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儿子的孝心 春才倒了一杯水,杯中的茶叶绿油油绿得透亮,水被茶叶映得绿莹莹,灯光照 耀着杯子,标盖亮晶晶地对着春才发笑,不知是称赞还是嘲笑……先前的不快已不 存在,抑或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快,甚至,霍辛走出他房门那一瞬,他想着霍辛脸 上的无奈,竟鬼使神差地在心底涌起些占了便宜的得意来——他对自己近期来的飞 速进步感到自豪,对刚才应对如流感到满意,尤其是这笔钱和老娘丧事上花钱的比 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得那么流利、那么好——是啊,这两件事本来就是 没法比的嘛—— 母亲去世时,他刚好在杭州旅游。 早听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是放羊时想去杭州旅游那简直是白日 做梦。其实,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因为那想法很奢侈,很沉重,很自不量力,就像 一只小鸟想到月球上去看看嫦娥一样不可思议。可后来还是不同了,于是就轻而易 举地坐上飞机,个把小时就到了杭州。 什么苏堤春晓,他是不知道的。 什么平湖秋月,他是不明白的。 什么柳浪闻莺,他是听不懂的。 什么双峰插云,他是不欣赏的。 什么…… 总而言之,他到杭州的唯一目的是任何人在他面前说起杭州时,他可以告诉他 “我去过,那地方不错!”这也就足够了——那天他正走在苏堤上,在垂柳依依、 莺啼婉转中游走,那堤据说是宋朝苏东坡修的,苏东坡他记得很清,大约跟小学老 师手里那根尺余长经常帮他强化记忆的竹烟袋有关。堤还真长,差不多有六里地的 样子。堤上有六座桥,造型相似,又神态各异。六座桥各有自己美丽独特的名字, 它们也是春才记不住的,他所需要记住并能像别人口述的只是来过杭州,感觉不错 就足够了!那时,正值春暖花开时节,堤两边的花木争奇斗艳,他眼前桃红柳绿, 小鸟欢唱,蝶舞翩翩,阳光明媚,花香悠悠,他的心情好极了! 忽然,迎面过来一个边走边喝饮料的少年,少年染着金黄色的头发,弄得阳光 在他的头顶很无奈,少年很快就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不喜欢年轻人把自己的头发弄 得洋鬼子似的,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回头看了看少年远去的背影,少年背上的女明星 正在对他微笑,微笑着渐渐远去……他回过头来,也许是少年那饮料勾引的缘故, 他竟然有了一点口渴的感觉,就在心里想:“怎么这么渴啊!”他这么一想,还真 坏了,渴的感觉一发不可收拾! 附近不见小卖店,渴的感觉分明顽固地坚强起来,他只得火烧火燎地到处找, 终于在向前走了一里多地后看到一家,他喜出望外奔了过去,三块钱买了一听“健 力宝”,抠着那个拉环使劲一拉,“啪噗”一声罐开了,一股气体和着橙色的水泡 从罐中蹿出来,一抹橙香扑向鼻息。他举起罐子送往嘴边,手刚刚抬了一半,手提 电话响了,他只得气呼呼放下罐子来接听——手机那头弟弟告诉他,妈妈去世了。 他三口并做两口把它们喝了下去,他顾不得松一扣显得很勒得慌的裤带,也顾不上 理会在胃肠里翻滚的橙香,快步流星向前走去! 回到宾馆,收拾好衣服器具,直接去了飞机场,三个小时后,他到了居住的那 座城市,五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家里。是如此神速。