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满人间 那一天,他们的年夜饭毫不免俗是水饺。虽只是为除夕应景而备的,却应得好, 当真的良辰美景,美味佳肴。 到家后,早就是晚餐时间了,林欢便开始煮水饺。程子默当然是跟着她到了厨 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拿着筷子把水饺一粒一粒放进煮沸的开水中。恍惚中突 然觉得这幕场景熟悉得宛如前世的记忆,却又似乎在今世亦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以前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奶奶拿着筷子把水饺一粒一粒放进煮沸的开水中。 或许人的一生大多数时候总是在看着相同的动作不断地在眼前闪现,反反复复, 一幕又一幕,然而有些会成为永恒,有些却终究只是转瞬即逝。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说:“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餐?”她脸上的心疼那么明 显,明显到不懂得要掩饰,令他一望即知。他也知道隐瞒不了,笑得无辜:“我不 饿就忘了。” “不饿也要吃饭啊。”回来后,她一直都很安静,现在似乎话又多了,小声咕 哝着,“等感到饿了,胃其实已经饿了很久了。” 锅里的水饺开始冒着泡翻滚,团团白气氤氲而起。厨房里的灯还是那种老旧的 小白灯泡,圆鼓鼓的身子,顶上罩着玻璃灯罩,宛如一个小人儿撑着一把小伞。橙 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仿佛有点红,大约是被热气熏的。 他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我爷爷奶奶也包饺子,我爷爷做饺子馅,我奶奶擀 面皮。因为我爷爷擀得不好,面皮不是厚了就是薄了,但他做的饺子馅好吃,里面 要加一个蛋,还要一把芫荽,这样又香又嫩。” 她听得笑起来,把煮好的饺子盛起来,给他一碗:“你就是吃饺子的,快去吃 吧。” 他接过了过来,却没有先去吃,而是等她又盛起了一碗,才转身离开。 在餐桌边坐下,尝了一口饺子,程子默就吃出来了,惊喜地说:“里面也有芫 荽和鸡蛋!” 大约他是跟着爷爷奶奶叫的芫荽,林欢笑了起来:“是啊,在这里我们把芫荽 叫做香菜,我们家也喜欢加这些。” 他边吃边告诉她:“我也会包饺子,可是还没学会擀面皮。一开始只是看着我 爷爷奶奶包,看多了觉得好玩,就忍不住要动手,可包得都不成样子,后来慢慢也 变好了。” 他果然会包饺子,还包得非常好看。林欢惊奇地看着那一粒粒圆润饱满的水饺 争先恐后地在他的手指间开出了白色花苞,他的动作流畅优美得像拿着画笔在锦缎 上面作画。 大约是真的饿了,亦是喜欢吃饺子。他一连吃了两大碗,把她为第二天早上预 备的那一份也吃了。于是吃完饺子,他们又开始包饺子。仅仅只是“包”饺子,因 为饺子馅和饺子皮她备得多,都是现成的。 他看到那么多饺子馅和饺子皮时,起初似乎有点惊讶,但很快笑了:“原来你 比我还喜欢吃饺子。” 林欢确实喜欢,所以忘了已经没有那么多人吃了,连饺子馅和饺子皮都和以前 一样多。许多年的这个时候,这栋房子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和他说得一样,做饺子 馅,擀面皮,包饺子。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走了,消失了,再也不会属于她,却没有 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时候,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在这样的一个晚上——竟有一 个人一直陪伴在身边。 他坐在她面前,用筷子蘸一小团馅,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捏,打出的褶折仿佛是 缀着荷叶边的新月。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烟花爆竹声,电视里载歌载舞,言笑晏 晏,挡不住的喜庆扑面而来。今年还是一样热闹,欢欢喜喜,团团圆圆。 她说:“程子默。” 程子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她。 她却只是笑了笑:“你包的饺子很好看。”过了会儿,她又非常高兴地说: “你知道吗?今年是千禧年,千年才等一回啊。” 是啊,今年是千禧年,千年才等这一回。他突然想起一首老歌,小时候街头巷 尾经常听得见:“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这一 刻才发觉原来却是这么动听。外面有烟花砰砰点亮了夜空,他的脸也像绽放的烟花 一样绚烂:“我们正好赶上了。” 把早餐那一份饺子包了,他们便看电视。春节晚会年年似乎都是一样,可年年 看起来又似乎总是不一样。 