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十出头的已婚女人 当忆摩匆匆赶到摄政王街的“汉姆莱斯”玩具店时,刚下午三点,天色就已擦 黑。冬季的伦敦白日短得离谱,整个城市好像憋在一个缺牙老太婆的嘴里,眼瞅着 才稀开点缝,不留神又闭上了。眼下离圣诞节不到一个月,正是英国人购物的节骨 眼。满街是人,像大锅里晃荡的热水,流过来涌过去。 圣诞节对忆摩来说,不过是起床烧杯热牛奶再砸个鸡蛋进去那么平常的一早餐, 她根本就没心思没情绪没感觉没意识。为了修改硕士论文,她像只鼹鼠似的终日蜷 伏在屋里,如同做饺子馅那样把论文来回地剁,都剁了快一年了,交卷的期限也临 近了,可香味还没闻到,更别说吃进嘴里了。忆摩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被导师波尔召 见,总之每次出来都拎着大包小袋的问题。最近的一次波尔劝她别急:如果通不过, 就再读一年。忆摩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赶快昏倒,最好是长眠不醒。还有完没完! 就算是我没弄通布鲁克的诗歌吧,难道波尔比我更了解徐志摩的风格?忆摩向同居 的男友李方诉苦。不那么简单吧,李方挂着一脸的严肃说,肯定导师喜欢上你了, 所以创造条件想多见你几次。忆摩急得噘嘴瞪眼,掐住李方的胳膊使劲拧。李方居 然也不叫痛,神情中还添出几分得意: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 忆摩在伦敦的南岸大学读东西方比较文学。想当初申请时,还觉得挺委屈。这 所大学尽管货真价实,但牌子实在不够响亮,不小心就闹误会,以为你读的是职工 夜校,或业余大学之类。忆摩本来是想在剑桥深造的。父亲当年留学英国时的同学 虽已退休赋闲,毕竟做了几十年剑桥的院士,圈子里的旧友新交不少,他答应帮忙 找奖学金。可是忆摩等不及了。李方写来两行字的信:“到伦敦来吧,我想你。” 便不顾一切了,疯了癫了似的投奔了去。忆摩至今想起来也忍俊不禁:三十出头的 已婚女人了,居然还像初恋似的冲动! 偶然相遇 一切是多么偶然:如果不是因为那棵水青冈树,如果水青冈树早已被移栽他方, 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忆摩也就遇不到李方了,当无情的命运向她袭来时,她 就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痛苦也没有那么刻骨铭心! 那时忆摩正住在剑桥的父亲同学家,一日三餐循规蹈矩。老两口待人热情,又 无需交房费,有时打点工,日子过得平静而简单。父亲常有信来,好几次提到剑桥 国王学院桥边的水青冈树。他在国王学院上学时,曾坐在树边读书、聚餐。回国前 和朋友们合影留念,其中一张也是以水青冈为背景。最近的信里父亲忽然说梦见水 青冈被狂风刮倒,疑为不祥之兆。忆摩很不以为然,去电话说:爸,那水青冈倒了, 或是没有倒,或者就是飓风平地起,横扫英伦三岛,对万里之外的你,有何影响? 父亲生气地说:我担心的是你!忆摩说:笑死个人了,那水青冈在梦里的兴衰存废 能预示我的命运!父亲说:好啦,不和你争了,帮爸爸一个忙,去看看水青冈还在 不在,我想找人算一卦。忆摩吃惊地说:你没事干了,爸?不知你请的是哪路尊神? 肯定是他姑姑撺掇的!她成天拜这求那,人也变得神神鬼鬼,那慌张劲儿就跟世界 末日快到了似的。父亲说:少跟我耍贫嘴,听话!忆摩嘟嘟嘴,答应了去看。毕竟, 她不能让父亲失望。 恰好是个周末,国王学院里有不少游客在闲逛,从学士居往对面眺望,是横跨 剑河的石桥。一团浓绿闪入眼帘,是它,水青冈,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生 生死死,依然故我地立在桥头,活得新鲜自在,依旧苍翠撩云。忆摩走上石桥,一 大蓬茂密的枝叶在头顶微微缓缓地舞动,忆摩伸手折下一根,拿在手里。父亲梦里 的狂风还没我的力气大,忆摩调皮地想,至少我能弄断水青冈的一条胳膊!偶尔扭 头,忆摩看到有人在树荫下作画。起初,她并未在意。当她照父亲的吩咐绕了一大 圈,从原路返回时,心里不知怎的就一动:那作画的人看起来像是中国人。忆摩一 抬腿,走上前去,就这样,她认识了李方。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