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到了农历十二月甘四,在单县,送神的炮竹声声,大街小巷僻僻啪啪响个不停, 此起彼落。家家户户无论富贵贫贱都要送神,都要燃一串炮竹,寄寓着喜气洋洋、 热热闹闹。虽然从这一天起,人们宁静的空间被炮竹声打碎了,它无时不在惊扰你 的神经,但习惯于风俗的人们只会一边埋怨它一边喜欢它,生怕没有它呢。送神的 炮竹一响,已经在贴出告示,春节剩下几天了,还没有进行大扫除的懒惰媳妇定要 忙得脱一层皮,勤快的主妇们被一股无形的手推动着,除了置办年货之外,拜神祭 祖先的香烛冥钱也非买够不可;蒸完年糕、发糕、松糕,又要炸香脆的油角儿、做 鱼丸,替丈夫子女长辈置办新衣新鞋袜更不必说。在柳依的记忆里,她们家的春节 每年都过得有滋有味。虽没有母亲在家,但四婶婆和秀姨已分担了主妇该做的活儿, 那位当爹又当娘的父亲特别看重过年,虽不算富裕,只要他力所能及,过年要用的 吃的穿的他必定买回家。四婶婆瞧着她,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柳依留意起她嘴里 的假牙,在那乐呵呵的口里,整整齐齐的牙齿可白啦,她一定照足柳依的吩咐保养 她的宝贝假牙。“回来可好了,我天天等,眺得我的脖子都变长,来,试试看。” 她放了一把油角儿在柳依和老韩手上。“我本来要让你们尝鲜的,怎么样,走油了 吧?”油角儿又香又脆,她想讨两句夸奖话,故意这样说。柳依嚼着油角儿,在心 中诚心诚意祈求上天让四婶婆长寿不老,在她身上让人感受到人的温馨,这种温馨 滋润着柳依对童年的美好回忆。柳依已经看到圆桌上的大铜盘,这铜盘正盛放着香 甜年糕。拿开沉甸甸的木盖,柳依用手指在边角上掰,冷不防四婶婆从旁打她的手 背,“嫁了还是老样子,等不到年初一,幸好没恶婆婆管教你,”她笑骂。柳依一 把抱住她,在她耳边甜甜地说:“婶婆,我买了礼物给你,包你爱不释手,不过除 夕才给。”乘她转身掰下一角年糕往口里送。临睡前,柳依叮嘱婶婆明天起床时记 住叫醒她,她想跟她学“酬神”。婶婆咧着嘴偷笑,老韩也笑咪咪地说:“你酬神? 酬什么?”连爸爸都说:“你学不会的。”他们的神情让柳依起了疑心,看看他们。 还不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和诚心,单县的女人是贤惠能干的,难道我不够贤惠?“喂! 老韩,你认为我贤惠吗?”有点怕他说“NO”,然而他十分圆滑,一本正经地说: “且慢,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能不能先告诉我贤惠的定义是什么?它的内涵有多深 多浅多宽多长?”老爸便哈哈大笑,“依依总爱给人家出难题,好啦,这下碰到对 手了。”柳依的脑海里闪出许多小时候看戏听来的闺训,那些闺训落后了么,谁还 傻里傻气搬来用,那还不累死人。她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心里窘迫起来,恼他故意 回避问题耍小聪明,就说:“你还不是绕着弯告诉我不贤惠嘛,你妻子不贤惠,你 有借口了么!”老韩让她噎住了,半天愣着,其实别无他意呀,只不过想同她开个 玩笑,逗逗乐而已。 柳依伸着懒腰走进厨房,灶台上正摆着一锡盘“五牲”。三碗斋菜,庆幸及时 起床,婶婆已准备好酬神的供品。四婶扯下一只鸡腿,趁柳依没注意塞进她嘴里, 涂得她满脸满嘴的鸡油。不过鸡肉香而甜,令人忍不住馋涎欲滴,要不是还没刷牙, 肯定吃掉。“婶婆,你酬过神了?”