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写给父亲的信 写什么,怎么写?整整一个上午,再加大半个下午,忆摩的大脑里依然一片空 白。她好像是在构架一本书,但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头。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玻璃, 使人感到冬天的太阳非常远,像是擦着地球的边缘行走。连着两天放晴,积雪消融 了,成群的灰鸽子落在窗前的雪地上找食。忆摩忽然发现自己的命运竟然连灰鸽子 都不如,不由得黯然神伤。 这一刹那间,她动了写的念头。亲爱的爸爸: 你好。窗前的灰鸽子飞走了。我多想成为它们中的一员,然后单枪匹马地跨过 英吉利海峡,穿越欧亚大陆和浩淼的印度洋,直入北京城内。先到离家不远的大钟 寺停留,我想听听那久违的钟声,再飞到你和笑笑的身边。我仿佛已听到了那团聚 时的欢笑声。 这就是女儿的梦想,虽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我的四周仿佛竖立着一排排高 墙,美丽的英伦岛成了我的囚禁之地。也许你会失声喊道:是什么灾难落到我女儿 头上?没有的,爸,一切如常,生活照旧。英国人依然宽容、慷慨,待人和善,富 有同情心。原因在我。由于我的自愿选择,我失去了走出英伦岛的权利,失去了旅 行的自由。 她发现信纸上有一小块新鲜的水迹,使纸面像泡胀了似的起皱。她竟没注意到 其实她在流泪,悄没声儿的。自从得知笑笑害了重病,她的泪珠子真是没有断过。 白天、夜里,躺着、坐着、立着,李方说她是淹没在泪的汪洋大海里了,难怪《红 楼梦》中贾宝玉会说:女人是水做的。忆摩就跟他吵:孩子是母亲心头的肉,笑笑 是我的儿子,你当然没感觉! 昨天我们通话时,我能感觉到你的吃惊:笑笑正处在命运未卜的关头,我这个 当妈的不急着往回赶,居然还说要等等看!我真的那么无情?爸,我是你的女儿, 你最了解我。笑笑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离开过我。在英国的这几年,我的难分难舍、 我的牵肠挂肚、我的朝思暮想,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听说笑笑病了,我只有一个念 头,赶快回家,把笑笑搂在怀里,亲他,安慰他,给他所有的爱,一个母亲所能拥 有的爱…… 半日制不能续签证 但是现实却不得不使我冷静下来,认真考虑迈出这一步的后果。爸,你该记得, 临出国时,小纯在电话里说她正面临一个困难而痛苦的决定,她不知如何是好。到 伦敦后,她把我接到住处,对我说,她已申请了“政避”(政治避难)。她说她持 公务护照,很难再续签证。为了在英国呆下去,不得已作出这个决定。她要我保密。 许多中国人走了这条路,但都是互相隐瞒,心照不宣,因为大家其实都无难可避。 有的人一边申请着,一边在中国大使馆举办的春节联欢会上高歌一曲:党是我的亲 爹娘。大家的目标很明确很专一很执着:只等批准,拿到英国护照,大摇大摆回国, 充当个风光的侨胞、外商。 我也属于那类从一入境就打算留下的人,但我以为我与“政避”无缘。我打心 眼里瞧不起小纯,靠撒谎拿居留,总是很丢脸的事,再说我对“政避”相当陌生。 小纯笑我死脑筋,说现在是九十年代了。那意思是“政避”早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好像堆在慈善商店里的那些用作施舍的衣服,只要你愿意就能抓一件来穿。我不在 乎小纯怎么想,我要走自己的路,依靠我的能力、干劲和刻苦精神在西方社会中站 住脚。 危机出现在两年多以前,当时我正为全年6500镑的学费发愁。我在附近的两家 赌场做清洁工,每周挣120 镑。除了应付日常开支,能攒下的不多。要是真开了课, 就没时间打工了。也不能靠李方,他在街头画像挣钱很辛苦,还要创作,有时为完 成一幅画,可以整月不出门。对我来说,最好是半日制读书,两年毕业,学费加起 来不到2000镑,压力小得多。还能打些工。但是半日制读书不能续签证。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