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永远 姑妈一家人来的那一天下午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医院,何谓也在医生的要求之下, 办好了住院手续,当晚便留在了医院。姑父因为工作走不开,第二天就赶着回去上 班了。他何尝不想在这里陪着儿子,然而,治病要花钱,没有工作拿什么来支撑? 为了生活,再大的苦难悲痛都只能咽下去,继续向前走。 那天凌晨挂断电话后,林欢蜷缩在被子里面,听着那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以为整个世界都被炸开了,离她而去了。然而,雷声还是停了,天亮了,太阳终于 出来了。 日夜交替如常,太阳也不会管你经历过什么。 在宇宙万物之下,一个女人的悲哀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像许多年前一样,她埋葬掉又一个夜晚,迎接白日。让夜晚的归夜晚,白天的 归白天。 何谓在医院安顿下来之后,林欢负责他们几个人的饮食,白天忙碌地买菜,做 饭,往来于医院和租住的房子,只是偶尔恍惚中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她就 会抬起头。 以前,他总说她喜欢哭,动不动眼泪就下来了,其实在遇见他之前,她不是这 样的。她的那些眼泪也只是为了能够看着他,听着他说话。于是从那天之后,她学 会了抬头看天空,睁大眼睛,眨几下眼睫毛,这样有些东西就不会出来了。 晚上姑妈经常留宿在医院,她一个人回去,洗漱好了,躺在床上,黑夜里,那 些隐藏在最隐秘的角落里的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的心思,爬了出来,细细地啃咬, 一点一点地蚕食。于是,她会开始想他。 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在黑夜中想他。在这世上有一个人,总会有这样的一 个人,是属于黑夜的。然而,她还知道,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他是属于她的,永远, 永远都是她的,永远永远。 最初的那几天,半夜经常会下起大雨来,她在那轰隆隆的雷声里,总是喜欢把 手机抱在胸口上,然后在朦朦胧胧中睡着了。 医院初步查看了病历,随后就安排了一系列名目繁杂的检查。林欢陪着姑妈忐 忑不安地穿梭于医生办公室和病房。一个星期后,医院下达了附有国内权威肿瘤专 家签名的诊断书,那一大段夹杂着医学专用术语的诊断结果,经过医生解读后,其 实只阐明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肝癌晚期。 那天中午,林彩霞神色如常在病房陪儿子吃完午餐,还叮嘱林欢晚上做皮蛋瘦 肉粥。何谓也嘻嘻哈哈地耍顽皮:“欢欢,你要早点来啊,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现 在就闻到了粥的香味。” 何谓病发前研二在读,比林欢小一岁,小时候也喊过她几年“欢欢姐姐”,后 来长到十几岁,就只喊“欢欢”了,用他那时的话说:“‘欢欢姐姐’太肉麻了, 那不是我的风格,还是‘欢欢’好听。” 林欢也笑着回了一句:“就你贪吃!”转身的时候却几乎落下泪来,其实他早 就瘦得不成样子了,因为疼痛的折磨,食欲全无,什么样的食物吃到了嘴里都是味 同嚼蜡。 林欢还是早早地堡好了粥,装在一个保温桶里,又用另一个保温桶装了些饭菜 带给姑妈吃。到了住院区门口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正从旋转玻璃门内走出来,她迟 疑了一下。 吴君兰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一抬头也怔了一下,很快又露出笑来,亲热地喊 道:“林欢。”林欢于是也笑道:“吴院长。”何谓的主任医生也在里面,看了眼 林欢手里的保温桶,便笑着对她说:“饮食上还是要注意点,尽量少吃多餐。”林 欢点了点头,玻璃门内又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一群人站在这里堵住了出口,于是匆 匆地道别后走开了。 到了病房,并不见姑妈,何谓躺在床上睡着了,林欢放好保温桶,去了洗手间。 刚开始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直到洗手的时候,才模糊地听到有断断续续地抽 泣声。她在那里站了半晌,轻轻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何谓到底只喝下了小半碗粥,他仍然嘻嘻哈哈地说:“睡了一觉, 就饿过了。”林欢说:“我就知道你故意整我!”何谓精神不好,说了一会儿话, 便又躺下来了。她收拾好带来的保温桶,放进袋子里,姑妈送她走出去。 到了病房门口,又往前走了几步,林欢喊了一声:“姑妈。”便拿出一张卡要 塞进她手里。林彩霞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抓着她的手说:“欢欢,这姑妈不能要, 你一个人已经够难的了,留着以后总有用处的。”林欢说:“我还能有什么用?你 又不是不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林彩霞推开她的手,说:“就是知道才更不能 要。” 拉扯间那张银行卡掉在了地上,林欢拾了起来,起身时,忽然看见何谓站在病 房门口,下意识地就把手放在了身后。何谓好像是刚刚出来,并没有留意到她们这 边的动作,只是笑着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就走了。 她说:“姑妈,上午医生也说了,何谓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肝移 植手术要做就趁早。我知道姑父在筹钱,可是这里有钱不用,多等一天也是让何谓 多苦一天。手术前后的花费加起来不少,这钱随便用了是对不起我爸爸妈妈还有小 乐,现在何谓都这样了,就是我爸妈也会愿意花在他身上的,姑妈,你就拿着吧。” 这一次,林彩霞没有再阻拦,任由那张卡落在她手中。 林欢以为接下来只要手术顺利进行,一切都会渐渐地好起来,然而医院却一时 找不到合适的肝源来配对。