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吴杨订好去日本的机票,计划回一趟S 市跟柳依见最后一面再往香港飞日本东 京。在南京机场碰到一位熟人寒暄了几句,马上改变回S 市的主意。他风尘仆仆回 到单县回到家,“杨扬,你可回来了!”爸爸虽然高兴,但脸上惊疑的表情盖过喜 悦,这是破天荒的一次。在儿子的记忆里,爸爸望着儿子总是喜滋滋的,一副心满 意足的陶醉,何况久别而归!吴杨努力想让自己披上兴高采烈的外衣,回到家见到 亲人该是这样子,然而没办法,人仍懒懒地毫无生气的乏挂着,“爸爸,我特地回 来看看你!”掉头提着行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吴献望着儿子的背影,眼睛扰着忧 郁的雾,他看着亡妻的遗像。以为儿子放下行李会马上下来与他扯话聊天,但一壶 茶喝光,他还没下来,这父亲忍不住了,扯开嗓门叫“杨扬,杨杨!你在屋里藏什 么?”吴杨应声下来了,他换过衣服,坐在父亲对面,没有叫保姆添茶水,自己动 手换茶叶、加水、倒茶。父子俩互相打量,吴杨看到爸爸脸上熟悉的“喜滋滋”又 回来了,“爸爸,你的腿还痛吧?理疗的效果怎样?过阵子我带你去日本泡温泉。” 吴献正啜着茶,茶杯一放,双眼直直地望住他,这儿子是很出色的,不管从哪方面, 但是…… “杨扬,不管你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这一次,你做得太露了,舆论对你太 不利,不过爸爸会帮你的,你能不能将详细情况告诉我?” “什么?那是流言、谣言,连爸爸你也相信我杀人?可是公安局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爸爸!” 吴献的脸色阴沉下来,心口冷嗖嗖地,你是比父亲还狠,“杨杨!你是成大器 的人,该做大事的人,为了女人,为了那个女人——” “爸爸,你乱说什么?” “我是说你为了柳依毁了你自己!你要有什么冬瓜豆腐,我不会放过她!”吴 献动怒地调高了嗓门。 “爸爸,你蛮不讲理!” “杨扬、杨杨……” 儿子连门都不关,身影一晃不见了,他去哪儿?找范进贵吗?去挨骂挨宰!他 变得狠啦连父亲都不顾及,这是报应吗?他对女人如此痴心!宝环不早逝的话,杨 杨也许不会变成这样子。吴献的眼睛不由自主瞧了瞧院中的玉兰树,这一看心口又 是冷嗖嗖地,玉兰树的树冠不知从何时始,叶子枯卷着,如遭了火灼似的,报纸上 曾说最近有酸雨,但愿是酸雨苦雨。然而,吴献的双眼翻白了,一口气提不起来, 他看到枯叶之间悬着一朵玉兰花,花瓣如爪,好大的一朵玉兰花,它吊在枯卷的叶 子中间,好像在给谁带孝。门铃响了,以为是儿子回来,吴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 口,一阵风从门里卷进来,风中挟着一股味,来人不是杨杨,是他!与我一样的气 味。吴献拿了个干净茶杯,倒好茶等他,来人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这位置刚才是吴 杨坐过的,那皮沙发猛然向下凹陷似乎不胜重压喘粗气了。 “老施,喝茶,据说喝浓茶可以减肥。” “啥都不管用,两个月前才做了抽脂手术,又长回了,看来我真是要肥死了。” 他的眼睛在客厅里溜来溜去,样子像在寻物。 “杨杨呢?我在得月楼留了房为他洗尘。” “刚刚说了他几句,不中听,跑了。老施,杨杨的事你听说了吧!说句心里话, 你有什么看法?” “事情的真相你我一点不知,林彪说谎言重复一百遍变成真理,我喜欢杨杨, 你比我强多啦,你生的是一条龙,我生下一窝四脚蛇。” 