茶几上放了不少零食,她随手拿起两个苹果,去了厨房。他原本是要跟着去的, 可是电话铃声阻止了他。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似乎已经先拨过家里的电话,开口 便问:“子默,你在哪儿,怎么不在家?” 程子默顿了一下,看了眼厨房门口,低声回答:“我刚刚去洗手间了。”马上 便朝阳台走去,因为知道这个时候,她肯定还有话说,果然这通电话硬是讲了十几 分钟。他挂了电话,又主动给他爸爸打了个电话拜年,这才走进客厅。 林欢刚刚在厨房门口,看见他拿着手机走向阳台的,便笑着问:“是你爸妈吧?” 程子默说:“嗯,我妈现在在英国,我爸在香港。” 他没再说什么,她于是也没问,只把苹果给他吃。 千禧年的钟声是伴随着外面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到来的,他们笑着互相拜了 个年,然后到阳台上去看外面的烟花。夜幕中,大朵大朵的烟花竞相绽放,火焰冲 上天空,熠熠璀璨,仿佛是所有的星星都被点亮了。他们的世界在那一刻也仿若头 顶上的那一片天空,色彩斑斓。 程子默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感受到这样喜气,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终于又找回来 了那遗失许久的美好,所以最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就是睡不着。或许还有一 点是因为隔壁房间睡的人。想着她就躺在墙的那一边,也许正好和他头对头,在这 样一个寒冬的夜晚,他却感觉到温暖,从身体到心里都是热烘烘的。 睡得太晚,翌日农历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们起来得都不是很早,但林欢还是要 早一会儿。程子默梳洗完毕后,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两碗热腾腾的水饺。他有点发怔, 厨房还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传来,忽然竟笑了起来。林欢走近餐桌看见的就是他对 着面前的水饺傻笑的这么一幅景象,不由得取笑他:“这么喜欢吃水饺?” 吃完早餐,他们就闲了下来。最后电视也看懒了,也没有什么新意,两个人找 到了另外一个消遣——五子棋。这倒也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两人皆从小就会 玩五子棋了,现在玩起来,还是觉得新鲜。 临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除了昨天晚上和同宿舍的人还有姑妈通过电 话之后,这算是她大年初一的第一个电话,而且电话那边的人也是意料之外的。林 欢没有想到在今天可以收到他的祝福,都过去几个月了,她也基本上快忘了这么一 个人。现在在电话那边听到那几个字“新年快乐”,不经意间就把他的名字喊出来 了,以前的一切也都可以不计较了,他们依然是朋友。 他们也没有讲很长时间,互相拜年以后,又说了几句平常的话,就挂电话了。 纵然如此,重新坐下来继续下棋之后,林欢还是感觉到气氛在这以后发生了微妙的 变化。本来两人一直是不相上下的,严格来说程子默还略胜一筹,大多数的时候她 都感觉到了他故意手下留情,但现在他是明显地神思恍惚,神游太虚。第二次,他 没有堵她的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语气里面的关切一览无余,一双眼睛也担心地看着他,似乎真以为他有哪里 不舒服。程子默看着这样的她,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渐趋平静。他再次低下头对 着棋盘,缓缓地问:“艾杨的电话?”他听到了她喊他的名字,一个他只听过一次 就铭记于心的名字,原来他们已经这样好了,新年也不忘记通电话。 她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期期艾艾地解释了起来:“我们后来已经很少联系了, 他从田蜜那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就是拜个年。”话是说完了,可是她自己倒被自己 吓到了,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然而说出去的话毕竟是再也收不回去了,这些话已经一字不露地传进了程子默 的耳朵里和心里。他抬起头绽开一个比外面的氤氤白雪还要明亮,还要灿烂的笑容 :“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林欢被这一个笑容迷惑了,差一点握不住手里的棋 子,慌忙地低下头,随便把棋子落在了一个地方。 他看了眼她下的棋子,笑容更灿烂了,那张脸上已经开满了花儿。原来他不仅 仅是一个她辅导的同学。原来,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她一直和他在一起。 