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漂亮的男孩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天气,由于连续几日的大雨,路边的常青树的叶子看上去分 外艳丽,绿得像要滴出要油来,可林欢知道那分明不是油,而是隐藏在树梢叶缝未 干的雨珠,只要人走过去,轻轻一摇就是小雨纷纷了。 记得小时候,小乐总爱玩一种游戏,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大声嚷嚷:“姐 姐,你快过来,快来看这树上有一只鸟。” “真的吗?在哪儿?” 她一路欢喜地跑过去,刚到树下,还未来得及抬头向上看,哗啦啦一阵雨兜头 淋下,初时头总是昏沉沉的,以为又下雨了,赶快喊道:“小乐,我们回家,又下 雨了。”睁开朦胧的眼睛就会看到那个小淘气鬼站在离树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她笑, 嘴里还不忘取笑一番:“姐姐,你太笨了,哪里有雨啊,哈哈!那是我造的雨!” 然后一溜小跑回家,剩下她在树下哭笑不得,这个顽皮的孩子。 其实,相同的游戏玩了几次,她已经知道不是下雨,不会再喊着“小乐,又下 雨了”,但只要小乐在树下一喊“姐姐”,她还是会欢欢喜喜地冲过去,谁又能拒 绝那天使般的笑容呢? 目的地已然在望,林欢也从那遥远的记忆里走出来,走进这个江边高档小区的 一栋大厦,乘坐电梯一路上到顶楼,然后按响门铃,几分钟后,一个男孩子打开门 站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 若干年后,她还记得初见他时的样子,男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具体 哪里漂亮,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漂亮。她对漂亮的男孩子一向是没有戒心 的,特别是长得像天使一般的漂亮男孩子。好像打从她知道天使这个词时,就开始 对着还在摇篮里的小乐喊“天使”,爸爸妈妈纠正她:“天使是女生,所以天使一 般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弟弟是男孩子。”她听后也只是好奇地问道:“小乐不是 天使吗?”爸爸妈妈没有办法,只当好玩,也就随她喊了。孩子的逻辑思维总是简 单的。 “你找谁?”他的声音不大,低沉中又略微有点沙哑,许是刚刚过了变声期没 多久,仔细辨认的话里面还隐隐透着一股清脆。 林欢回过神来,知道应该要先打个招呼:“哦,你好,我叫林欢。” “你好,程子默。” 程子默也在看着她,因为她的视线太简单直接,无从回避,从门打开后便一直 盯着他看。一双很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圆圆的眼珠子像还是小时候爷爷养的那 盆水仙花里面的黑石子,一泓清碧,照得小小的一张脸宛如婴儿纯净白嫩,仿佛汪 着水。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那个很少称赞人的妈妈提起她时所说的“秀外慧中”, 脸上不由得隐约地浮现了一丝笑容——她现在这呆呆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像,倒像是 反应比别人慢半拍。 他半晌不作声,林欢呆呆地再次出声问好:“你好,程子默。”话说出口了才 发现和他刚刚说的话一模一样,虽然意思不一样。她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微笑 了一下,又记起他刚开始好像问她找谁,想回答是找他的,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看到他伸出了一只手。她又呆了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好,不是要握个手吗?”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笑道。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伸出一只手。两手相握的瞬间, 她注意到他的手心冰冷,指尖微凉。她猜想是因为衣服穿得少的原因,虽然这个城 市属于亚热带气候,可二月间温度还是不高的,他却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衣。禁不住 便开口说:“现在这天气,最好穿件外套。” 程子默抬眼看她,茫然了几秒,又看看自己的手,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心里虽然讶异,还是道了声“谢谢”。 后来,他无数次回忆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总喜欢反复地重复一句话 :“我从那时候就知道你的脑袋不是很灵光。”其实她知道,他这是委婉说法,他 真正想表达的是:“你是个笨蛋。” 是啊,互道姓名后,又再次向对方问好,难怪他要误会她是要握手了,她自己 也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怎么会词穷,只知道道好,她应该直接告诉他,她是他的家教 老师的。 可哪里说得出口?