施全忠现在是副局识等吴献一退,他便可坐正,吴献预计此人的官运将不止于 此,选他作自己的接班人,多半为了儿子,他要在施全忠那里替吴杨留一条后路。 此时,他竟嚼不透施全忠的话是真是假,心里似灌了铅汁般沉,眼睛不经意往院中 一碟,目充又扫到那棵玉兰树,这家要没落了吗?繁荣不到三代,施全忠的“四脚 蛇”们好啊,多啊!他真的是肥死了! 从家里出来吴杨决定去“看看母亲”,该买一束鲜花,一些她生前喜欢吃的东 西,然而她喜欢什么?他却不大清楚,只知道她喜欢家中的玉兰树,喜欢柳依。妈 妈只要见到杨扬就够了,一想到妈妈,心里便酸酸地难受,不顺心的时候偏偏又¥ 要想到母亲,现在,已没什么可想可做的,只要静静地看着母亲就行;妈妈活着并 不开心,那是因为爸爸,被所爱的人冷落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吴杨坐在亡母的坟前, 对他来说那并不是一座坚硬的土堆,他相信母亲就坐在坟头谛听他心灵的倾诉,他 是多么需要有个人值得他可以进行心灵的对话,没有!除了母亲。妈妈坟地的草那 么纤细,一如她,这些草在风里摇曳,奇怪,这一大遍草怎么长得那么均匀?莫非 爸爸移了草皮来种。这地方很大,周边下了界石,但妈妈一定仍孤独,她不需要这 么大的地方,爸爸为何不让妈妈跟爷爷奶奶葬在一起,他在这里给自己留了位置? 界石外的草又长又硬,一定是爸爸做过功夫,不然坟地周围的青草怎会柔软而均匀, 这件事一定要问问爸爸。对面的山脊有一行人走过,后面有个女人,他们干什么来 了?走在前面的那个很像贵叔,不会是他吧?这时候头顶的一片乌云飘走了,阳光 一亮刚好投射在他们身上。哎呀!果然是贵叔,他来看祖山?寻穴吧?给谁?为他 自己,他老生病。只要放开喉咙叫一声“贵叔!”他一定听到,可惜转眼之间已人 事全非,瀚洋的剧变,虽然瀚洋跟吴杨再没有任何关联了,那能呢!见了面难免又 聊起烦心的,他可能比爸爸更可恶更烦,说不定有架打,那行人溜下山脊,很快看 不到了。 一声沉闷的尖叫,这声音很奇特,拖着长尾,它很有耐性,总是一次又一次在 脑海划过,它每一次游戈,那脑壳便如惊涛骇浪中的独木舟,眩晕似毒蛇的信子在 舔蚀已受伤虚弱的体魄,完了,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完了!这脑壳再也不能离开枕 头。韩赫斯在努力着,首先要撑开这胶粘的眼皮,看看谁在饮泣?这饮泣声如蚂蚁 般在咬噬他的心,只见眼皮在那里颤了颤,便又一动不动地闭着,他听不到她哭泣 的声音了,他努力的间隙超过了“眩晕”休息的时间,而且努力榨干了仅存的一点 体力,他连听惯的“尖叫”都感觉不到了,沉到哪里去?连黑暗的感觉也没有, “我死了?”“这下可好!”这下该可以享受她如何悲伤,如何承受良心的煎熬, 吸于她花样的容颜。花样的青春!好!这痛快的一声喊,他真的变轻了,如轻纱一 样升贴在白白的天花板,“我的确死了!”“我的魂魄出窍了!”原来传说是的, 人真是有魂魄!但我看不到她,她在哪儿?哪儿?“柳依!”老韩呼地坐起来,睁 开双眼,他看到守候床边的人们,带泪的双眼睁得大大地望着他,马上欣喜万分围 拢过去。心念:刚才我是死过现在又活了,把他们吓了一跳。这双腿本来是可以笔 直地站起来的,但她那双红桃似的泪眼喜悦正使它熠熠生辉,以为苦难捱到头了, 泪水浇出奇迹。不,伤得如此轻,怎么可能!于是这双腿一颤一抖整个人咕咚一声 倒回床上变成一根木头吧,看到了,她脸上润活的颜色随却消失了,眸子里的光芒 消失了,愁云堆砌到她光洁的额上,反而使人快意,快活得让人想大呼大叫。