下午的时候,许久没露面的太阳终于张开了眼睛,慵懒地俯瞰着大地。天气好 转,林欢提议带他出去玩。程子默没有异议,两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踏上了外面的 积雪。 在这里大年初一最热闹的地方恐怕就是城郊的东隍庙了,那里的庙会也是远近 闻名的。按照传统,一般人拜佛喜欢赶早,他们是下午去的,所以很多赶着农历大 年初一这个一年中最吉祥的日子来烧香祈福的人已经走了。饶是这样,这个修葺一 新,古典威严的寺庙里还是有不少游人。 在外面买好了烧香需要的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他们便一路往里走。东隍庙从 大门进来后,就是一个大的游廊。人走过去后就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植满了苍翠的 松柏、冬青之类的植物。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树干叶梢间,于满目白茫茫间露出一抹 耀眼的青色,郁郁葱葱,青装素裹,分外妖娆。 院落里站了一些游客,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中间吊挂着一个大的钟鼓,下面 是一个佛坛,烟雾缭绕。 她对他讲这个寺庙的来历,告诉他,这个寺庙是由三个大的寺庙群组成的,分 为前、中、后三层大殿。前殿有如来佛祖坐阵,中殿是观音阁,后殿是藏经楼。到 了前殿,她在蒲团上跪了许久。他虽然觉得这样很傻,但还是没有打扰她,静静地 跟着她跪在旁边的蒲团上。 这一天,一个本不信佛的人第一次认真地对着佛祖许下了一个心愿。后来的许 多年,当他想起来了这个寺庙,还有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心愿便鲜活了起来。那些 所有的一切仍然是鲜活的在那儿,永远,永远都在那儿。 从寺庙回来的第二天,她带着他去了她爸爸妈妈还有小乐的坟墓。她告诉他, 他们三个人的骨灰是合葬在一起的。从他突然站在她家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 道他必然早已经知道了她家里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在这两天里也避而不 谈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也许他是怕她伤心。 这一刻,站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她没有落泪,而是缓缓地对他讲起了那些她 从没有对外人道的惨痛的过往。她告诉他,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那最最艰难的时 期的。甚至也说了最初那几天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有一度还曾经产生过轻生的想 法,可是最终没有勇气去实行,原来死亡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他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她,听她说下去,仿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她 并不需要语言来安慰。最后她对着他,像面对着刚刚寺院的菩萨一样,一脸虔诚, 说:“程子默,谢谢你今天陪我来这里。” 年初四的时候,程子默坐上了去长沙的汽车。如果可以,其实他并不想走,这 样的日子是他做梦也难以经历的美好,可实际情况的确不允许他在这里再继续停留 下去,且不说他妈妈这两天就要从国外回来了,就是林欢也要去给她远在外省的唯 一的亲人姑妈拜年。他们终于要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去了。 汽车已经启动了,正在预热。程子默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玻璃窗外的人。她 带着白色的帽子裹着白色的围巾,几乎也变成了雪人要融进白茫茫的大雪中了,可 透过玻璃,他仍然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在对着他笑。 他心里一动,也不管时间和场合,也不去想她会有什么反应,打开玻璃窗,就 对着外面大声喊:“欢欢,我以后可以叫你欢欢吗?”汽车要开动了,他也不等她 回答,接着说:“欢欢,你等我好吗?” 这句话说完后,他还没来及看清楚她的表情,汽车已经在缓慢地向前行驶。他 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回头看看她,汽车又拐了一个弯,她的脸突然出现在了玻璃窗前。 他终于看清楚了她脸上的微笑,原来是那么的灿烂。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