在他道谢后,她便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时不知 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程子默的心里竟然 莫名其妙地突然闪过这么一句滚瓜烂熟的话。和大多数同龄男生一样,他还处于懵 懂的青春期,对于这些辞藻华丽抑或伤春悲秋的情爱之作,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 帘来看的——能够理解,却仍然是雾蒙蒙的一片。然而这一刻,那层纱帘仿佛是被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轻风吹落了,只有水莲花在娇羞地摆动。不知为何,他蓦然感 到一丝羞愧,只好借打趣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地下有金子吗?” “啊?”林欢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张笑脸——天使笑了。 微笑的天使说:“要捡金子就进来吧,里面有很多。”不等她回话,转身走了 进去。 林欢在后面关上门,跟着走进去,越过玄关,在那干净的柚木地板上走了两步, 忽然记起来了,看了看脚下,犹豫着说:“程子默同学,那个……我的鞋……”却 没有再说下去,只顿在这里低头看看着那地板上的印记。 她的声音非常低,清脆婉转,仿佛一直回荡在空旷的客厅。程子默楞了一下, 才回头看了眼,不明所以地问:“怎么回事?” 她不得不讪讪然地解释:“因为这几天一直下雨,今天雨停了,但是地面还没 有干,我刚刚从外面进来,所以我的鞋底……”停了停,又问,“我可以换双鞋吗? 或者……”本来想说有双鞋套也可以,但还未待说完,他看着她的脚,终于明白了 过来:“你等一等。”一转身上了拐角处的楼梯。 林欢只得在原地站着,不敢随便走动,担心湿的鞋底把地板弄脏。等了几分钟, 没见他下来,她想他或许找不到鞋或者鞋套,眼见这地板干净光洁,大概脱了鞋走 上去也不要紧,于是蹲下来开始解鞋带。刚把一只鞋脱下来,他已经从楼梯那边走 过来了,手里拎着一双蓝色的拖鞋,轻轻放在她的脚边,说:“换上吧,这是干净 的,我以前的……” “哦,谢谢你的鞋。”她提着鞋子便准备换上。 程子默看了眼那双鞋,又说:“现在的太大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小的,可能 还是有点大,也有点旧……”到这里终于停下了,没有继续说,因为突然想起了爷 爷、奶奶,想起了这双鞋的来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本来只是想上楼拿双 干净的拖鞋给她,可提着一双要走了,看了看,又突然觉得太大了,不合脚,然后 又走回去翻箱倒柜,把鞋柜最里面的这双鞋拿了出来。其实只是一双拖鞋,大点又 有什么关系。 鞋子依然有点大,穿在她脚上有点像小孩子穿着大人的鞋子,空落落的,后面 长出一截,倒显得她那双脚越发小巧,整个人仿佛都是小小的。她走了两步,似乎 是想把换下的鞋子放进鞋柜。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抢在她前面替她打开鞋柜门: “给我吧。”她只是对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让他代劳。 鞋柜非常大,最上面一格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双簇新的白色拖鞋,应该是待客 用的。林欢楞了一下,才把自己的鞋放进去。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地面上有几个 醒目的湿淋淋的脚印,上面还和着少许尘土,在这么干净整洁格调高雅的宽敞客厅 里,只觉得突兀和格格不入。来不及多想,她立即蹲下来,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 包面纸,开始擦了起来。 程字默征住,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她和他所接触的人完全不一样,可是看她蹲 在地上用力地擦着那几个脚印,他又觉得很自然,仿佛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有一块印记似乎是干在了地面,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单手又拿出一块纸巾,再次用 力地擦起来,他这才猛然惊醒,赶紧说:“这一点就算了吧,不用擦了,黄阿姨来 了会收拾的。” 林欢摇了摇头,说:“我顺手擦了就是,这么干净的地板,如果有块污渍,看 着总觉得不自然。”又连着擦了好几下,那一块黑点仍然还在,好似怎么擦也擦不 掉,终于想起来了问:“有拖把吗?” 他盯着她那只不断移动的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我去拿。”仿佛是 受到了她传染一样,他也有点呆愣,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了,去拿来 了拖把,对着她笑了笑,几下就把那块污渍拖干净了。 她本来伸出手要接拖把的,这样一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于是趁他停下来时, 抢着握住拖把把柄,微笑着说:“我拿去清洗一下吧。” 那双手和他的手挨在一起,几乎就要碰上了,非常小,纤细的指头,白皙柔嫩。 