然而 这双腿真的不能站立了,连医生都狐疑不已,只有老韩心里明白。按摩器“突突突 ……”在腿上跳跃,不知什么原因,总在回想“我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有关的片 片段段点点滴滴就在脑海滤过,放电影。没错!以前的韩赫斯死了,的确被杀死了, 现在的是什么模样?什么都没有啦,连脑和心都是空的,一个空壳;阳台的花凋零 了,心爱的白荷永远褪色,墙上的油画毁了,卧室的温馨气息让药味代替了,一切 都病了,曾是美丽优雅无匹的她,脸上总笼住忧郁的雾霭,她已经不能情深款款地 注视老韩的眼睛了,她有负罪感!正是这负罪感在作祟,还有什么比这更可B 怕的! 她一直在游戏,游戏于两个男人之间,假如真的爱老韩,假如只不过一时抵挡不住 情欲的诱惑或压迫,犹如我同梦露莲的那场恶梦,根本用不着内疚,她应该坦然, 她不知道我可以原谅这些吗?看她只知整天跑市场钻厨房,墩补品弄好吃的喂饱这 张嘴,这张只会吃的嘴,在赎罪,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她已经毁了老韩,彻头 彻尾毁了。你这娼妇,把这些话扔到她脸上去,可惜这样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过, 见鬼了!为什么还要屈服于她的淫威?“突突突……”按摩器开始在大腿上弹跳, 厨房里传来热油吱吱炸响的尖叫,这是毒蛇发动攻击的信号,这两种声音终于激活 了他怨毒的因子,愤恨的火苗给撩拨起来了,僻僻啪啪燃烧起来,按摩器失控了, 刺痛了他的皮肉,“啊!”他失声地吼了一句,人随却从轮椅上弹起,被扔掷到墙 角的按摩器仍然呼呼乱叫。厨房里的柳依本来正一心一意炮制菜肴,受到“失声” 的刺激都魂飞魄散了,青白着脸皮从厨房奔出,手中仍抓着锅铲。四目交投,一对 是仇恨的怒火熊熊燃烧;一对是惊喜万分的泪花在闪烁。“你站起来了——”她的 声音有点颤抖。“滚、滚到他那里去!你们才是天生的——”他刹住话语,侧过脸 去,他看见柳依的脸扭曲得可怕,难得一见的丑。不知怎么了,心中的怒火倏忽熄 灭,心往下坠落,接着痛得发麻。柳依没有说话,转身静静地走进厨房继续那没完 没了喂饱嘴的活儿,仿佛这是神圣的工作,她生下来就注定做这些,她的手是拿画 笔的,谁看不出她在埋葬自己,是老韩害了她!很快,她就将菜肴一盘一盘端出来 放在餐桌上,摆成梅花状,真像一朵梅花。那些碟子是她精心挑选的,就在一起构 筑爱巢的日子里,大小划一,颜色都是淡绿的,闪着宝石样的釉光,不知她在想什 么?这个“柳依”有些陌生,看她的神情似乎在画一幅画,不好了!她要出去,但 她没拿上手袋,到下面散步吧,门在她身后磕上了。她的脚步声很轻,每走一步似 乎踩在老韩心上,他趴在栏杆上翘望,看到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她走得那么慢,脚 步一定沉重,她在期望老韩追她回来?可我的腿,我的腿又不行了…… 又到下班的时间,那班人个个归心似箭,虽然忙乎了一天够累的,可一想到马 上就可以回家如打了兴奋剂,飞快地收拾文件,飞快地背起背包,飞快地道别,然 后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踏上归途。“唉!”他们是何等幸福!怎么我从来没有这 样的体验?陈悔生看着她的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办公室,开始将茫然的眼神投射 在对面的墙上,廉局长已约好晚上“老地方”起舞,而他呢?