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良人 毕业论文答辩后不久,林欢一次偶然之中,从杜老师口中得知,吴院长在一次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后,体力不支昏倒,现正躺在医院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 在下午去了医院。在前台报出病人名字,那个女护士又询问了她的名字,遂打电话 去病房确认,得到了允许探视的消息,才把病房号告诉了她。她乘坐电梯来到了十 楼的VIP 住院区,一路走到靠里面的1001室门口,还没敲门,却听见从虚掩的门缝 中传来一个多月都没听见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妈,现在还提这些干什么,你先好好养病。” 她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后面的话就由不得她选择,一字不漏传进了她的耳朵。 “你是不是想和你爸爸一起气死我?我告诉你,别人学校的申请时间去年十月 份就截止了,这次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找了很多同学、朋友托关系才把你的申 请表递过去的。好不容易,别人接受你了,你居然说不去,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同 意。你才多大就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管了?我早就说了,你要结婚我们 不反对,可你也要挑时候,现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管那个女人是谁,她要是 等不了,让她找别人去。你做你该做的事,英国你是一定要去的!” 病房里面的吴君兰声音低哑,靠坐在床头,显然是刚刚从昏睡中醒来不久,可 那一连串话连着说下来,尖锐急切,说完这番话还咳嗽了好几声。 这一个多月,母子俩为了这件事没有少通电话,可是此前吴君兰还算有耐心, 总是循循善诱,分析利弊,引经据典地讲道理,甚至是哄劝儿子,像今天这样尖着 嗓子不顾颜面地对着儿子是少见的。在程子默的记忆中,这样的妈妈他只在她和爸 爸吵闹谩骂中见过。 他只是倒了一杯水,拿到她面前,低着头说:“妈,等你把病养好了,我们再 说吧。” 吴君兰没有接水杯,声音不由得又高了几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不急,难 道我也不急了?去年我就对你爸爸提了,让他去英国把你的学校定下来。他尽想着 他那点破生意,竟然异想天开想你好好去念点商业知识,说什么,让我尊重你的选 择,等你毕业时,看看你的意见再确定以后学什么。你简直胡闹,要不是他去北京 开会从朋友那儿得知你拒绝了学校的交换生名额,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他 养的好儿子就打算这样作罢了。” 这一次程子默没有搭话,倒是一直站在一边的程宏伟马上就不乐意了:“你说 的什么话?儿子是我一个人养的吗?是谁把他生下来,又扔下十几年不管的?吴院 长,我告诉你,现在想管已经晚了!” “程宏伟!你什么时候又关心过……” 吴君兰后面的话消失在“哐啷”的玻璃碎裂声中,他们不由而同地把视线转移 到一直静默在一边的儿子,病房里面一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程宏伟才低声 说:“子默,不要捡了,小心伤到手,我找人来处理。”吴君兰也仿若从震惊中走 回来:“子默,你过来,我看看你的手。” “我摔碎的我捡起来,你们谁都不要管,要吵架就继续吵吧。” 直到这时候,门外的林欢才从那一阵玻璃碎裂声中走出来,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听不出来任何情绪起伏,纵然隔着一扇门,她也可以想象得出 来,门后的他必然也是面无表情,现在正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拾碎玻璃屑。 她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玻璃扎了一下,像个小偷一样,不由自主地把脸轻轻的 贴在门上,从那窄窄的一线门缝里向里看。然而,除了靠近墙壁的一组白色的沙发 椅,什么也没有。他又在哪儿? 这一刻,她是期望着能够看他一眼的,哪怕只有一个模糊的蹲在地上的背影, 可那也是他。她只要看一眼,看这一眼就行。 门内忽然传出一句惊呼:“是不是割到手了?子默,不要捡了,你手上都有血 了。”继而又是一声怒喝:“程宏伟,你还愣着干什么?”只听见床板摇响了几下, 然后就是踢踏的脚步声。 林欢抵在门板上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片刻后,在里面一片混乱声中,她带上 门,转身离开。 一直到出了电梯,她还是昏昏沉沉的,被人猛然间拉住胳膊时,一惊之下,手 里的果篮掉到地上去了,里面的水果洒了一地。她像是不知道要捡起来,愣愣地看 着滚到脚边的一颗苹果。慢慢地才蹲了下来,这一下去却是许久再也没有动。 一双手拾起了那颗苹果,又提起她的果篮,兜了一圈后,地上零零碎碎洒落的 水果又都回到了篮子里面。 “抱歉,我吓到你了?”手的主人略微使力拉起她,一脸歉意地站在她的面前。 “没有,不关你的事。”林欢接过了果篮,又对着他道谢,“谢谢你,陈医生。” 陈莫笑道:“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是谁了。” 林欢没听出来他的玩笑,倒是当真了:“没有,我记得你叫陈莫。” 陈莫奇怪地看了她几眼,笑道:“我也记得你叫林欢。”又闲谈了几句,他看 了看时间:“都到晚餐时间了,一起去吃饭吧。” 