柳依吃惊地问。“都几点了!别看天黑,冬至 那天日出地红彤彤,这春节一定没个好天,不下雨都算好彩。”柳依梳洗完毕,围 上围裙带上手套,准备洗那水灵灵的一筐青菜。桐蒿是预备在晚饭涮卤汁吃的,芥 兰芯午饭时就要用来炒鸡什,菠菜大白菜香菜芹菜预备明天大年初一“吃斋”用的。 柳依拧开水龙头,那水哗啦哗啦冷得X 手上起鸡皮疙瘩,不如拿去井边洗,井水可 暖了冒热气呢,井边人多正可听人聊天。四婶见她抱着菜筐出门,老眉一皱,“去 哪儿?”听说往井边洗菜,她笑弯了腰,“依依,你呀,真叫贵人多忘事,井水早 变质了,当洗脚水都嫌脏。”她磕着假牙乐不可支,该照这样子替她画幅漫画。黄 昏,太阳出乎意料露出脸儿,除夕的团年饭吃得早吃得久吃得饱。太阳是不甘寂寞 的,他终于忍不住走出家门,大概他的团年饭吃得更早吃得更多,撑不住要出来散 散步消减一些,累了,他懒懒地在屋顶那么斜斜地一躺,颜色那么淡,如他喝剩的 黄酒。柳依似饱没饱,听到一串炮竹声,颇奇怪,谁祭祖先这么迟,祖宗们该饿坏 了吧。她站在阳台东眺西望的,恰好看到那一缕阳光。小巷里传来孩子的欢声笑语, 他们已经换上新衣裳新袜新鞋,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原来鞭炮是孩子们放的,他 们还燃烟花,看着他们羡慕他们何不也买些烟花炮竹来玩不过要找个僻静的地方才 行,僻静又有何惧,反正有老韩。他正挟着桐蒿在热气腾腾的卤汁里涮着,他红光 满面,青光光的下巴小酒涡更加明显。“依依,依依,进来!”爸爸在叫。四婶婆 正端出人间极品芋泥糕放了猪油煮带着葱花的。 天还没全黑,虽挺冻的,喝过酒又吃过热汤,浑身热辣辣地,让寒风一吹还蛮 舒服。田垄的草还是绿的沾了干枯的稻桔,田里的土还有些湿,那是最近下过雨, 有小麻雀在跳着。绕着方形的稻田在田埂上插上烟花,便跟老韩追着燃烟花,看谁 放得多。烟花放完了,意犹未尽,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心里似乎在寻物,又茫茫然 不知找什么,让老韩拽着往回走,他嚷着口渴,舔着干干的嘴唇。“要不要先喝我 的口水解渴?”他马上来追,差点在田埂摔跤。绕过香蕉树,竟发现树上还有一小 串金黄色的果实,“把它摘下来吧。”老韩马上扎好马步让老婆坐在肩上摘蕉,仿 佛这是凭空得来的奖品,他俩十分高兴,马上拿来品尝,自觉十分好吃。老韩说: “咱老婆真了不起,有贼心有贼胆。”他老婆道:“对极了,五百年前我必定是个 劫富济贫的侠女。”夫妻俩走到巷口让人逮住,“呀!往哪儿去?还拿着香蕉。” “悔生!好早,我正打算回家换衣服,给秀姨拜个早年,倒让你抢先了,”柳依说。 将摘香蕉的经过告诉她,陈悔生叫了起来,“哇哇!‘只羡鸳鸯不羡神仙’,我都 流口水了。”柳依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悔生,你越来越好看啦。”“那有你美!” 范进贵正在看电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正式开始。陈海生放下柑和饼, 在椅上坐着磕瓜子,范进贵照例给了她一个“利是”,说了几句吉利赠语,悔生道 :“每年春节我最喜欢来这里拜年,贵叔给的利是总是最厚的。”柳依已换好衣服 从房里出来,悔生双拳一抱笑嘻嘻道:“恭喜发财——”柳依用手一捂她的口, “下文免开,我早知你会来这招,已准备好了。”对着房门叫:“老韩,快拿出来!” 正好吴杨进门,见悔生从老韩手里接过一对利是,笑道:“见者有份。”