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孟婆婆骂道:“你整日赖在我家,一人要吃三人的饭,让我一家老小去喝西北 风啊,再让家里那个不要脸的老鬼上了你的身,到时候湿面粘了手,甩都甩不脱。 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了陆老爷,替你寻了这户好人家,你这狗娘养的东西,狗咬吕洞 宾,不识好人心。”说完又是一巴掌。 这孟婆婆看见父母从后院过来了,就满脸堆下笑来,又是替喜鹊理头发,又是 替她抚背,嘴里道:“好丫头,你能修到这么一户人家,你那死去的爷娘,九泉之 下有灵,在阴曹地府,也会笑得合不拢嘴的。”随后,孟婆婆又踮着小脚走到母亲 的身边,轻声嘱咐说:“这孩子,性子温良,要打要骂,当牛当马,都不碍事,只 有一样,老爷、夫人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砒霜’二字。” “这是为何?”母亲问。 “这话说起来就没边儿,等我有工夫,再慢慢说与你听。”孟婆婆说完,从母 亲手中接过那袋钱,放在耳边摇了摇,就欢欢喜喜地走了。 秀米来到东厢房的时候,翠莲正躺在床上睡中觉。她看见秀米痴痴地站在床边, 脸红气喘,眼中噙满泪水,吓了一跳。赶忙从床上起来,扶她在床沿坐下,又给她 倒了一杯茶,这才问她出了什么事。 “我要死了。”秀米忽然大声叫道。 翠莲又是一愣:“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死要活起来?” “反正是要死了。”秀米抓过床上的帐子,在手里揉来揉去。翠莲摸了摸她的 额头,稍稍有点热。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拿个主意。”翠莲说着,就过去把门关 上了。这间房子四周没有窗户,关了门,屋里一下就变黑了。 “慢慢说,天大的事我给你担着。” 秀米就让她发誓,决不能把这事说出去。翠莲犹豫了一会儿,果真就闭上眼睛, 发起誓来。她一连发了五个誓,而且一个比一个刻毒,最后,她连自己祖宗八代都 给骂了个遍,秀米还是不肯说,坐在床沿大把大把地掉眼泪,把胸前的衣襟都弄湿 了。翠莲本来就是个急性人,刚才在发誓的时候,无端地骂了几遍自己祖宗,心里 想,自打记事的年头起,就从来没曾见过祖宗的半个人影。心里一酸,也流下泪来。 她隐约记起舅舅来到湖州将她带走的时候,天下着大雨,雨点落在池塘里,就 像开了锅的粥糊糊儿。这么说起来,自己家的门前原来也有一块池塘。她这一发誓, 就记起了自己的出身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现在她终于 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湖州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家,门前也有一方池塘,她仿佛听见了 许多年前的雨声。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翠莲默默地哭了一阵,既伤心又畅快。“你不说也罢,”翠莲着鼻子道,“我 来猜一猜,要是我猜中了,你就点个头。” 秀米看了她一眼,就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我还没猜呢?你乱点头干什么。”翠莲笑了笑,就胡乱猜了起来。她一连猜 了七八遍,还是没有猜着,最后,翠莲就有点儿急了,道:“你要是实在不肯说, 跑来找我干什么?我这会儿正累着呢,那腰儿痛得都快断了。” 秀米问她怎么会腰痛的,是不是夜里着了凉。 翠莲说:“还不是来那个了。” “‘那个’是什么?”秀米又问她。 翠莲笑道:“女人身上的东西,你迟早也是要来的。”秀米又问她疼不疼。翠 莲说:“疼倒是不太疼,可就是肚子胀得难受,坐在马桶上又什么也拉不出来,烦 着呢。”秀米再问她,来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法子治一治?翠莲就不耐烦地答道 :“流血呗,三五日自然会好的,治它作甚?做女人就是这一点不好,一个月少不 了折腾一次。” 秀米这下不再问了。她扳起指头,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算了半天,兀自喃喃 说道:“这么说,老爷出走已经两个月啦?”说完又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从翠莲的枕边拿起一个发箍来,在手里看着,嘻嘻地笑了起来:“你这发 箍是从哪儿弄来的?” 翠莲说,那正是正月十五从下庄的庙会上买的,“你要喜欢,就拿去好了。” “那我就拿去用了。”秀米把发箍别在头发上,站起来就要走,翠莲一把把她 拽住,狐疑道:“咦,你不是找我来说什么事的吗?” “我何曾要跟你说什么事?”秀米红了脸,嘴里只是笑。 “咦,这就怪了,你刚才不是要死要活地直抹眼泪,还要我赌咒发誓,害得我 无端骂起自己的祖宗来。” “没事儿,没事儿,”秀米咯咯地笑起来,朝翠莲直摆手,“你接着睡你的觉 吧,我走了。”说完,拉开门就一阵风似的跑了。秀米一口气跑回楼上自己的卧室, 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然后伏在被子上哑声大笑。她笑得差一点岔了气。两个多月 来憋在胸中的烦闷和担忧一扫而光。她觉得肚子也不像先前那么疼了。她舀来水把 脸洗了洗,别上红色的发箍,换了一身新衣裳,搽了胭脂,扑了粉儿,在镜前照了 又照,随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她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像个牛犊似的在楼上 走了几个来回,又咚咚地跑到楼下,满院子乱闯乱窜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轻 松过。 喜鹊正在厨房里收拾猪头。她用一把镊子拔着猪毛。秀米闯了进去,也不与她 搭话,一把抢过那把镊子来,道:“你先歇一会儿,我来替你拔。”说完就像模像 样地就着窗下的阳光拔起猪毛来。喜鹊说,“还是我来吧,小心弄脏了你的新衣裳。” 秀米就把喜鹊一推,笑道:“我就是喜欢拔猪毛。” 喜鹊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无端的怎么会爱干这活儿,只拿眼睛瞧着她,兀自 站在灶下发呆。秀米胡乱地拔了一会儿毛,又回过身来对喜鹊说:“这猪的胡子拔 不下来倒也罢了,连它的眼睫毛也是滑溜溜的,夹它不住。”一句话说得喜鹊“扑 哧”笑了起来。正要过去教她,不料,秀米把镊子朝盆里一丢,说道:“算了,还 是你来吧。”说完,身影一闪,立刻就不见了影子。 秀米从厨房里出来,正愁无处可去,忽而听见院子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算盘声。 宝琛正在账房里打算盘。他一只手打算盘,一只手蘸着唾沫翻账本儿,那头依 旧一边歪着。秀米扶住门框,把头朝里探了探。宝琛道:“秀米今天没睡中觉啊?” 秀米也不说话,径自走进房里,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斜着身子看了他半 天,这才说道:“你这头成天这么歪着,能看见账本上的字吗?” 宝琛笑道:“头歪,眼睛却是不歪。” 秀米道:“你要硬是把头正过来,那会怎么样呢?” 宝琛抬眼看了她一会儿,不知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怪念头。把那歪头摇了摇, 笑道:“丫头,连你也来拿我开心,这头长歪了,能正得过来吗?” 秀米说:“我来试试。” 说完站起身来,把宝琛的头抱住转了两转,嘴里道:“当真转不过来。宝琛, 你先不要算账,来教我打算盘吧。” 宝琛说:“好好的,你要学算盘做什么,你看见哪个姑娘打算盘来?”秀米见 他不肯,就索性把他的算盘拿起来一抖,害得宝琛一迭声地叫苦:“好好的账,被 你一搅,全乱了。”说完仍是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