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地铁列车呼啸着冲出隧道,幽晦橙黄的灯光被远远甩到了后面黑暗、无限狭长的空 间内,身边的世界瞬间被阳光点亮,车厢中的灯也随之熄灭。我隔着冰凉的车窗,看见 一大块乌云从湛蓝的天空中朝着太阳缓缓飘去,像地外生物来袭击人类的巨型战队。 塞着耳机的那只耳朵里面,依旧回响着从黑色MP3 中恢复过来的那首让我心情澎湃 的歌:“Walkingbacktoyou/ 回到你身旁IsthehardestthingthatIcando/是我能为你做 的最艰难的事件ThatIcandoforyou/ 我能为你做的事件Foryou…为你I ’llbeyourplastictoy …我愿做你的塑料玩具……” 我的心在不停地跳动着,而大脑中的潜意识,如同卫星定位仪一样,不断地提供给 我数据,不断的指示着我应该前往的那个方向,在那里我似乎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在呼 唤着我,招引着我…… 另一个耳机被咖啡女孩放在自己耳中,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说道:“结束部分重复 歌词的次数太多了吧?不过这首歌听久了,还觉得是有点味道呢——哈哈,你刚才把我 朋友都吓坏了,他连数据复原的第二笔钱都忘记要了,真给我节约成本,靠,你真酷! ——嗳,怎么不说话呢?又傻掉了?喂喂,骂句听听,无聊死了!” “他妈的,心跳的厉害。”我瞄了她一眼说,这骂声来全车厢的人藐视的目光,她 却毫不在乎,玩世不恭地扬起头,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还得意洋洋地吹起口哨来。 我低下头去,继续仔细聆听歌声:“Eatingupthescum/咀嚼这残渣Isthehardestthingformetodo …是对我来说最艰难的事件……” 她突然在车厢内焦躁不安地踢动着双腿,还不时把头部像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蓬 松的黑发旋起,洗发香波的气息在车厢里悠然荡漾。 “烦死了!忽然之间这样心烦意乱!喂,你确定吸引你过去的地方,不是地狱入口 什么的?” “我根本不知道,它只是在叫我……” “靠!我真懒得陪你去了,我的心现在比舞池的灯光还乱,感觉这次去凶多吉少似 的。” “八十万……”我提醒她。 “呸呸!刺激我是吧?勾引我是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我懂,我不去,你 也不许去——真怀疑那边是不是陷阱!” “花的六百多块钱打水漂了……” “啊啊,你这个坏人!——好吧,刀山火海也去看看,说不定是宝藏在等着我也未 可知,不过看你的落魄样子,我都怀疑给你投资是不是正确呢……” 我们俩走出地铁,发现刚才看到的那块乌云还在头上,而且云层越来越厚,太阳的 光辉已经开始逐渐被水蒸气的集合淹没了。 她抬头望望天空,嘟哝道:“还是有什么不祥的感觉,头上顶着块黑云——一会儿 我不会挨雷劈吧?我生平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情啊,除了有时候调戏你或者对你凶巴巴的, 难道你是上神转世……” “你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放缓,而头脑中的潜意识却更加 清晰起来,指引的方向也愈加具体,我明白,离它——近了。 “胆子大?是啊,我胆子从小就大,喂,我不是害怕,是心慌好啦!——你知道我 的担子是怎么练出来的么?小时候爸妈只疼弟弟,很早就把我打发到偏房去住。那房子 前面悬着几根电线,一到晚上就被风吹得呜呜地凄惨地呻吟,就是那种让人听了毛骨悚 然的呻吟。上学时候看恐怖电影,听见这种声音女生都抱作一团,只有我感觉全无,听 惯了嘛。光有听觉刺激还不够,屋子长年累月没有人气了,那叫一个阴冷。老鼠在里面 大大小小的废旧家具已经安顿好了家宅,我的到来对它们来说反而像非法移民似的。当 晚就有只硕大无比的老鼠爬到我的脸上来,那种毛茸茸的效果,想起来就是一身鸡皮疙 瘩。就这样和老鼠啊、潮湿啊、怪声啊什么的斗争到了中学,终于能够寄宿了。一开始 寄宿的时候,寝室里面其他女生都想家想的掉眼泪,只有我,心里那个高兴,终于不用 跟老鼠同住了,虽然宿舍里面有一个女生磨牙磨得山响……” “你爸妈不喜欢你?”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忽视,知道么?就是意识里面根本没有你这个人的存在。 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忽然一抬头看到你,就说哎呀,忘记给你拿筷子了,自己去拿吧之 类的。总之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爽,就是不酷。虽然吃穿住行,我几乎所有提出来的要求, 父母都能没有二话的满足。但是只要你不自己想,不自己提出,没有人会记得说今天天 冷,你应该添件衣服的话。呶,悲惨吧,从小就要像老妇女,婆婆妈妈的,每天提这个 说那个,哇,真厌恶那个时候,靠!” “现在呢?” “现在?反正家里不管,我也懒得跟他们住在一起或者是重归那间老鼠窝,自己租 了房,挣钱啊,玩啊,随心所欲……” “偶尔还能给我投资一下。”我在逗她。 她捶着自己的心口哈哈大笑了起来,稍顷忽然大叫一声:“我的心跳加速了!靠, 多少年不加速了,好神奇——你的呢?” “我的平静下来了。”我摸摸自己胸口,说。 “看来我们一点共通的东西都没有啊……” 乌云终于移动到了步行赶路的我们头顶正上方,太阳的光芒彻底迷失,一道闪电撕 裂天球,轰隆隆的雷声随之传来,如同千军万马正在步步逼近。 “快下雨了!喂,等我一下,我找下伞先。” 又一个闪电劈头打来,刹那间我感觉自己潜意识中的定位仪像通上电的导体一样, “刷”的一下子全部贯通了,我似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狂风夹杂着沙石,噼噼啪啪地朝我们打来,我随着意识的指引,逆着风朝前方望去。 “靠!等等我,伞找不到了!”风沙打得她眼睛紧闭,她只好双手摸索过来,扶住 我站定。 “你在看什么,伞找不到了。”她抱护住自己河马胃的手袋,用我的外套蒙起头来 问。 “我们到了。”我指着前面说。 风沙的彼岸,隔着一条宽阔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是一个巨大的交通环岛,环 岛上生长着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女贞、连翘、雪松、玉兰、龙爪槐,地上敷满着各式各 样不同颜色的园艺用草。树木被修剪成惟妙惟肖的造型,草也根据颜色和品种的不同, 在大地上生成五彩的图案。隔路遥望对面的环岛,感觉到它的存在与其说是为了疏浚繁 重的交通,还不如说是为了显示看护者的艺术天赋而生在彼处。 乌云被狂风吹散,只有亮度没有温度的阳光重新挥洒下来,环岛在阳光的照耀下, 呈现出机械的,人造的,工业化的美。我耳中的歌曲也唱到了尾声的部分,电子乐的噪 音充斥耳腔,要重复十七遍的歌词一次次拍击着耳鼓:“Justlikehoney/宛如蜜糖Justlikehoney/ 宛如蜜糖Justlikehoney/宛如蜜糖Justlikehoney …宛如蜜糖……” 在阳光中,我们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绿色卡其布制服的年轻女工扛着梯子,挎一个宽 大的工具包,走到一棵雪松下面。 她把梯子竖起,熟练地倚着雪松架稳,然后戴上手套,轻巧地爬上,从工具包中掏 出园艺剪,如轻风掠水一样修剪起树的杂枝来。 我的身体忽然间力气全无,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因为我的心在清醒的告诉我什么。 “靠,你怎么了?一会儿疯一会儿傻,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焦虑的眼睛,无力地说道:“我的心在对我说:那个园艺女工, 我应该爱她。” “应该?应该!爱应该是应该的吗?”她惊诧地拍着我的头说。 我们穿过车流,踏上那个巨大的环岛。大概是由于草树丰饶的缘故,这里更加清冷,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女孩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没有因为这里不是地狱入口 而如释重负。 草坪上纤杂不染,比卧室都要整洁干净,我们沿着环岛边上的方砖路踯躅,终于发 现在黑麦草的包裹下,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折通向环岛林里面的小木屋。一走上 小径,阴凉的气息迎面扑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薄荷草的清香。 我浑身又激灵一下,被她看在眼里。 “嗳,你那么相信自己的心么?非得要来这里见这个人不行么?”她忍不住继续盘 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 “应该爱……”她嗫嚅着说,“如果爱情都有应该的话,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 以用技术规格书来说明了。” “我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可是那是你自己的心的某些幻想,正如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着你有钱一样,那些都 是心浅表的反应罢了。而内心,心窝深处,那些感受,那些真正的感受,你可曾理会过?” “不如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内心深处,”我忽然冷笑着对她说,“你是为自己 的投资不见效果而心疼吧?” “靠!你他妈说什么呢?我这几天请着假,陪着你这个疯傻不分的烂人东跑西颠的 容易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冥冥之中是个有钱人,也不要以为我本来就‘应该’帮助你!” “你不算帮我吧?你是为了自己发财吧?哈哈……” “你——靠,趁早滚蛋,早点在我面前消失!当我不认识你,当我的钱给狗花了!” “你这么说,我他妈没有话再说。你给我花的钱我现在就先给你!”我也激动起来, 一手拉开自己的黑色皮包,掏出那个信封,从里面点了700 块钱递给她。 “你——”她气得脸色绛红,杏眼圆睁,连一向表达笑意的酒窝也透出着愤慨。 她一把抓过钱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噔噔噔朝岛外跑去。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鲜血,空荡荡无所依靠,这才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别人, 赶紧快步追上,牵住她的袖子。 “你还想干什么?!”她歇斯底里地朝我喊。 “我们的契约——还没有履行完成,我不想做一个失信的人,那样会违背我的良心 ……所以,请你留下来,以后的成本我来出,好不好?” 她噗哧一声笑了:“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怜你!快点,拿钱吧,先把你剩下 的钱给我,我留着做机动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是天使还是骗子。 “喂,真想用力去爱那个女工?” “嗯,心告诉我的。” “好!”她拍拍我的肩膀,灿烂地微笑了一下,“姐姐继续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