老韩忙从 衣袋摸出两个递给他,谁知海生从旁一把夺走,笑道:“你是兜了我的光才有的, 理应归我,有本事就来抢。”四婶拿出糖果盒,油角儿、芝麻酥、花生酥、炒米酥 整齐地排在格子里,瓜籽有红的白的黑的三样,五香橄榄、玫瑰梅子、杏干、桃干、 陈皮另放在梅花状的糖果盒里,牛奶糖、水果糖、咖啡糖等等混杂在一起又另放一 盒,柳依吃惊地说:“爸爸,咱家改作糖果店了。”四婶说:“油角儿和几样酥是 我亲手整的。”柳依说:“有婶婆做的几样,其余的可以不用买。”四婶喜不自禁, 众人嚼着零食看文艺晚会。最高兴的要算范进贵了,往年都是他先去吴府拜年,虽 说他父亲救过吴老爷子的命,但吴老爷子已不在人世,他的儿子吴献本来就不愿记 住这份恩情。今年的春节吴杨破例先来拜年,对范叔是何等尊重!范进贵总算出了 一口怨气。一切荣耀归功于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最终归功于祖山的庇佑才是。他 不停地打量屋里的每个人,心里比喝蜜糖还甜,这个家从没有过这样热烈温馨体面 的场景。他一时兴起,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玉石骰子,问道:“你们玩骰子吗?”柳 依应声“太好了,亏爸爸想得周到,我正觉得闷呢,”走进厨房拿了碗出来。四个 人围成一圈叮叮当当地玩起来,范进贵只在旁观看。几个人吵吵嚷嚷地玩了个把钟, 柳依总输。 悔生道:“怪哉,常言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好灵验!” 柳依本已输出气儿来了,这下小气变大气,冲她道:“哼!你是猴孙吗?火眼 金睛呀看得那么清楚。”又瞪着老韩说:“夫妻俩本该同舟共济,没见你输?你们 几个合起来要我。”老韩不敢说什么陪着笑脸。 陈悔生又说:“我终于转运了,以前这个时候,我们三个一起玩总是我输,把 我辛苦得来的压岁钱都输光啦!” 柳依说:“你先别高兴太早呀!” 吴杨笑说:“这个好办,咱们三个玩几轮,不过我断定还是柳依输。”刚才见 她半嗔半怒的模样把他的魂魄都勾走了,这下故意说这些话气她,出乎意料的是结 果正如他所言。柳依白了他一眼,啐他道:“我还没动手,你就下咒,前面那些一 定又是你在暗地里念咒语。” 吴杨道:“有意思,没见过柳依耍赖。” 陈悔生心道,哼!喜欢她么,耍赖也有趣,别太露骨,人家老公可是顶尖的人 物,眼睛比一般人多的,“是呀,我也没见过柳依赖帐,今晚是不是喝多了两杯酒!” 四婶在厨房里搓汤圆,听到他们的话暗自好笑,这下抹着手走出来,笑呵呵地 说:“你们呀还跟以前一样,玩着玩着就吵起来,看你们这样子我都不觉老啦。” 她还记得从前他们玩儿的场面,吴杨和柳依总联合起来“对付”悔生的,而现在可 不同了,她怀疑吴杨转而同悔生联手对付柳依,她的丈夫又不懂“保护”她。吴杨 接上四婶的话,“婶婆是好记性,一点不显老,”看了看腕上的表,对范进贵说 “我该回去了,爸爸等我回去准备‘开门炮’。”陈悔生马上说:“你送我吧,妈 妈也交代过要在‘开门炮’前回家。”他们走后,范进贵从房里搬出个车轮那么大 的鞭炮,对女婿说:“小韩,有了你我有帮手了,今年咱们家的开门炮要当次领头 羊。”车轮炮拆开有二十几米长,柳依见此阵势,忙准备了几条湿毛巾,待会众炮 一响,玩是好玩,当真硝烟弥漫,非吸氧不可,后悔忘了买几个氧气包带回来。爸 爸肺有毛病他能顶得住吗?老韩没经历过让烟呛窒息的滋味,待会可有他受的。翁 婿俩在阳台排比谋划了好久,最后借助两根晾衣用的竹竿,将鞭炮串缠绕在竹竿上, 然后用麻绳绑紧在阳台的栏杆,象旗杆高高树立在空中,但垂在地面的一截还太长, 便在放花盆的围栏上面绕了几圈,总算大功告成。