路上他想,这是母亲最后一次 花钱了,母亲辛劳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想到这儿,他不禁心里有点儿难受。 春才是村里有名的孝子——纵然,他母亲从染疾到病入膏肓他几乎没有侍侯过, 可他还是村里著名的孝子!母亲卧床不起一年多,是三弟春耕媳妇床前床后端屎端 尿地照应,要不然娘早就不行了!可是,对外他深深知道就是不能这么说!很简单, 要是自己对外也说春耕两口子孝顺,那自己成了什么呢?再说了,他就是看不惯那 当了村书记的三弟!牛哄哄的,张口闭口就是村里、群众、公平、还有什么法制… …等等等等!好像他是多大一级干部一样! 虽然他和前妻从来没有伺候过老娘,可春才有春才的办法,只要路过老家附近 他肯定回家看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要么是衣服,要么是食品,从不空手!回 家送东西时,他总是在村口就下车,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袋子,和当年小鬼子进村 扫荡般轰轰烈烈,和鬼子进村不一样的是鬼子进村是来抢东西,春才倒是送东西。 送得像鬼子进村一样热烈,好让街坊邻居、男女老少都看见他又来给老人尽孝了! 村里就说春才就是孝顺!就是孝顺啊!春才直接或间接听到这些夸奖,嘴上忙不迭 地谦虚着,心里舒坦得像喝蜂蜜! 其实,春才还有过一个更实在的打算,他跟前妻说想让她每隔两个月回去一个 星期,对老人尽尽孝心,哪怕是象征性尽尽孝心!他说,“你就回去一下,就侍侯 那么几天,你现在是城里人了,你回去伺候妈肯定不一样。”他做这思想工作时和 颜悦色,笑逐颜开,眼睛里还放射些似是而非的爱欲光芒! “封住你的鳖嘴吧!”前妻把小眼睛一瞪,流露出坚定而不屑的光,“你别让 我向她叫妈!那老东西不配当我妈!我有我自己的妈!” 春才气得眼发直、心发慌、腿发抖,这时她小眼睛一翻又说,“就是这把棉花, 早纺完早结束,就是那么个老东西,早死了早歇菜!”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啪” 一声嘹亮的脆响,春才的那肥大的巴掌准确而坚定地吻上了她的脸,“啪”地又一 回手,春才的手背又吻上她的脸,她对这种亲热方式当然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愤怒。 于是,她气咻咻地回了娘家! 春才两三个月没去叫她,后来,她自己灰溜溜回来了!还带了王母娘娘般不怒 自威的老丈母娘保驾护航!春才还是很有涵养的向她妈叫了声“妈!”老丈母娘立 刻笑出一脸核桃仁儿。然后,在老丈母娘闪电般凛厉的目光照耀下,他战战兢兢把 那天的事儿前前后后给她讲了一遍。老太太显得很镇定,一副走过大江南北、闯过 大风大浪的模样!沉静地听春才说完,她开口道:“这她不对!怎么能这样说呢? ——当着你的面。”春才开始很高兴,觉得老丈母娘就是不一样,就是有水平!可 后来听到那句“当着你的面”时,春才就有了点儿不舒服,因为她那话的意思好像 是说,不当着你的面骂你妈还差不多! “你难道没听说过?”老丈母娘翻了翻那双快要昏花、但暂时清晰的眼睛说, “这棉花籽不是耧耩的,这儿媳妇不是婆养的!他们怎么会处得好呢?是不是?我 跟我婆婆就一辈子没好过!” “哦——”春才终于恍然大悟顿开茅塞,老丈母娘是真有水平啊!可不——用 来耩小麦的耧是耩不了棉花籽的,因为耧腿儿上那细细的下籽管道,毛茸茸的棉花 籽怎么能下得来、过得去呢?儿媳妇也真不是婆婆养的!谁家的女儿做了自己的儿 媳妇那不乱伦了、乱套了吗?原来,她们家的教育是如此深入而实在啊,怪不得老 丈母娘动不动就跑来说她那几个儿媳妇不孝顺呢!这真是家雀串房檐辈辈传,房檐 下滴水代代照啊!想到此,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因为他知道理论上他已经败 给了老丈母娘! 