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麒麟夜(2) 却惯常地。 当他在一个个女人之上,抱紧那些或老或少,或欢喜或哭泣,或软香如玉或 树皮般粗糙的身体时,依稀听见雨的凉,他仍是十四岁的少年,怀中是父亲,刚 刚死去。而死的气息,如苹果酒新酿。 是可道把父亲解下来的。摸索着亮了灯,扶正父亲脚边那把被踢翻的椅子, 爬上去。 松驰的、柔软的肌肉,却死沉,可道试探叫:“爸,爸。”轻轻抚触。他指 尖所及处,父亲便僵直了,口不能开,头颈不能转动,痉挛握紧的拳再不能打开。 是否父亲的灵魂一直等到这一刻,在儿子的拥抱中,才肯悄然飞去,留下一 具已隐隐开始腐败的皮肉? 雨在窗外,无声哭泣。 谁说死亡是尘归尘,土归土,玫瑰与棺木? 父亲脸色绀紫,眼下有泪,鼻中有涕,舌尖吐出,整张脸扭曲成狰狞,每一 根线条都记录着一次挣扎。下半身淋漓尿屎,小腿上黯紫的淤斑此起彼落,仿佛 正在承受鞭笞。 父亲颈上的绳印赤红如日蚀。 没有遗书,也许只是他没有找到。 却看见桌上搁了一碗红豆稀饭,这么快地,在难言的酷暑里发酵。胀鼓鼓, 发出酸馊气味,生了霉斑,一丛丛灰绿的毛,恣意柔软地生长。 可道知道,那是父亲在死前,为他煮好的宵夜。 可道突然强烈地感到饿,一筷挑破块霉斑,像打碎一朵柔绿水莲花,那味道 直冲鼻子,咽下去,便是从口腔到胃,铺了一条发馊作呕的路。 身体本身抗拒这样的食物。却不得不。 如此,便落了泪。 可道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亮晶晶,掉进红泥塘绿莲花的粥碗里。他 一口一口吃着,细细嚼着那酸臭气味。 生命的甘苦滋味,可道尚没有机会领略,却先品尝了,死亡的断裂荒凉。生 有何欢,死有何惧?往后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吃的了。 捧起来,将碗底都舐干净,才发现,碗下压了纸,烙着圆圆的一个水渍在上 面,暗红豆色,像个大印,将上面的字迹湮得有些模糊。 慎重写着一个远方的地址,那城,离他千里之遥。在最后,微弱迟疑,注明 :“……妈妈”,淡得像浮在纸面上的蚁。 可道轻声问:“爸,到底是为什么?” 纵有回答,亦被雨声吞没。 很多事情发生过,关于他,他名字的由来,他的、与父亲离婚多年的母亲, 他父亲的死,却没有人,告诉他真相。 关于丧事,可道只记得混乱。这里那里,这样那样,他身不由己被推着各处 走。还有热,雨后格外猛烈的阳光。火葬场的天上有乌鸦,忽然“嘎”一声大叫 飞去。 周遭无数不相干的嘴脸,同声叹息着:“老常是个好人哪,怎么一时想不开 呢。”陌生人的手,尽义务般,在他肩上背上,抚一下,又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