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不回国了 李方刚好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她一言不发,顺着来路往回 走。她的步态像是在一团漆黑中摸索着下台阶,一脚高踩,一脚低踩,晃晃悠悠, 似梦游。李方跟在她身后说:我找你找得好苦!刚才我醒来,发现你失踪了,我搜 遍整个住宅,还给你的朋友去电话,人家反笑话我,说因为你要走,我伤心过度, 神志不清了,你肯定还躺在床上。实在没办法,你猜我怎么着?她毫无反应,仍旧 埋头走着。李方一声叹:我去警察局报告了!那值班警察听完我的叙述,突然说: 你别动!他转身进里屋取出一个测验酒精浓度的仪器要我吹,我想他以为我喝多了, 在说胡话。我气得拒绝说:我不吹!我头脑很清醒!他倒好,不慌不忙,说你要是 不吹,我就逮捕你,你愿意在铁笼里蹲一天吗?我赶紧把嘴巴凑上去,鼓劲儿吹, 这才通过。他又问我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把你气走了,要不,发生暴力冲突,你一 跑了之,总之都是我的罪过!他也不听我辩解,给了我一长串电话号码,要我挨个 查去:急救中心,社会服务机构,律师事务所,失物招领处,无家可归者收容站, 妇女挨打受气避难所……我没别的出路,只能落荒而逃,我正打算去地铁站附近再 找找看。呃,我说,你在这儿干吗,像丢了魂似的? 她双眉微蹙,仿佛就要做出某个重大决定。突然她把手里捏着的那封给内务部 的信,几下撕成碎片,顺手扔进路旁的垃圾筒。李方大惊失色,却听她轻声说:我 不走了,不回国了。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李方咕哝着说,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难怪你爸爸在电话里要你停止所有的回国准备,我当时没在意,也没告诉你,我以 为这是老人照顾笑笑太辛苦,疲劳过度,睡眠不足,说话颠三倒四了。 你知道我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她哽咽了一声,眼里满是酸楚。我说,我就 是死,也要和笑笑死在一起!小纯叫起来: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不想活着,活得 更好些?父亲也说:你这孩子,笑笑还有救,不会死的,正是为了笑笑,才希望你 呆在英国,这究竟是暂时的,没办法的办法啊! 要偿还欠下的债务 我说:求求你们别说了,我明白,我全明白!李方终于听出点眉目来了,他张 张嘴,但什么也没说。我说我当然会好好地活着,这个家的未来还要靠我呢,为偿 还欠下的债务,为笑笑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保养,责任艰巨着了!我会努力挑起这 付担子的,哪怕它很沉很沉,我能行,我发誓,我能挑起来!她的脸上露出凄凉的 笑,泪水涌入眼眶: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现实这样残忍,老天如此不公!李方不 敢去看她的表情,目光尽量往别处眺望,这一带都是二三十年代甚至上个世纪的老 房子,那些用来圈出各家地盘的树篱,门前的方草坪,在严冬里依然青绿可人。我 爸爸他哭了,我有生以来,可能是第一次听到他哭,文革中造反派用皮带抽他,脸 上、背上、胳膊上全是血印,他没哭过一声。这次,他哭了。爸爸边哭边说:女儿 呵,你要恨,就恨你爸爸吧,他没钱,没本事,没出息!我的天,就别说了吧,李 方觉得再听下去精神也要错乱了,告诉我,你是真下决心,不回去了?她并不直接 回答,那蕴含在目光里的哀怨和痛苦,却开始一点点消退,随之而来的是破釜沉舟 后的沉静,豁出去了的决绝,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眼深处晃动着不可理喻的兴奋 点,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操起北京胡同串子玩世不恭的调侃口气,对李方 说:哥们儿,给你姑奶奶瞅着,看有地儿打工没有?要全日的,四镑钱一小时,少 了不干!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