如此转折,不知这巨串炮能否由 头响到尾?柳依有些担心,若然中途断响,那是极不吉利的兆头,爸爸必定要担心 一年!可有什么办法。看他们俩又抬又扛又绑又扎爬上爬下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可 笑!竟如此合拍,这就是男人的共性“鞭炮精神”在共振。柳依新泡了壶茶,在茶 里放了参片,三人坐着磕瓜子喝茶。四婶已上床睡下。老韩打了串呵欠,岳父大人 怕他瞌睡,不停地替他斟茶灌他喝茶提神,开门炮的仪式还没完成,不能让他睡的。 茶喝多肚子特别快饿,在咕咕叫。柳依给每人盛一碗甜品,那是白果和芋头一块煮 的。才吃了几口,隐隐约约听到鞭炮声响,断断续续地。老爸记挂着当“领头羊”, 警觉地看钟又对表,对半子说:“吉时未到,必定是人家拜好神想早睡。”忽然, 一阵僻僻啪啪炸响,盖过他的说话声,这响动很近,刺鼻的硫磺味都飘进鼻子了。 紧接着这响声便似下暴雨,如决堤的洪水,如钱塘江大潮,电闪雷鸣般在单县的各 家各户院子里门前演绎开了。大年初一早上,出去一转,家家门前都铺着一层红色 的炮纸,衬着红色的春联,这是一景。让别人抢先了,想当领头羊的不止他!老爸 有些泄气,但他谙熟随遇而安,对女婿说:“咱们等吉时,吉时放才有效。”由此 他仿佛得到灵感,跟他得意的半子大谈风水术数谶语玄机,直到女儿提醒“爸爸, 吉时过了吧?”他才惊觉,一看表,“好在你提醒!”他叫了起来。这时,炮竹声 已经稀疏——“退潮了”,争先恐后的气势消失殆尽,看吧!听吧!范进贵家的压 轴开门炮即将开锣。柳依赶紧走进房关严房门和窗户,上床棉被将头一蒙,快要窒 息时才敢拉开被,借着灯光那红色的碎纸正在玻璃窗外翻飞,像狂舞的桃花瓣雨。 明天一开门,炮纸定如积雪一般厚。老韩摸上床来,说:“好精彩!”脑袋往被窝 里一拱一缩眼皮一搭呼呼睡着,他真会找机会,此时不人睡,待会拜神的炮竹声又 该轰炸耳窝。今晚,是结婚以来在单县过的第一个除夕,不特别一下多没趣!没什 么纪念价值,记忆的宝库不会收留它的……尽管柳依在胡思乱想,但不知不觉之中 眼皮也磕上了。 街上行人如织,都穿得光鲜,手上都提着袋子,有结伴而行,有拖儿带女,有 成双成对,也有独行侠;有的人是沾了节日的光放纵寻开心,有的却是世俗和礼教 的奴隶,更有的是借节日的风去攀附权贵,做着飞黄腾达的梦。柳依夫妇奉父命给 长辈亲戚们拜年,东一家西一家出出进进,像走马灯,脸上总堆着恭敬的笑,连脸 上的两块笑肌都笑僵了,往后便不烦大脑的指令条件反射呢。 老韩深有感触地:“西方的节日替自己寻开心,中国人的节日替别人寻开心。” “嘻嘻,你是洋水喝多了,给浸得麻木现在才感到做中国人的刺痛。” 老韩往她身上一打量,笑说:“今天你这身蓝衣裙真好看,不如找个地方幽会, 也学人苦中作乐。” “那最好回家去关起门,家里恐怕也有许多客人,我倒想到一个好去处,小澳 门。” 小澳门就在田心村外的大榕树底下,大王庙前。这地方早已摆下许多赌摊。人 们画地为界,或坐或蹲或站,那一圈圈的人群恰似坐在“避魔圈”内,后来的人是 不容易钻进去的,惟有站在圈外。老韩没见过,好奇心给吊了起来,也想赌两铺, 拼命往圈里钻,凭着牛高马大的优势,从缝里一看是玩纸牌,也不想弄清他们玩什 么便下了注,等发了纸牌,不明他们的规矩,胡里胡涂“输了”让收了钱去。钻出 圈来又挤进另一圈,一看是魔方,心想这才有玩头,将钱随便压在一角,竟赢了钱, 连续赢了三次。柳依收了他的钱,在树下买洋桃片吃,一转身不见他,他竟蹲在孩 子圈中。