何谓虽然总是忍着疼痛,从不吭一声,可是浮肿的身体 和越来越明显的出血倾向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他的身体眼见着一天天垮下去。多 等一天不啻于多增加一份危险,姑妈往洗手间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一个星期 后,她红着眼睛冲进医生办公室,说愿意捐肝给儿子。 那天晚上,林欢从医院出来后,便接到了陈莫的电话。陈莫从电话中得知她并 没有回家之后,曾经约过她一次,她说这段时间有事情走不开,他于是说那开学后 再见面吧,此后隔几天就会打电话来。这一次,他打电话来也只是说刚刚结束一场 手术,准备回家了。 按照常例,林欢回答一句,这电话也该挂了,可是她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又 叫住要挂电话的他,问道:“现在国内能做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吗?” 陈莫顿了顿,倒也没有问她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上面来,只说:“恐怕很困难, 手术风险太大,年初有一例,病人手术后只存活了七天。” 她默然了,他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这里就有人能够做,她 在国外有成功案例。” 她于是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他便报出了那个名字。她愣了一愣,忽然醒悟过来, 急忙地结束了通话,再也没有迟疑,直接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她以为事情没有这 么容易,然而通话还不到十分钟,那边的人就说:“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她的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力,像是疲惫,紧接着又说道:“林欢,我可不可以请你 答应我一件事情?” 她忽然就怕她说出来了,抢着回答:“我答应你,吴院长,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边顿了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电话就挂了。 第二天,为了把活体肝移植手术的危险降到最低,何谓下午就转院了。林欢这 才知道,那家肿瘤医院实际上也是吴院长所在医院下设的附属分院。 何谓在特设的病房安顿下来之后,护士长引着几位医生走了进来。林欢只朝门 口看了一眼,很快起身迎接上去,客气地喊:“吴院长。”视线转到了她身边的那 位医生,还没开口,忽然留意到了胸前那名牌上的几个字“肝外科主任”,于是喊 :“陈主任。” 陈莫笑道:“林欢,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林欢笑了笑,没有作声,倒是吴院长打趣道:“陈主任,你今天要来看的主要 是病人,而不是病人家属。” 随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病房内的气氛难得的轻松了起来,甚至是林彩霞也笑 了起来,连声招呼着吴院长和陈主任。 晚上,姑父就赶过来了,院方以吴院长为首紧急组成的手术团队很快就安排了 体检,以决定最健康最适合的供体肝源。姑父因为以前患过乙型病毒性肝炎首先被 排除,连体检也不必了。林欢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于是也陪着姑妈去 做了各项检查。最后的结果是林欢被确定为最适合的供体。 林彩霞反对,说:“我是何谓的妈妈,我的肝给他当然是最合适的。” 吴君兰站在专业的角度,认真地说:“何太太,肝供体的健康、肝胆功能、血 型是最主要的三大决定性因素,肝供体与肝受体之间是否具有亲子关系并不重要, 你的肝脏结构并不适合,强行移植,供体受体都会有危险。” 林欢见姑妈沉默了,低声说:“姑妈,吴院长的决定当然是对大家都好的,现 在最要紧的是何谓能好起来,只要能够增加手术的成功率,用我们谁的都一样。” 手术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林欢很快也住进了何谓隔壁的病房,接受一连串 的术前养护。这场国内医学界罕见的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自然是受到了各方面的 关注,院方顶着巨大的社会和舆论压力,强行拒绝了一切媒体的采访报道。手术需 要两名主刀医生,吴君兰带领四名外科医生进行受体移植手术,陈莫则带领另外四 名外科医生进行供体切除手术。 手术的前一天,作为供体的主刀医生,陈莫在例行检查完之后,对她说:“今 天晚上好好睡觉,养足精神,不用想太多,明天你再睡一觉醒来,手术就结束了。” 林欢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陈莫停了一下,随行护士和副手悄悄地退出去了。他于是也笑了笑,说:“那 你早点休息吧。”末了,要抬脚离开时,又低声说:“你放心。” “能够劳驾陈主任和吴院长主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林欢笑道,“陈莫,这 次就拜托你了。” 林欢这一夜确实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手术台上的灯光很亮,直直地照下来, 却恍惚得看不清楚,像江边的月光一样,只觉得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她在这熟悉的 朦胧中模糊地呢喃了一声。 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上,她在迷糊中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像是从江的那 边传来,杳杳地说:“放心,我在这里。”于是眨了下眼睛,合上了眼皮,意识渐 渐地抽离,堕入了未知的世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