这事儿就只能“王大娘的布衫——说说‘当’了”! 可是,因为春才跑的勤、跑得巧,街坊邻居都坚定地认为春才是孝顺的! 现在,孝子春才已经站到家门口! 门口已经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了,有几个木匠正在“呲——呲,呲——呲”地 拉锯解木头,那一定是在做棺材。还有一些人在院子里“哧哧啦啦”撕着白布。门 内挂起一张竹篾子编织成的帘子,帘子平时是挂在门框上的,只有死人了才在死者 的床头挂起,而且一定在主房正门的中央。 按理说,一进家门他就该哭的,是那种农村的艺术哭,有点儿像花旦在唱,这 是高难度的声乐练习,不是那些四五十岁、经历了很多亲人故去者,不可能达到炉 火纯青。前边是三姑姑在哭,“我哩——二嫂—哎——哎—哎——,你咋就去了— —啊——啊——啊!……我哩……”春才知道,他二姑和他母亲关系一直不很好, 他小时候没少见他们俩吵架,却不能否认二姑哭得确实好,断断续续、高高低低、 婉婉转转、期期艾艾、感人肺腑。春才尽管尽了很大努力,还是没哭出来,只是到 离门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他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就站了起来,进屋去 看看母亲。 母亲正安详地睡着,脸色煞白,眼睛微闭,头发梳理得油亮。他掀起母亲的蒙 脸布,看见母亲嘴里含着一片面片,这面片放嘴里不知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让死者 把什么委曲都憋进肚子里,什么也不要说啦,说也没有用了的意思吧。 母亲穿着一身黑色老式大襟衣服,上面绣着一些花,还包着简单纹路的花边, 显得很素净。在她的正胸口部位放着一面步犁犁铧,人说那东西可以避邪镇鬼,防 止因为猫叫而惊吓了尸体和鬼魂。有人说,亲眼见得有一家死了人,因为没放犁铧, 又因为一只可憎的猫,在设灵堂的屋里“喵喵”地叫了两声,尸体先是长长地叹了 口气,然后摇了摇脖子,再然后就猛地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地在村里跑开去,把村 里又吓死了几个人,无数人被“他”吓破了胆…… 看着母亲。她终生只在很小一块地方上,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生操劳过度的 母亲,一生没有穿过超过一百块钱以上衣服的母亲,一生都没吃过最好的饭菜,也 只是吃过谁家娶妻嫁女时坐席时的猪肉和猪肉,一生坐过的最好的车子也不过是小 四轮拖拉机,一生最风光的一天也不过是她骑着毛驴从邻村嫁过来那天……这就是 自己的母亲!亲生母亲啊! 纵然,他是他们家所有兄妹中挨母亲打最多的,他还是又一次跪在母亲身边, 可是,在他跪下那个瞬间,一滴从眼眶内四面八方涌聚而来的眼泪,先是在眼珠子 上蒙了一层,然后向他的下眼睑中间汇集,越积越大、越积越大……直到成了一枚 玉润冰清、晶莹剔透、亮晶晶、光溜溜的小珍珠,小珍珠成了一只放大镜,由于其 功能过于强大,加上离眼球太近,焦距不太合适,他的眼前终于成了虚幻迷蒙的世 界…… 天时阴时晴,光时明时暗,小珍珠上色彩斑斓,好象那颗小珍珠永远是阳光的 关注,而它又天生具备反射全部阳光的本能。那小珍珠上色彩艳丽、甚至可说灿烂 辉煌,光线时虚时实、时强时弱、时朗朗、时凄迷,在复杂多变的泪光中,他—— 春才,又看见了母亲于那漫长无比、寒气逼人的冬夜,在燎燎的烛辉或15瓦昏暗的 电灯光下穿针引线,一根长长的细线在浑浑噩噩的灯光中瑟瑟发抖,以至于它不得 不拼命地往黑暗里挤,好象那里是暖暖的,或是它想躲在黑暗中畏缩成一团,用自 己的体温温暖自己。