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痕迹 陈莫直到晚餐时间才回来,可一进病房就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叫你在床上躺 着吗?你还没退烧,又着凉了怎么办……”一面说着话,一面要拉她去床边。 林欢站在原地不动,笑着说:“我觉得现在好多了,我们回去吧。” 陈莫这才留意到她已经换下了病服,穿着早上他给她套上的裙子,虽然在笑, 可脸色似乎比他离开之前还要苍白。他不由得加重手上的力道,强行拉她到床上坐 着,站在专业角度说:“好没好不是你感觉就行了,等医生来检查了,说可以出院 了,我就带你回家。” 林欢还是不放弃:“我不喜欢住在医院,我只是有点不舒服,回去多休息就可 以了。”怕他不放心,她拉着他的手放到额头上:“你摸摸看,已经退烧了,我们 回去吧。” 他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拿下手,不以为然地说:“还那么烫,谁说退烧了?” 一瞥眼看见床头柜上的体温计,顺手拿起来擦了擦,塞进她的腋窝里面,有点痒, 她反射性缩了下肩,他笑了起来:“不喜欢医院你以后就要少生病,生病了就只能 住在医院,你安心在这里住几天,我陪着你,好了我们就回家。” 她不说话了,他不是一个不讲道理而霸道的人,没有强烈的掌控欲,大多数情 况下总是会尊重她的意见,似乎什么都是淡淡的,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一 旦碰上了,那是轻易改变不了的。 早上来得匆忙,慌乱中只换下了睡衣,什么生活用品都没带,晚餐后,陈莫便 回家收拾东西去了。林欢一个人在病房,起初只是盯着电视屏幕,可看着看着视线 却转到了头顶的天花板上。到底忍不住,仿佛魔怔一样,下床走出去,沿着走廊到 了楼梯间,推开安全门,一阶一阶慢慢往上,她未必知道她是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直到再次推开安全门,走廊明亮的灯光照过来,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走廊里面非常静,大约是晚上,等了一会儿都没有见到护士走过。她不清楚是 哪间病房,像个小偷一样,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到了一扇门前便停下来望几眼。 踯躅间,前面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年轻男人转身看见她很明显怔了一下, 但马上挑了一下眉走了过来。 要躲避已经来不急,林欢笑了笑,找着话说:“杜文,很久不见了……” “确实很久没见了。”杜文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局促不安,看了一眼身后的门, “你来看他?”这不是一个疑问题,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他接着说:“他没什么 事,这次运气好,只是膝盖撞伤了,这几天不能走路。” 林欢低着头,迟疑着小声问:“他……好吗?” “你是问现在?刚刚不是说了吗?他腿伤了,暂时走不了路,因为不注意,还 没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据说感染了炎症,痛他也不知道吭一声,支撑了一下午, 刚刚吃了止痛药,现在昏睡不醒。你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伤,还残废不了,都是 他自找的,谁叫他开车脑子发晕不看路的,撞了这次下次就知道长记性了,不过… …”杜文停了一下,看她抬起头看过来才说:“我忘了他记性一向不好,有些人从 哪里跌倒的,下次就知道绕着走,他却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几年前他也脑子发 晕过一次,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说不定下次他一时发晕躺上一个月甚至是永远躺 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脸色漠然,口气隐隐含着讥谑,林欢却无暇顾及他似有若无的那点敌意, 心里一恸,慌乱上前几步便要去推开那扇门。 “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便进去。” “我只是进去看看他,连这也不行吗?”林欢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扇门,突然觉 得委屈。 “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希望,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绝望。”杜文没有转 身看她,但似乎知道她停住了,“那时他说要回来,你不接他的电话,不和他联系, 他还是回了。去你的学校找你时才知道你马上要结婚了,他找不到你,找到我家来 问婚礼地点,我妈不愿意说,说是你说的不能告诉他,叫他不要去破坏你的幸福… …”到底年轻气盛,到了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最后还是我打电话从我爸那儿 问到地点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好不容易到了宴会厅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死 活不让他进去,回去的路上稀里糊涂就出了车祸。