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念的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 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时候他老是非常迷惑手怎么会像是春天发芽的 茅草,爷爷听了总是哈哈大笑。其实那样嫩,那样小,也只能是刚刚抽芽破土而出 的小草,像婴儿一样。而刚刚就是这双手擦着地板的污渍。 她非常顺利地把拖把从他手中抽出来了,又微微笑了笑,于是他带她去把拖把 清洗干净了。 不知为何,经过这一场小“意外”,林欢卸下了起初的拘谨不自然,变得轻松 随意了起来,笑着说:“程子默同学,我叫林欢,是你妈妈请来的……辅导你功课 的。”其实,差点脱口而出“老师”的,但又觉得自己现在还担当不起这两个字的 神圣涵义,亦是不好意思自称老师。她原本就比他大不了多少,半点没有为人师表 的样子,面对着他再也提不起当初面对他妈妈的坦然态度。 程子默微微一笑,倒是落落大方地说:“以后直接称呼我程子默就可以了,不 用加上同学两个字……”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林老师。” 最后三个字,表面上听起来是尊重她的身份,可略微加重音量,拖得特别长, 放缓速度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那意味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林欢的脸轰得一下 红了,非常不好意思,最后只得对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小声说:“你以后也不用叫 我林老师。” 他似乎不明白,一脸好奇地问:“叫什么?” 她于是又低声说:“林欢。” “林欢同学,我们是不是可以上课了?”他仿佛非常满意她的回答,连眼睛都 眯起来了,眉清目朗,笑得非常好看。 她被那样的笑容感染了,只觉得有点目眩神迷,竟然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连怎么跟着他上楼来到房间的都没有印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陌生宽敞的 房间里面。 房间是以黑白色调为主的,朝窗的方向立有一面素净的紫檀雕花六扇屏风,镶 嵌着织锦绣屏面,上面并没有各种繁复的绘画,简简单单的白屏隔离起休息区和学 习区。屏风那边摆着一张大的写字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和几本书。林欢初时不免 被书桌前面一长排靠墙的书架吸引住了目光,她家里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类似的书 架,靠近书桌,方便坐在桌边学习时,就近取一些工具书。但他的这个要大得多, 上面书也多,心里不无讶异——他这么喜欢书! 程子默招呼她在书桌边坐下,随手拿出一本书翻看了起来。她看他手里的书并 不是课本,好像是一本建筑赏析之类的,于是说:“程子默……”本来差点顺口脱 口而出后面两个字,这时候他抬起头看她,也成功地令她把余下的那两个字咽回肚 子里,“那个……我们可以开始了!” 话虽然这样说,可她毕竟是头一次,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再说吴院长也就 是程子默的妈妈当初只说让她适当辅导他的功课,该讲解的就讲解。听着普通,可 是真正上场了,她却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开始,本来指望程子默能说点 什么,例如主动问点问题,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她想了下,选了个保守的开始,斟 酌着说:“我先了解下你的情况吧!” “我妈没告诉你?”反倒是经历过前几任的程子默显得镇定多了。 林欢略显不自然地说:“你妈妈是大概说了一下,可是我……我想再了解得详 细点。”停了下,索性坦白地告诉他:“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做家教老师,没有什 么经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话说出来后,感觉压力也轻了不少,一瞬间倒也 镇定了,就等他的回答。 他听后倒平静,微微一笑,说:“没关系,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会告诉 你的。” 话是好听,可是怎么听着感觉他是老师,而她是学生?她这时候又感觉到窘迫 了,只好问:“你想从哪里开始?”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道:“看来关于我的情况,我妈对你说得不 够详细,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但是她倒是对我说了不少关于你的辉煌历史。” “什么历史?”她有点傻傻地问。 “你们市的高考状元,高考英语几乎满分,高分被现在的大学录取。”看着她 愣愣的样子,又似乎是记起来了什么,“哦,还有,上学期的总成绩名列你们专业 第一,是吧?她讲得太多,我没怎么听,如果有漏掉的,你可以补充。”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急忙说:“就这些了。”