那枚长约寸余、亮光闪闪的针,却显得兴奋异常,它象一条在 海浪中撒欢的小银鱼,“嗖”地蹿出海面,掠一抹优美弧线,再“倏”地潜入深蓝 深蓝的大海,再蹿出来,再潜下去……他们兄妹五人的衣服,在第二天就不会再因 为露了屁股或露了膝盖而被人耻笑,他们就会让头一天因为烂衣服而产生的浓重自 卑化成一丝微微的笑意——他的胸口部位越来越有些异样,越来越不能承受贴身的 “鳄鱼”衬衫,因为自己的抽泣而被“鳄鱼”柔软的料子摩抚着,有点痒钻钻的感 觉,好象那衬衫是马口铁制成,要是再摩擦下去他的胸口非被那坚硬锐利的衬衫刺 得鲜血直流不可。他用手轻轻捏住“绅浪”领带上夹领带夹的地方,“马口铁”对 胸口的威胁暂时解除了。可是,可是——他的眼睛对眼眶内迅速增大的小珍珠却越 来越无能为力…… 上下眼睑内——眼部最强有力的肌肉也管不住汹涌的眼泪,眼泪在他眼眶中涌 出,穿过下眼睑上睫毛栽成的稀疏的黑色栅栏,沿着他那稍微凸起的下眼坡儿,上 了他那高高耸起的颧骨,再跌落入他两颊的凹陷中,纵穿过凹底直奔下巴颏儿而去, 在他脸上平空画就两条澎湃的河流……他哭了,真的哭了,哭的真挚而悲戚。他想, 人是多么容易摆脱生命呀,人死如灯灭,真是比灯灭还要容易,灯灭了还有一缕轻 轻曼曼的烟儿,忽忽悠悠、弯弯曲曲、袅袅地升腾起来,散发出一点儿刺鼻的油烟 味道。可人死就这么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言不发,长长、沉沉、静悄悄地睡去 就是了! 他双膝跪地,在母亲身边涕泪滂沱——母亲的一生是多么多么不容易啊!这可 能是作为儿子最后一次和她面对面交流了——现在恐怕再对母亲尽任何孝心都不可 能了,阎王爷决不会因为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已经是百万富翁,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 延缓下达让她报到的时间——可是他也想到,如果这时让他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即 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决不会推辞。这是中国人基本的孝道! 在晚上的家庭大会上。 村里的干部、村里的办事人、本家德高望重者、舅舅家的代表等一大群人,还 有他们兄妹六个,坐满了春才原先那座房子。他们家的房子原来不算是旧,才盖起 来六七年,是那种浑砖到顶的青瓦房,房里的梁檩椽子一般化,算是当时村里中等 稍偏下水平的房子。 房子住着人时,即使破旧也气息调和。他们举家搬往城市之后,它就成了座无 人居住的空房。春才真没想到这房子的阴森气息这样重。原来挺白的墙面上落就一 层薄薄的细尘,并不是十分均匀,随墙面凸凹不平或浓或淡,凸起的地方稍淡些, 而凹下的地方就稍浓,尤其是凸凹相连、同时是凸的上面和凹的下面的地方就浓的 多。他先前曾想让他爹和娘搬进来,或是让二弟住进来的,可他那小眼睛前妻坚决 不干。她说:“你爹你妈不用想,你弟弟那个癞蛤蟆似的东西更不用说,这房子等 我老了,我还要回来住。我可不想在城市里将来死了,放进炉子里‘滋滋啦啦’一 烧,最后只留得一把灰!” “将来可以让他们搬出来的,有人住的房子才有人气。”他说这话是想说服她。 “放屁!哪有到时把活人撵出来让死人用的,到时候你连个灵堂都没地方设, 把你放到野地里喂野狗啊!还人气呢!他们算人吗?”她说。 他真想给她一个清脆嘹亮的耳光,可想了想又放下了手!可想了还是给了她一 个,只不过是声音的清脆度和嘹亮度都没有预期的那么动人…… 房子里还是当年那盏30瓦的灯泡,发着似乎比原来暗好几倍的红红的光,让这 房子里的阴气越发凝重,“谁去买只200 瓦的灯泡吧。”