,才将人救走,却不知当时苏寒江也已是强弩之末,冯道玉若不是胆虚,便能当场取 了苏寒江的命。 却是林浩雄先得了消息,竟在苏寒江上门之前,便连夜带伤逃了。苏寒江也不去追, 只一路向着洛北而行,但凡遇着金钱帮设立堂口之地,便二话不说将金钱帮的堂口一个 个挑了,到最后,那些金钱帮众不等他到来,便都闻风而逃,苏寒江去的时候便只看得 见一处处空宅跟遭人洗劫了一般,遍地狼藉。 到了洛北,江鲸帮的人却比金钱帮众多了几分硬气,早知苏寒江要来,招集全帮高 手列阵等着,那金涛龙也是条汉子,带着内伤在风里咳嗽,却直挺挺地站在最前头,大 刀一横,便是死也要死个人样。只是一干人等,在冷风里傻傻站了三天,却连苏寒江的 影子也没等来,等到有消息传来,才知道苏寒江打从进入白浪江的范围,便失去了踪影, 压根就不曾北上。 就在苏寒江让金钱帮在江南从此销声匿迹的时候,丁壮却守在李二姑的病床前,一 口一口的喂着药。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更何况怀胎期间,李二姑几番 受人欺凌,又思念丁壮,将身子搞虚了,能把孩子平安产下已是侥幸,偏生在坐月子期 间,那李大姑不知丁壮回来,又来找李二姑出气,刚巧那天丁壮在屋后理治王三虎送来 的两条鱼,欲给李二姑补补身子,待他听得声响走来,屋子的门大开着,李大姑正开口 要骂来,一见丁壮,眼睛瞪得老大,转身便走了。 李大姑没搅成事,可那大开着的门透了风,只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便硬生生将李二 姑吹出了病来。这下可辛苦了丁壮,既要照顾娃儿,又要照顾媳妇儿,可便是这样,李 二姑的病仍是一日比一日严重,人也渐渐病得没了形状。 这一日,李二姑忽地有了些精神,便叫丁壮把娃儿抱来,她吃力地解开衣服,露出 乳房来,便要给孩子喂一回奶,可她病久了,哪里来的奶水,小娃儿吸不出奶来,便哇 哇大哭起来,她的眼里便也见了泪。 丁壮端来一碗加了羊奶的米水,二姑颤着手,一点一点喂着娃儿吃了,小娃儿吃饱 了肚子,甜甜睡去,二姑将他放入内床,不舍的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缓缓倒入丁壮的怀 里。 「阿壮,我……我……怕是看不到咱娃儿长大……」 丁壮一听这话便慌了。 「二姑,别说……这话……我、我这就去熬药,喝了药你定是能好起来……」 李二姑抓住丁壮的手不让他走,含泪道:「阿壮……别走……别……」她猛地咳嗽 起来,咳得厉害处,便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丁壮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喉咙处却哽咽 着,恨自己的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媳妇儿被病痛折磨,什么也做不了。李二姑咳了一阵, 慢慢缓过气来,她的声音比之方才又低了些,面上也更黯淡。 「阿……壮……我冷……」 丁壮抱紧了李二姑,咬了咬牙才将喉咙里的哽咽逼了下去:「暖些了没?」 李二姑低低地「嗯」了一声,又说道:「我困了,睡会儿……等娃儿醒了,你叫我。」 「好。」 得了丁壮的一个「好」字,李二姑才放心的闭上眼睛,面上显出些安详来,却是这 一睡,便再没能醒来。丁壮只觉着怀里的媳妇儿越来越冷,他便抱得更用力,像是这般 做了,媳妇儿便能暖和起来,喉咙里有股气在翻滚,想要嘶喊出声来,却又怕惊醒了睡 在内床的娃儿,只能死死的咬着唇,却连咬破了唇见了血也不晓得。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