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然而,孩子哪儿知道这浮生如梦,人世无常, 在一个萧瑟的深秋,迎着清晨的朝阳,来到这人间。果真是一个女儿,伴着那“哇, 哇,……”的啼哭声,产房内严阵以待聚集而来的医生专家们都松了一口气。亲手 主刀完成剖腹产的产科主任不由得眉开眼笑:“虽然没有足月,轻了点,但孩子长 得很好。”陈莫却不觉得,孩子很瘦很小,皱巴巴的一张脸,红通通的,巴掌大一 点,小猫一样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来像谁。闹哄哄中,却有人说:“这小女娃儿, 五官像爸爸,神态像足了妈妈……” 他下意识看了看孩子,慢慢把视线转向了一个地方。而躺在产床上的她仍旧紧 闭着眼睛,三个月以来,她总是这样,那么期待的啼哭声也没有唤醒她。熟悉的神 经外科主任拍着他的肩好言安慰:“陈莫,林老师脑部受创以来的这段时间虽然昏 迷不醒,但脑部一直还是有意识,这是好状况,现在孩子也出世了,不用两头都顾 着,缩手缩脚,以后的康复治疗会更顺利。”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跟着抱着孩子的新生儿科医生一起走出去,不去看产床边 另一个从始至终安静地守在那儿的人。 因为是低体重儿,孩子要在育婴箱中进行养护,小小的一团清洗完后躺在里面, 起初一直不停地哭。旁边另一个育婴箱内也躺着啼哭的孩子,有护士对孩子父亲小 声嘀咕着刚出生的孩子吃点母奶会好点,于是抱起孩子走了,显然是去孩子妈妈那 儿了。陪伴着他一起看孩子的父母也听见了,大约是担心,母亲笑着说:“孩子刚 出生,哭一下是正常的,不是饿了,你不要担心,等孩子胎便后,给她喝水,然后 喂奶就好了。” 这些他都知道,早在几个月前,像天下所有期待着孩子出世的准爸爸一样,他 也做足了功课。许多个晚上,他靠在床头看着书,她躺在身边,有时候也专心地看 各种育婴书,但许多时候总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书滚落到了一边,她的头就埋进 了枕头里,安详而平静,似乎睡着了就无忧无虑。自从有了孩子后,她就非常容易 睡着,仿佛老是睡不够,脾气也变了,一点小事就不如意,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 还会动一动,推着他,嫌灯光刺眼。他看着她闭着眼睛还小声嘟嚷着,觉得好笑, 不得不收起书,关灯睡觉。 大约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时候。 下午的时候,陆离兴奋地跑过来看了孩子,仿佛不经意地说:“刚刚她妈妈眨 眼了,那……程先生说她手抖了几下,腿也动了。我们想或许是想孩子了,要不要 把娃娃抱去见见妈妈?” 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娃娃就成了她的昵称,从早上出生后,便在医院叫开了。 他从护士手中接过了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去了ICU 病房。原本刚刚停歇下 来一会儿,似乎是哭累了,进了病房却又开始啼哭不止,但戴着口罩,只听得见呜 呜声。他却突然希望娃娃能够再哭得响亮一点,大声一点。 大约她仍旧听见了,她的手一直在抖。那个人在她耳边说:“欢欢,你听见了 吗?娃娃在哭,她要妈妈……” 他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眨眼,不停地眨眼,仿佛挣扎着要看娃娃。她这么爱 孩子,总会不经意摸着肚子就笑起来。然而,在那一刻,在看见高空中即将坠落的 石块,在跑过去推开那个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孩子,记得她小心翼 翼呵护了这么久的孩子,如果记得,还会不会什么也不想地带着孩子跑过去。到底 她是愿意的。 许多人都说这只是一场施工不当,引发的意外。现场的工人说从石块落下的方 位看,离程先生有一段距离,是不会落到他身上去的。或许这些都是真的,真是这 样,只是意外。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这一生总要有一场这样的意外的。无论多久,总会有 的。 按照原定计划离开去美国之前,他最后一次抱着娃娃去病房看她,她仍旧眨着 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抖动着。他把娃娃放在她的枕头边上,拉着她的手来摸娃娃的 脸,在她耳边说:“欢欢,我想好了娃娃的名字,我们的娃娃以后就叫童颜,林童 颜,童女的童……”在娃娃的哭声中,他没有说完,只是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娃娃。 走出病房时,后面有人跟着出来,他顿了顿,没有回头,缓缓说:“只不过因 为你比我先遇见她而已,你们的六年是我用六十年也淹没不了的。” 一切只是因为他来得太晚了,没有赶上最好的时候。 而他能给的唯有如此。 欢颜。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