春才说。 “买那么大的灯泡干什么?钱多,又费电!”父亲受不了200 瓦灯泡对他的刺 激,磕了磕烟斗里已充分燃烧的烟叶灰说道。刚才磕灰前他最后“呲溜”的一口, 和那时村里电工来收电费时,报出上月电费时的“呲溜”一模一样。爹就是这样, 一辈子仔细惯了。 春才还是从他那“华伦天奴”小包中抽出一张100 元钞票,捏着钞票一头,用 眼睛环视了周遭的人,他在看到二弟弟春平、三弟春耕时特意多用了点时间。 春耕已经当了村里的书记了,看样子书记不打算去跑这趟腿儿,也没有买了灯 泡把剩余的钱剩进自己口袋的意思。他看二弟时,好像二弟那两只眼睛就是两只200 瓦灯泡,放射着熠熠光辉,他就把钱朝着他面前伸了一点点,二弟立即站了起朝他 走来。拿着钱飞也似的去了。 “别买那么大的!”他出门的时候,父亲又叮嘱了一句。 他知道二弟日子拮据——也没什么文化,懒,还喜欢“推小四轮”——你要以 为他学雷锋、给别人帮忙“推小四轮拖拉机”,那就大错特错了!那是一种四人一 桌的赌博,输赢就像小四轮拖拉机一样快。所以二弟对牌友们的贡献也像小四轮拖 拉机一样快——没钱了就去找春才,他说了他无数次不让他打牌,他也答应了无数 次了,可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 “我这里也不是银行,你这样怎么能行?”他说二弟。 “你那四百万留着干什么?”二弟理直气壮说。 “干什么也不是专供你打牌呀!”他说。 “你见我打过几次牌,除天阴下雨不能下地干活时玩两把,平时我根本就不沾!” 二弟象受了委曲般说。 “我没有钱!”他气愤地说。 “那我就按他们给我出的主意,住在你们家不走了!”他二弟说。 “不走也不会给你钱,你随便吧!”他说。 “不给些钱就不会走,我有办法叫你给我。”他说。 他还真有办法,他弄了一片纸箱皮,上写:“我是郭总郭春才的弟弟,现因家 庭困难来向兄长借钱……”他把纸箱皮的两个上角钻出两只小孔来,用一根小绳子 挂上了脖子,上下班时间他就出来站在春才家门口,弄得像看耍猴儿似围了好多人, 他从外边回来看见那情形,恨不得一脚在地上跺出个地缝钻进去。那时候他和前妻 还过着,依她说就是别搭理他,他花完了路费自然就滚回去了,“你们家怎么会尽 出这种死皮不要脸的东西?”她问。 “放屁!你们家才尽出二皮脸呢!你弟弟不是跟他一样的鳖东西?”他奋勇还 击。 “骂的可好,好!我弟弟和你弟弟是鳖东西,那你是啥东西?”说完她还眯起 小眼睛笑了起来…… 自然钱是非给一些的! 二弟弟回来了,屋里其他人赶忙打着火机照,新灯泡一装上,“咔嗒”一拉开 关绳,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还是这200 瓦的亮!”老书记说。 “那当然了,这一只顶那30瓦的六七只呢!”春才他舅舅说。 “钱花哪儿哪好哩!”他三弟没什么好气地说。 “烧哩不轻哩!烧包哩!”父亲一边“滋啦、滋啦”抽着汗烟一边颇多不满似 的说。其他人都不说话了。 “中、中、中了,中了,都—都、省口气儿暖、暖、暖肚子吧!别把嘴、嘴片 ——片子磨薄了,哪——哪、里都修——不了——!这、这儿停、停丧在地,那还、 还有那——么多废——话说,说、说——完正——正事,该干啥——去、干啥—— 啥去!”春才他叔伯二伯郭满囤说。名字叫满囤,可家里的囤却从来没有满过,整 天过着烧头燎耳、紧紧张张的生活。可这并不防碍他成为村里名人。 “春才,”坐在一边的村里头号“办事人”,他本家叔伯爷爷、郭满囤他爹郭 连成喊了一声,然后说道:“您妈这事该咋办,得您弟兄们说个规程,您破多少钱 花,把钱拿出来放这儿,您们就当您们的孝子就行了!别坐着闲扯耽搁工夫!” “人都去了,说啥也是白搭,死了给他穿绸穿缎,不如活着的时候给他端碗凉 水,叫我说呀,也别讲究恁些了,简单点,埋完算了。”