他说得随意,她如果不想去的话,并不需要费言语过多地推辞。然而,她却盯 着篮子里面的水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着他笑道:“好啊,我正好饿了。” 他带她去的是时代广场附近一家粤菜餐厅,名字取得很有古意,叫“菡萏”, 他说这家餐厅是同事介绍给他的。进去时,陈莫瞟了一眼那两个粉白灯光笼罩的大 字,说:“这是这里最有名的一道菜。” 林欢也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包裹在荷叶心中的两个花苞形字体,低声念了 一遍:“菡萏。”那字大体还算是行书,可又实在称不得整齐,很是潦草,倒显得 像草书,本就不是常见字,应该很少有人分辨得出写的是什么。 这两个字还是子默告诉她的。第一次和他一起来时,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写 的是什么,只觉得花样繁复,如行云流水,荡漾不止。后来他提醒她把这个招牌当 成一幅画看,不要局限于中间那两个字,她才反应过来。他从小就学书法,和他外 表给人的感觉不同,他的一手小楷字虽写得圆润娟秀,却又兼之笔力遒劲,不失挺 拔奔放。他习柳体,初始也是受他爷爷的影响。那一代的顶尖知识分子,大多是琴 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他爷爷更是个中翘楚,其中尤擅绘画、书法,后来无一例外也 都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孙子。有一次,在北京他爷爷的书房里,他还研墨书写过她的 名字。他也教她写他的名字,可是写来写去,只有前两个字还像那么回事,那个 “默”字因为笔画过多,结构布局难掌握,她一直都没练好,她那时候还说,要他 以后教她写字。 “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陈莫停下脚步,偏头看了她一眼,随后笑道:“那就换一家吧,你想吃什么?” 最后,两个人还是去了对面不远处的另一家粤菜餐厅。这么些年,除了子默, 她从未和任何单身男子单独在外共餐过,这是第一次。或许在答应陈莫一起吃饭的 那一刻,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可当他们两个人面对着面坐在餐桌两端, 服务员拿着点餐单记载时,她的头脑中忽然蹦出来了前不久杜老教授私下提起陈莫 时,对她说的一番话,然后又是下午病房中那尖刻的嗓音,最后这一切都淹没在了 玻璃碎裂声中。她忽然记起来了,其实在医院答应陈莫之前那一分钟的静默里,她 耳边也响起过相同的玻璃碎裂声。 那些蛰伏在心间,以前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被人察觉的小小心思,在这个夜晚 破土而出。 她看着面前淡然微笑,手执茶杯的男子,有一瞬间为自己那些曲曲绕绕的心思 而感觉到羞愧,可并不觉得耻辱。哪个人没有自私的一面?至少她认识到她有,她 有在乎的人,为了他是怎么样都可以的。然而,那时候她忘记了,天下没有白吃的 午餐,很多时候,当我们想要借助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时,都会相应的付出一定程 度的代价。聪明之人,会把代价降低到最小,甚至是无需付出,愚笨之人,却只能 自己织了茧子,自己跳进去。子默就总喜欢说她头脑不灵光,她傻。是啊,除了在 学业上的那一点专业知识,她从来算不得是聪明人。 晚餐时,林欢是想多说点话的,可每次搜肠刮肚想起了点什么,再一抬起头看 着面前神态自若进餐的陈莫,又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到底还是心里不安,自觉对 他不住,左右矛盾下,只是低头吃饭,并不主动提及任何话题。 陈莫大约是工作了一天,饿了,注意力也在面前的食物上,两个人偶尔简短地 交谈几句,说说汤的味道,哪一道菜做得比别处的好,也会顺带着问及对方的兴趣 爱好,大多数时间还是沉默地进餐。 晚餐之后,陈莫要送她回去,这一次她也没有拒绝。车子一直到了她的宿舍楼 前才停下,林欢道别后下车,等着车子掉头离开后,一转身却怔住了。静静站了一 会儿,她走到他面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今天早上。” 她“哦”了一声:“我要上去了。”于是不再看他,向前走去。到了楼梯边时, 她分明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欢欢”,她顿了一下,加快步伐,连走带跑地踏上了楼 梯。 同宿舍的女孩躺在床上煲电话粥,不时还咯咯笑几声,林欢洗漱完毕,拿了一 本书没翻到几页,忽然看不清那些文字,伸手一摸眼睛上湿哒哒一片,她放下书, 就跑了出去。 楼下那个地方已经空荡荡了,她站着慌张地四处张望,来来去去的人中,再也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想他一定没有走远,又沿着他们经常走过的那条路向大门 口跑去。在一条路口的拐弯处时,没看清楚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对方扶住踉跄着要 跌倒的她,吃惊道:“林欢,你这是去哪儿?怎么连鞋都不穿?” 是她的一个同学,两人同在杜教授门下。外语学院,如若论起教学资历以及学 术威望和成就,恐怕没人能够超越杜涛,他已经是学院的副院长了,前几年开始, 已经不带本科生的任何课程了,收入门下的研究生也是精挑细选。林欢那一届,他 只收了两名研究生,大家一直称这两名得到他们镇院之宝青睐的幸运儿为“金童玉 女”。其实单从外貌上来说,这也算是一对金童玉女,因为在同一个导师门下,他 们自然接触的很多,刚开始那一年,她的这位师兄对她是不乏好感的,隔三差五地 本着同门之谊请吃饭,看电影什么的,她一向是能推的就推,不能推的也要想办法 挡掉,极少赴约。