孩子们玩的是骰子的一种,不过骰子六面刻的是芭蕉扇、葫芦、金钱、鱼、 虾和蟹六种东西,赌法十分单纯直观。地上铺一张彩纸,纸上画着相应的东西,你 可以在任何一种图案上面下注,庄家摇出来的骰子朝天的一面碰巧有你下注的图案 便是你赢。柳依咬着洋桃片走过去想拉他走,他竟在做庄,正跟一群孩子玩得热火 朝天。当然孩子们的赌注都很少,老韩将赢来的钱都分给他们。俩人站在树下吃洋 桃片和油柑串,大榕树树冠如一把巨伞,胡须密密麻麻从树枝垂下如帘子,老韩伸 出两臂抱住树干竟抱不拢,柳依也上去,四臂相接还不够长,柳依哄他说:“看过 电影《天仙配》吗?替董永和七仙女做媒的那株榕树仙,就是这个,这是姻缘树。” 谁知老韩叫道:“董永和七仙女在那边,你看,不信你别看。”柳依认为老韩也哄 她来了,故意侧过脸不看,却在另一边看到树隙有个女孩的脸,扎着两朵红绸花, 眼大而水灵,苹果小脸,可爱极了,她站在窗前望着什么,女孩看到柳依,朝她撒 了把树叶跑开了,柳依将她收进记忆的宝库以备绘画时用。才发现她的丈夫不见了。 城门那边摆有四五台桌球名韩正在那边,柳依随着见到陈悔生,她正翘着屁股打桌 球,对面就是吴杨。这一望之下,柳依的心不由格登格登地响开了,原来老韩刚才 说的七仙女和董永就是他们俩。一只手插进裙袋,袋里装了一袋的玫瑰花瓣,芬芳 得很,那是除夕之夜吴杨拿给她的,他还悄悄告诉她:“我们家庭院的两棵花真是 奇怪,玉兰树几年不结花籽,玫瑰花却疯长,挂了满树的花蕾,你最好看看去”。 那么好的花朵,不送二扎水灵灵的,反揉成瓣,这不够怪吗?刚好凑成“三怪”么。 柳依揉捏着较滑的花瓣,将手放在鼻底下闻着吸住香气,感觉连人都芬芳沁人!她 向他们走过去,引得周围的男男女女引颈而望。 “今天是过得最快的一天,”柳依躺在床上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忽而奇来 的炮竹声稀稀疏疏扰得人无法人睡,爬起来看钟时已是深夜三点。老韩的丁字裤还 没套上去,吸着沉稳的鼻息,他睡得好香好甜,教人生妒。重新躺回床去,信手捏 了他的‘司令’玩,或许可以催眠,睡不着就算,索性天亮时才睡,她反而很快进 入梦乡,在梦乡里神游。“柳依”飞了起来,从床上飞起来一直飞到空中,在半空 辽望。云中有一树,树冠如伞,上面还坐着个人,俊逸而魁伟。虽看不清他的容颜, 但他像一块磁铁吸她过去,他伸出双手迎接她,近了近了,俩人贴在一起。“你是 谁?”她努力睁大眼睛怎么看都看不清这个人的眉眼,哈哈哈……树在笑了,忽然 窜出火舌,僻僻啪啪燃烧着,那火烤得人又辣又酥又软,身子仿佛熔解着……柳依 嘴里轻轻哼了哼睁开眼皮,阳光刺眼,她醒过来,老韩正抱压着她。回想刚刚结束 的梦境,太有趣了,教人兴奋莫名,“他”会是谁?管他呢,她准备继续睡,忽然 心念一动,马上翻身起床,迅速梳洗精心打扮一番,提上礼品悄悄出门,恰巧四婶 和范进贵都不在家。 吴府的保姆正在门前扫地,院门敞开着。柳依走进庭院,举目四顾,目光停在 那株一人多高的玫瑰花上面,好久不见,花儿长高了长壮了,枝节间都打着花骨朵, 盛开的花朵黄蕊重瓣比饭碗还大一点,而叶子稀而大,确实教人称奇!这花仿佛给 谁催情呢,它正发情吧!柳依突发奇想,又不禁先自脸红,怎会想到如此淫荡下流 上面;大概这株花给照料得太好了,万物皆有情。仰头看那株玉兰树,枝繁叶茂地, 听说环姨生前最钟爱它,可不!自环姨谢世后,它没开过一朵花。“依依,你来了 快进来!”是吴叔叔的声音。彼此打过招呼,柳依跟吴献说着新春的客套话,柳依 说得姻熟动听,因为这几天一直在操这套话。保姆进来替他们斟茶,托着水果盘切 水果去了,柳依抓起一把瓜子磕,来他家是不必客气的,不然更显出心虚和虚假。 