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刚刚能下 地走路,他妈亲自送他去了英国。你不是想知道这几年他过得好吗?”他的声音突 然变得怅然,刚刚那点敌意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你的一句话,他从一个建 筑学院的普通学生变成了前途无量的年轻建筑师,四年做到了别人十年都不可能完 成的事情。我曾经去英国看过他一次……你应该也去看看,你去看了才会知道他每 天是怎么过的。那次走了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回来,据说是为了工作。刚刚我又得 到了一个消息,他要留下来了,原因恐怕你比我更清楚。他这一辈子终归注定是要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所以你该好好想想了,想清楚了该怎么做再决定要不要进去, 要不要再次给他希望,因为我担心这次倒下去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林欢的手还放在门把上面,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可要拿下手却又舍不得, 仿佛是要硬生生割舍掉什么东西一样,停了半晌,门后面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压抑的 咳嗽,她再也没有迟疑,用力推开了门。 他侧着身体躺在床上,面朝右,大约是腿上的伤口痛得厉害,止痛药也不管用, 虽是闭着眼睛,可眉头仍然微皱,嘴角有一丝僵硬。仿佛是有什么困扰了他,他睡 得并不安稳,总是动来动去,后来还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右边的床位,在并不宽大的 病床上,从床头渐渐往下移动,然后又一路由空荡荡的床单抚摸到床头自己的枕头 上来,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反握住她的手 带往胸膛上渐渐不动了。他的手还是很凉,指甲紧紧攥着她的手心,微微的疼痛, 一丝丝由手心传递到心里,她心里一痛,忽然明白了过来,再也忍不住倒了下去, 像以前一样,把头搁在他的肩窝里,伸手抚平他的眉头。他伸手搂抱住她的腰,嘴 角微抿,仿佛是笑了,像个小孩子,暖暖的呼吸融入她的发丝,安定舒服。 这是她用尽生命都想呵护的笑容,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更宝贝的东西了。 她闭上眼睛近乎于贪婪地感受这熟悉的温暖气息,在这无比眷念的怀抱里,难过, 疼痛,伤心,悔恨……这所有的情绪一起像潮水一样狂涌而来,彻底淹没了她。 原来,她不仅头脑不灵光,还真正的是一个傻瓜,傻到了无可救药,傻到,让 他在睡眠中都紧蹙着眉头。 那时候,她为了他,为了他的未来,做出了选择,她以为那是对他最好的,她 以为那是他应该拥有的,她以为他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只是没有她。 然而,他却并不快乐,他过得不好,而这不好还都是她带来的。 十年啊,这么漫长而短暂的十年,万丈红尘,流年清浅,她看着他,像母亲看 着最最宝贝的孩子成长,从一个男孩子到一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渐渐褪掉青涩, 披上尖硬的防护罩。那个初见时漂亮的男孩已经长成了男人,纵然还是一样漂亮, 却少了孩子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亦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 忧郁,在最该神采飞扬的时候他的眼底却映出掩盖不了的落寞。 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已经被过去的岁月带走,被她带走。 这世上最想他好的人却偏偏是让他在睡眠中都紧蹙眉头的人,最不舍得令他难 过的人却偏偏亲手摧毁了他的幸福。 她轻轻地把脸贴在他的脸庞上:“子默,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 她挨着他的脸伏在他枕边许久,他没有回答,只是抓着她的手睡得宁静安详。 离开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要抽出手,他却不放,她担心弄醒了他,不敢使力,试着 把被子的一角塞进他手里,可等她走到门口回头望时,他的手又在床单上抚摸着。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不敢再看,仓皇地拉开门走出去。 杜文还在门口,看见她松了一口气,连语气都比之前好很多:“你再不出来, 我只能进去喊你了……”突然顿住了,有点尴尬地扭过了头,嘀咕着:“怎么你们 女人都喜欢来这一套?”似乎真有点疑惑不解。 