春才他爹说着看了看大家, 又磕了一锅烟灰。春才注意到父亲说话时眼睛猛亮了一下,知道老头子肯定又碰到 了自己心中的痛处。 “我看俺满诚哥说的对!人死又不能复生,人死了花太多钱那是白扔,咱乡下 人不就这样,马马虎虎人入土为安就算了!”春才他三叔郭满地说。 “话不能这样说,”刚才春才他爹说那番话时,他舅舅们就有点儿想接了,只 不过是小舅子们和老姐夫叫真儿,他们感到份量不够。再说,情感上你姐弟再近也 不会比人家老夫老妻近吧!所以就一直没开口,现在春才他叔满地的话露出了破绽, 他们认为该娘家人说话了,可以大胆接了!“俺姐这一辈子呀,那是不容易,真不 容易!你看看把您这兄妹六个拉扯大,把她累成啥样了!一辈子是吃没有舍得吃、 穿没有舍得穿,那真是含辛茹苦啊!”春才他二舅代表他三个舅舅说完,从裤口袋 里掏出一团黑不溜秋的手绢擦了擦眼睛,大舅和三舅也如此炮制,让春才看不懂的 是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加入了舅舅们那古怪动作的行列,说他们古怪,是因为他 们眼里并没有眼泪。 “舅,不是我说你们,您看这里这么多人,您再这哭一鼻子笑一眼哩,让人家 咋想?好像俺这兄妹们都不孝顺似的。”二弟春平终于说话了,而且矛头真指几个 娘舅。 “看你这孩子说这话,我和您大舅、三舅谁说你们不孝顺啦?”他二舅也把矛 头直指老二,“是不是,俺姐不在了,俺这亲姊热弟的哭两眼,这还犯了王法啦, 你不要看不起这些穷亲戚,等您爹百年之后您不认您舅们也没啥!” 舅舅把话给外甥说到这种份上已经是最严重警告了,春平把眼睛都气鼓了。看 样子他想和他们搏一搏,正当他要张嘴时,坐在他身边的父亲,踩了一下他的脚, 春平就把到了喉头的话儿咽了下去。“这孩子,一点水平也没有,这外甥和舅舅哪 有什么理讲的,舅舅们说对的就是对的,说错的也是对的。这都不懂?您舅别说说 两句难听话,就是急了给你两下,你还敢咋了,敢还手?”是父亲在说春平,他一 席话堵住了两边的口,那话明着是说春平无知,可听着分明在说舅舅们不讲理,春 平自然是没话说的,老姐夫含蓄的批评使舅舅们也没话说。 “这老——老——老俗话说,‘穷、穷而——而不可富葬,富——富而不会— —会穷葬。’究竟咋——咋——葬还——得他弟兄仨商——商量,只要您——您— —仨——仨人认——认为对——对——得起您妈了,这不沾、沾、沾别人二十四气, 谁——谁——还能说啥?”春才他二伯满囤的话既在警告他三个舅舅不要太多插嘴, 又在给他弟兄仨说,这要是办的差了别说别人笑话你们,就是您二伯我也不例外。 “啥也别说了,你弟兄仨商量商量一个人拿多少钱,给我们说个数就行了!” 他叔伯爷爷郭连成说,“春才,你拿多少?”春才没有说话。“春平,你拿多少?” 春平不说话。“春耕,你拿多少?”春耕自然也不会说。“你看您这弟兄仨,谁也 不说话还叫俺来弄啥呢?” 他爹开始一直在想办法替儿子们说话,能让省点就省点,可看见三个儿子在涉 及钱时一个也不说话了,他就知道了儿子们是咋想的,这世上除割肉疼就数出钱疼 了,“钱是穿在肋骨上的肉,掰掰哪根都疼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呜儿呜儿地哭了 起来,一会儿就鼻涕在流,眼泪在飞了。 几个姐妹也加入了父亲的阵营,三个舅舅也抓住了这个有利时机,一刹那间, 屋子里哭哭啼啼的声音骤然加强纷乱起来,也震撼起来,像是在维也纳的交响乐大 厅……每个哭者都像在参加大型国际比赛,生怕音色和难度比别人低、比别人小, 生怕落后于人就不能为国争光了…… 未参加比赛者都愣头愣脑坐着,惶惶然不知所措! “春平,你拿多少?”春才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看了看春才,眼神里是什么 意思无人可知,可春才知道。 “春耕,你拿多少?”春才问他他先是把脸扭到了一边,连看也不看春才,停 了一会他说:“你说吧,你是老大!”他还想再说两句:“总之,人已经去了,过 得去地把老人葬了就行了,这时候办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可是他想了又想还是 咽了下去,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这话一说,非遭到群起而攻之不可! “软埋了她算了,软埋她。”爹一边哭着一边说,“一个死老婆子,唠唠叨叨 了一辈子,她啥恩意也没有,啥本事也没有,啥功劳也没有!软埋了她也不亏她哩!” 他说软埋她,是不用棺材埋的意思,可他的意思决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着说着眼泪 和鼻涕越来越茂盛,声音越来越连不上气就最有力的证明着他在质问儿子们:难道 你们就把您娘软埋了吗?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不就是心疼钱吗? “都别哭了,让人安静一会好不好?”春才以少有的高声吼叫道,屋子里一下 子安静了。然后,他对着爹说,“俺弟兄仨真会把俺娘软埋了?不会。那样,我们 不就成了牲口吗?不但不会软埋,而且要用最好的棺材!”然后,他环视众人问道, “什么棺材最好?” “红、红、红松,鸟、鸟……”他叔伯二伯郭满囤嘴巴不利索,可接话头最快, 可他常常能把一只鸟说成一大群鸟,这让他和听众们都很费劲。他正努力地说着 “鸟、鸟、鸟……”的时候,他爹郭连成替他说道,“鸟柏。”他叔伯二伯郭满囤 喘了一口气,笑了笑,点点头,对自己的知识派上用场很满意,却发现他爹恶狠狠 地瞪了他一眼,他知道爹的意思说他的嘴巴歇歇会更好,他要是不说话也不会有人 把他当哑巴卖了,因为人们都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不哑巴! “那一口鸟柏棺材要多少钱?”春才问。 “听说要八九千块钱呢!”老书记说。 “哦,我以为多少钱呢!”春才如释重负地说,“一万块钱足够了吧?”其他 人都使劲地点点头。“你就叫那些木匠们别做了。我也觉得弄那毛白杨木棺材对不 住俺娘。”他说完这话,环顾了众人,尤其看了看几个舅舅,舅舅们脸上开满了鲜 花,好像自己的老姐姐又活过来一样让他们高兴!春才看到春平时,春平可真自觉, 他立马起身通知木匠师傅去了! “除了棺材之外,其他的三万块钱够不够?”春才自信地问道。 人们的眼睛不约而同闪亮了一下,像圆圈状停满屋子的汽车在夜间同时试验大 灯那样,“够、够了,肯定够、够——了,”国际电工郭满囤说。郭满囤想:看样 子我是笑话不了人家了。这想法让他有点失望,也让他有点儿嫉妒! 爹、姐妹们都已擦亮了眼睛,擤完了鼻涕,眼睛依然红着,可听到了“三万元” 之后,眼睛里不自觉地蒙上一层满意之光,微弱而真实,微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 不是张扬情绪的地点和时候。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一次趁热打铁,就着你妈这个事,把新坟起了吧,这 是你爷爷交代过的,大事。古人说‘要想富,敬祖墓。’你们现在过得好,还不是 祖宗积德?这样吧,等会儿您哥仨晚一会再走,我有话给你们说。”他爹说完用眼 睛看了看坐在一圈的大家,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事还得俺爷仨单独来说,其他人听 了不太方便!其他人就识趣地走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