这还没够,马上有人提醒她,“喂!你来了,也不上来找我,虚伪得很。”是他! 他大概刚起床,穿着套湖蓝色纺绸睡衣,“呵,我来给吴叔叔拜年,又不是专找你 的,再说今非昔比,要找你也不适宜上去,谁知你房里会不会金屋藏娇?”她还一 面磕瓜子。吴献哈哈一笑,“世界变了,你们两个可是没变,依依,你上去看看, 他是不是金屋藏娇,他那房间连我都不给进,”他说完走进书房接电话就呆在里面。 上就上吧,还怕他生吞不成,墙上环姨的遗像换过相框,换成银白暗花的框,环姨 笑得多么真诚,如沐春风的微笑,蒙娜丽莎的那种笑容,环姨跟秀姨是多么不同, 她跟柳依有心灵相通的地方,环姨生前多么喜欢柳依!他的眼睛恰似环姨的,刚才 说话时正熠熠生辉,荡漾着一种波光,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它那么自然地投射在心 波,封锁在记忆里。“喂!你还不上来,等我下去抱你吗?”他又在上面发声了, 但不站在栏杆边,这是他的家,他们家有一股奇特的魔力,陷进来不容易走出去! 预知那是魔窟可没有足够的道行。“你穿着睡衣见客,好没礼貌,”柳依在努力抗 拒那无形的魔力,一边清楚地感觉到心在狂跳,该告辞的时候了。她站起身来手插 进衣袋里,手指触到天鹅绒般的玫瑰花瓣,心念一动,改变了主意,心语:“我要 考验自己,或许可以一了百了。”那是珍藏的一个发黄的梦,在同样的梦境里已人 事全非,而梦还会重演吗?那种感觉是否还在?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向上迈,心在兴 奋地叫,脚步却沉沉地,每踩上一级感觉都是虚的。他将房门敞开着,房里的摆设 一如从前,虽有些旧,但充溢着温馨的情调,仿佛这不是他的卧室,而是为另外一 个人而设,或者那个人该是他的梦中情人。不错,每当他躺在这里,他便做许多梦, 许多缠绵美妙的梦,可惜做梦的时刻那么短暂。他是高傲的,这是他的错,他的不 屑与人知带给柳依太多的痛苦。 柳依说:“你变魔术吗?” “对!不可思议?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在笑,笑容里有紧张的味道。柳依还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他已经穿戴齐整, 西装笔挺,柳依纹丝不动挂在胸前,连头发都上了发蜡。柳依忍不住想笑,他看着 柳依在笑。终于又走在一起,失去的消逝的一下子回到眼前,时光倒流,“不可思 议的力量,”他又说。柳依心一颤,手伸进裙袋里,他将花朵采摘又不能送给该送 的人,只好把花瓣一片片撕下来,心中那股热和痛的煎熬,没亲历过的人岂能体会 得到!柳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不开心?”他关切的眼神亮晶晶的,“你该找个恰当的人倾诉一下。” “你呢?我很正常,有时欢乐有时悲哀,”她不敢迎接他的眼波。 吴扬见她这模样想起一句诗“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她还跟从前一 样,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咱们的时空,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的!柳 依回来了。