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麒麟夜(7) 而冬日苦短,刹时已是黑夜,屋里光景沉重,如一场黑白电影。可笑母亲不 过是片中一个大配角,披着戏装不肯下台,但她的戏份,早完了。 母亲的日子,其实比她自己所肯承认的,差许多许多。 一夜有雨,他在厨房晕黄灯下看书。雨声零落,时断时续,像断了的旧情, 偶尔记起。冷得很,他裹了毯子在膝上。 忽然背后有响动。是母亲,约略是起夜经过,在门边停了一停。母亲的脸, 浮在客厅的幽暗里,荏弱美丽,是桃花逐流水,桃花自有意,流水却无情,渐渐 萎去。 可道只淡漠回身,接着看书。 分明阒然无声,他却仿佛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静匀而肯定,走到他身边。 像父亲一样,叫他:“小可。”而他应:“妈妈。” 暗里有风,灯摇曳起来,光的小小国度里他们相依相偎,温存而宁静,像一 碗热热的姜汤,活血。 一定应该有过这样一个冬夜,微雨而阴湿,母与子,因冷而互暖,因孤独而 互通爱意,因运命的不可选择,而拥抱。 ——身边的脚步早已走远。其实从不曾发生,所谓希望,仅仅是他的幻觉。 快黎明时,下起雪,纸屑般扬了一天,冷冷,掩没这城市。 这是他生命中最冷的一个冬天。雨与雪,与冰冷疼痛,与青紫结痂的伤口。 却又那么长,很久很久,没有太阳,寒气蔓延如毒藤。 习惯了,可道只抱衣瑟瑟。一双眼睛,比黑更黑、比漠然更漠然。 却一径长高,长大,时常不言不动。身体却湛湛流光,与灵魂合一,那青铜 麒麟一般的美而沉静,令人惊异。 日日难过,还得日日过下去。忽然满耳蝉声响亮,湖中荷叶田田,厨房窗外 的酢浆草,天真地开了一地小红花。已经是十八岁的盛夏,这样一个光彩流离的 午后。 他从学校,拿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 他在心里说:“爸,爸,你看见了吗?”紧紧抱一下自己,模拟父亲的肩膊。 在烈日下洒着金色的汗,代替他的泪,他镶金嵌银的喜悦。“我坚持下来了。我 熬到头了。我要上大学了。”一举一动都在呼喊。 那时只以为是取经路上第一百零八个难关,当继父沉下脸去,质问自己的儿 子:“你呢?你怎么考得这么差,你还有脸来见我?” 落榜固然前途攸关,但丁某人的儿子,居然考不上大学,那可耻,是一生一 世的。 怒道:“你看人家!” 一场含糊暧昧的战役,与另一个人的另一个家。他一直赢,是女人,是学历, 是地位,是权势,甚至——是寿命。 本已稳操胜券的人生,却陡现败象。继父几乎是气急败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