几个月之后,“金童”的热情便消减了,后来相传他和本学院一 名本科女生“过从甚密”,她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扶起她的正是这位“金童”师兄金秀卿,林欢胡乱地一番道歉之后,便想继续 往前走。 金秀卿一个闪身挡在她的面前,拉着她的胳膊劝道:“你这一身……还是回宿 舍吧。” 林欢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身上还是夏日的套头短袖睡裙,她不喜欢他流连在身上 的视线,下意识地想甩掉他的手。或许是她眼里不自然流露出的一抹厌烦被他察觉 到了,亦或许是他被她的动作刺激到了,他反射似的使力抓得更紧。她挣不开,开 始叫道:“放手!” 这次金秀卿很快松开了自己的手,还拍了两下,像上面沾染上了什么不洁的东 西似的,眼睛里面也不无轻蔑:“别装得这么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实际上怎么样, 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一直都很好奇,你怎么能连续两次被他看中,这应该不仅仅是 因为成绩吧,或许你运气特别好?” 林欢听懂了他的暗示,自从这次学院的博士生录取及导师名单公布后,类似于 这样的闲言碎语她并没有少听。实则是最近几年各大高校频频爆发各种丑闻,其中 不乏导师和学生之间的暗幕交易,经过各大网络媒体转载报道后,无一不让人浮想 联翩。那一年考研时,她的笔试成绩排名是本专业第一,后来的复试成绩并不如意, 最后综合成绩下来是本专业第三名。杜教授跳过了第二名,直接要了第一名和第三 名,也可以理解为他更看中笔试成绩,可仍然遭人非议了一段时间。这一次的博士 生报考杜教授门下的人不少,他们本校就有好几名,她一个外地人,没有任何社会 关系,饶是笔试成绩拔尖,复试时也携带不少获奖学术论文,最后由十几名教授组 成的评定组,给的分并不高,综合下来还是算不得各方面最优秀的。她自己在复试 之前虽然已经吃下了定心丸,可恐怕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是她。最初听到那些角落里 大家心照不宣的议论时,她虽一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予理会,管不 住别人的嘴巴,管住自己就行,可私下里也产生过疑惑。她并不是认为自己欠缺专 业知识和能力,然而拜周围同学所赐,她还没傻到以为光靠成绩就行。 “我想和运气没多大关系吧?也许是因为你有老少通吃的本领?对付小的有小 的一套,对付老的也有老的一套,前面和小的去了酒店,后面就去了老的家。” 她气得浑身颤抖,伸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不准你侮辱 他!” 这一耳光,把两个人都打得愣住了。林欢被自己这一刹那迸发出的动作吓住了。 金秀卿也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他此前印象中的林欢,和她的外表一样,是 娴静温婉,纤细柔弱的,没有任何攻击力,可就是这样的她,竟然在他没有任何防 备之下,直接给了他一巴掌。她那一下是用足了全力的,他白净的脸皮上很快就起 了五个手指印。 金秀卿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腕:“你这是在捍卫谁? 老的还是小的?”恼羞成怒之下,也不再修饰自己的言辞了:“你装什么装!如果 不是因为这样,那你说还有什么原因?论成绩我并不比你差。可这几年他一直都对 你照顾有加,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就连这次的博士生考试,他都一门心思向着你, 你可别告诉我他是怜惜你一个孤女。” 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巴,长得也都大同小异,有人可以吐出朗朗清音,有人却可 以吐出卑鄙龌龊的心思。林欢从未当面听到过这么直白的侮辱,直到这一刻她才知 道这个素来待自己不差的“师兄”,原来一直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人心难测,我们 永远都不知道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刻背着自己又说了什么。 “金秀卿,你怎么想我管不了,我也不需要对你解释什么,你知道你为什么没 被录取吗?因为你对人缺乏起码的尊重,包括待你不薄的老教授。” “我尊重他就能被录取了?我看没这么简单吧,除非我也能生成一个女人,最 好还像他夸你的的那样,秀外慧中,是吧?” 林欢再也不想和他纠缠下去了,多说无益,语言如果说得清的话,世上哪儿又 会有那么多阴暗不明,那么多误会。她挣脱开他的掌控,转身就想走人。 金秀卿也不再试图拉住她,而是忽然换了一种语气,一瞬间又回复到以往的师 兄样:“我承认我产生这样的想法很卑鄙无耻,我不该那样看他,更不应该那样看 你,你就当我是嫉妒不甘吧,无论是对你还是对这次的考试,我都不甘心。你不要 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复试之前都已经把你纳入门下了,对,你的专业成绩很优秀, 可比你好的也有,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可以沉默,可你不能阻止大家的正当联想吧? 流言蜚语你也听了不少了,你现在只要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相信你。” 林欢顿了一下:“没有理由,也许是因为我们关系特殊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