柳依猛然感觉到一股热浪逼人,听到他的心跳声,那么熟悉的节奏,不 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好香!”他的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昨天,打桌球时我就 闻到这股香。”他拉起她仍放在裙袋里的手,鲜红的花瓣在房间里纷飞撒了一地, “你真把它装在衣袋里!”他的眸子更亮了跟星星一样,跳动着蓝色的火苗。房门 轻轻一合上了锁,一切进行得那么自然,好像老早已安排好的,精心策划好的。一 切都完结了,结束在那一刻——彼此将牙印埋进肉里的那一刻,终于从欲海游到岸 边,正趴着喘气,但心还没有满足,空虚和疲累很快就要赶来将它履盖,柳依冒出 一句:“死了算了。”身边的人一翻又压在她上面,“好吧,再死一次。”像个顽 童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动作都使出来了,“你好放肆,我说的不是指这个。”然 而他已经在喊,“柳依,救命!”死命抱住她,她说:“你走进去吧,反正我不想 活了,灰飞烟灭就更好!”柳依刚刚合上眼,隐隐约约听到楼下有人叫:“杨杨、 杨杨”,侧耳再听却没了。外面是一个世界,这房里又是另一个乾坤,本来从这里 跳出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找到老韩,现在又被吸进来,心荒芜了,肉体荒芜了, 而他多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婴儿,饮足了奶汁。这可爱的婴儿醒过来时必舍不得放她 走,说不定软禁起来。走!需要当机立断。 吴杨睁开眼睛,惊坐起来,扑入眼帘的是地上。床上、枕上满是花瓣,那是从 她的口袋里飞出来的,这是一个花瓣雨的梦,人生有这么一个梦足矣!他重新躺回 床上,但愿这梦永远延续吧,不要断,不要醒,是心在喃喃地说。他合上眼准备重 新进入梦乡。 “杨杨、杨杨!”爸爸在敲门。“忠叔来了,杨扬快点出来,他要见你!” “哪个忠叔?” “施全忠,施副局!杨杨,你还不开门?柳依已经走了很久。” 吴杨只好从床上起来,脚一跪地脚趾踩到硬物,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颗深蓝 色镂花钢纽扣,有拇指那么大,“柳依衣服上掉落的!”心在欢呼这意外的宝物, 将它贴在心口,含在嘴里,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花瓣总要枯萎,而这颗纽扣却能 永恒,永恒!它锁住了今天的梦。 从年初二开始,不断有亲戚朋友请吃饭,范进贵不亦乐乎,柳依索性装病,老 韩保持中立。自从吴杨家回来后,柳依开始心神不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里 总害怕见到吴杨,担心自己失态,让老韩看出异常Z 如果不回来过年就不会发生这 样的事,加之俗事缠身,不由对单县厌烦起来,嘀咕着要提前回S 市。范进贵听了 大为不悦,老韩以为妻子素不喜应酬,如此折腾,一定把她给累坏了,况且s 市也 有许多亲朋好友政府要员须拜年,私下十分赞同柳依的“嘀咕”,碍于岳父大人龙 颜不悦才不敢表态。幸好有荷秀提议年初五往莲心寺拜“头香”求签后再说,“冷 空气”才给赶跑了,父女俩马上来了兴致。柳依本有心魔,眼睛亮亮地直叫好,自 告奋勇陪着荷秀采购香烛冥钱果疏糕饼之类要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