又觉得这样回答很奇怪,于是又 说:“其实你妈妈把我说得太好了,也没有那么好的。” “我又发现你的一个优点了”他笑得依然非常好看。 “什么?” “谦虚。” 说完后,两人都笑了。这样一笑,林欢倒是坦然地放松下来了,没有那么紧张 了。 那天后来,程子默拿出他上学期的期末英语试卷让她讲解。林欢问他,开学也 有半个月了,老师应该讲解过。他只回答了两个字:“没听。”是啊,那张试卷上 干干净净,标有红色“×”的地方虽然不多,但是后面也没有注明正确的答案,她 耐心地给他讲解完,最后陪他做了会儿作业,一个下午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上,程家的餐桌上,吴君兰满含期待地问:“这次的这个怎么样?” 程子默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饭后,回答道:“很好。”然后接着吃饭,明显不想 多说的样子。 吴君兰觉得儿子有点反常,他这个儿子自从上学期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就再 也没有去学校上过晚自习,留在家里学习。她和他爸爸商量过后,征得儿子同意, 觉得留在家里也是好的。一方面他成绩很好,在学业上面从来就没让他们操心,他 们也可以请家教老师来家里辅导他学习。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认为这样 以来他们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儿子相处了,最低可以一起吃晚餐,他们一家人相 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从小子默就不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好不容易一家人生活 在一起后,因为她和他爸爸工作都忙,也没怎么相处,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的机 会都不多,一年里数都数得过来。可是想是这样想的,这几个月,真正一家人在一 起吃饭的时间也没增加多少。他们早就习惯了以工作为重,除了工作也还有别的重 要的事情。 她多少也知道儿子心里有不满,其实她自己心里又何尝对唯一的儿子没有愧疚? 所以总想从其他地方弥补,只要是涉及到儿子的事,总想给他最好的,这一次也不 例外。她心里是期望他对这次的这个满意的,可是一旦他真的回答了“很好”,她 又觉得奇怪了,因为前几次他的回答不是“不知道”,就是“你看好就行”。而且 这几年无论她和他爸爸给他买了什么,再贵重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一眼,说声“谢 谢”,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有时候他们甚至会认为,他们这个儿 子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了,任何事皆是可有可无。难得有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完全肯 定的答案,她高兴之余难免会有点捉摸不透,可是转念又一想,这次这个可是杜老 教授推荐的,他的得意门生,肯定好。 这样一想通,方才放下刚刚的那点吃惊,高兴道:“你满意就好,这个确实不 错,你上学期的几个当时没怎么仔细找,你现在已经高二下了,该抓紧了。”又夹 了块糖醋排骨放到儿子碗里:“你多吃点。” 程子默沉默地把碗里的饭菜吃干净后,放下碗筷便说:“妈,我吃饱了。”站 起来推开椅子。 吴君兰本来想让他再吃点,但眼见他一幅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样子,只好作罢, 于是说:“那你回房间吧,早点睡,明天星期一还要上课。” 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后,程子默做了几道数学习题,复又拿出下午那张英语试卷 看了起来,上面有几处错误,已经被林欢提笔写下了正确的答案。看着那娟秀的字 迹,他突然拿出画本。他从小就学画,起初是爷爷自己教,不到半年爷爷又请来了 他多年的老友,美术学院的一个水墨画教授,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又换过几次老师, 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间断过绘画。私下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是喜欢画画的。 其实初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画什么,停下来后,上面已经看得出来一个人 的轮廓,小小的尖尖的瓜子脸。他审视了几眼,继续提笔快速地动了起来,不算很 挺的鼻子,薄薄的微微抿起的嘴唇,眉毛是淡淡的,眼睛非常大,笑起来时总弯弯 的,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画好后,他看着看着又提笔修饰了几处细节,渐渐地 面前的这张脸灵动了起来。 放下笔时,他突然觉得以后学习时有个人在身边也是好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