林欢胡乱抹了两把眼睛,勉强笑道:“我没事,杜文,今天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不过这里你以后真不要来了,今天你是运气好, 碰见的是我,他妈随时都会过来,再说你老公还是这医院的名人,连我都听说了不 少他的丰功伟绩啊,这里认识你的人应该已经不少了,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你还 哭哭啼啼,让人看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老样子,话说得 随意直接,“你现在这样,真让我有点想不明白,你那时又为什么突然和那个叫什 么陈莫的结婚?” 林欢自己又何尝没有问过,可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这一次她没有沉默,半 晌后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说得清楚,也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都清清楚楚地知 道在任何时候都该怎么做,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以为是对的, 不一定是对的,以为是错的,又变成对的。” “你的意思是你糊里糊涂就和陈莫在一起了?”杜文笑了一声,“我想总不至 于吧,我家杜教授总夸你秀外慧中,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糊涂的人啊,难道是聪明 反被聪明误?” 林欢知道他不是在讽刺挖苦,只是天性使然,陪着干笑了一下:“我只是一个 傻瓜。” “你不用和我绕弯子,你们女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我也想不通,但你的话 我大概听懂了,看来做人就是不能想太多,越想得多,越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简直是自己为难自己,以后的路还那么长,既然知道错了,如果还能改,改过来就 行了。” 林欢没有答话,他还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想简单就能够简单的。可他的话仍 然像一块掷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饶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以后,以为 她的一颗心早就麻木了,就这样过一天便是一天,现在却又咚咚地跳了起来。 就这么心绪不宁地下得楼来,快到病房门口时,又突然记起来了,摸了摸脸, 折回走廊尽头的盥洗间收拾了一下,从镜子里面看脸色正常,这才放心地进了病房。 里面空无一人,她更是松了一口气,刚刚走到床边,一阵音乐铃声猛然响起,循着 声音便看见了床头柜上的手机。那是陈莫的手机,他大约是走时落下了,她很少过 问他的事情,对他的朋友也都不熟悉,素来是不管他的电话的。婚后不久,有一次 他洗澡时有人打来电话,她没有接,或许是那次事情紧急,误了他的事,他出来后 脸色似乎不是很好,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她以后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帮忙接电话。 她记下了,后来碰到过几次这样的事情,都是直接把手机拿去送给他,倒也没有闹 出什么不愉快来。 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刚刚停下来,马上又再次响了起来,似乎是万分确 定这边有人在听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犹豫了一下,担心有急事,拿起手机看 了看,屏幕上面显示的名字是“徐堃”,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判断不出来是男 是女,有点迟疑地按了接听键。 刚刚“喂”了一声,大约是没有预料到会听到一个女声,那边问道:“这是陈 莫的手机吗?” “对,他现在不在……” 那边很快打断她:“你告诉他我知道他在,请你把电话给他。” 林欢顿了一下,模糊意识到了什么,非常客气地说:“徐小姐,他回家拿东西 去了,等会儿他来了,我叫他给你打回去吧。” 这位徐小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刚刚的盛气凌人已经收敛了起来:“陈太太, 抱歉,是我误会了。”停了一下,又解释:“我是医院的病人,只是有点手术上面 的事情找他,所以急了点,请你不要介意。” 林欢索性笑道:“徐小姐,没事,你好好养病,他回来了,我马上叫他给你回 电话。” 陈莫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她说了电话的事情,他倒是没有急着打回去,只说: “我已经请假了,病人的事情都交给其他医生了,就让他们去管吧。” 林欢经他这样一说,突然想起来了原本说好的要去丽江,这才知道这场病又误 了他的事,有点不好意思,迟疑着说:“那丽江……” “不去了。”他忙着从带来的包里拿出她的洗漱用具,“等你病好了,我们就 在家里休息几天吧,你要是喜欢,以后有时间我们再去。” 他说到以后,她便不再言语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