该回来了吧,想到这 里,她感到心中有股气翻涌了一下,决定到他的房子看看。悔生开了门,屋里是冷 的,没有人气,往床上一躺,那床单呼地弹起一圈白尘,屋子如此脏,她反而兴奋 起来,将裙子一褪一扔,便洗扫起来。不停地抹呀擦呀,思想停止了,只剩手和脚 在动。不知过了多久,也没空看时钟,只觉得屋子太黑,抬手按亮灯,最后只剩下 皮沙发没有上蜡,因为屋里并没有蜡,有点儿遗憾,不过他一定看不出来的。悔生 环顾四周,对自己的劳动十分满意,在沙发坐倒,屋子里静悄悄地,一丝悲凉的感 觉爬上心头。人怎么老这样,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这是一个结,她苦笑了一下, 至少他没有拒绝我爱他,这也算是一种爱吗?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魁力十足,那是永 不褪色的鲜花,这算是自我安慰吗?她又苦笑了一下,走进卧室,拿唇膏在穿衣镜 前画了一对乳房和红唇一个。“真美!”很想畅快地笑一通,但没有,嘴角动了动, 突然改变主意,将双乳涂去,只留红唇,这才符合他的审美。 吴杨一下车便瞥见花坛边有个苗条的身影在徘徊,灯光是惨白的,树的叶和技 画在她的身上,她是风中的柔柳,不会是她吧?心中的话是哆嗦着的,手心渗出汗 来了,而脚步却趋得快了,那倩影转过身,将侧面凸现给人看清。吴杨顿住脚步, 一颗心狂跳不止,擂鼓呐喊吧,心头搞不清是悲是喜,这样纠缠了一会翻滚了一会, 竟扭出一股劲来,就想扑上去抱住那倩影揽在怀里腾空飞走。他终于站在倩影面前 了,证实没有做梦,影子的眸子里正闪着白花花的泪光,但他的手指僵着,听到她 说“你终于回来了。”声音那么清晰;语调,她从来未曾使用过的,如厚冰,匕首 样的冰棱,插在皮肉里,有麻痛的感觉,浑身打着冷颤,“你——依——”发出不 成话的声,而心里已断定是被冻僵了,只用亮亮的双眼望住她,巴望她尽可能说出 一句让人解冻的话来。她美妙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吐出声音,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眼前的冰人,那么决然地。回头吧,柳依,求你了!她走了,燕子般飞走了。他的 被急冻的心随却让她衣角掠起的风击碎了,碎成一片片发出风铃一般的脆响。她虽 没再说什么,但她的眼神像刀一样在切割他的肌肤,她的眼里赫然印着“凶手”两 字!这是他曾经推断过的最可怕的结果!“‘好啦!终于坍了,干脆!”吴杨嘿嘿 干笑两声,这声只是卡在喉咙里。不知谁家的音响飘出个女声甜腻腻地唱“路边的 野花,你不要采”,男和声油滑地唱“不采白不采”。声音突然中断,粗重的男声 飘出来“不好听,烦死人,放带子看吧!”一男一女搂抱着从吴杨面前经过,男的 似乎多看了他两眼,吴杨也忍不住瞧了瞧他的背影,清清楚楚一串话语送进耳窝 “这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姘,姘不如偷,偷不如……”梅云村,一定是他,他没死? 鬼?吴杨追着他们跑了几步,定睛四顾,都是一对儿一对儿匆匆而行,如鬼魂般飘 忽,又疑心自己眼花生幻觉,于茫茫然间仰天长啸“柳依——柳依!”其声似荒原 狼嚎然而没人理睬他,没人驻足聆听他的嚎叫,他们匆匆而过,依然故我,连讶异 的侧目都没有。都聋了哑了,这是什么鬼人间!吴杨在心里怒骂一句又嘿嘿干笑, 难怪她要那么想、那么做,难怪她和他、他与他。一忽儿心中平静如水,低头进堂, 要回家了,耽搁了那么久。往电梯门口一站,并不伸手按电纽,电梯门“哗”开启, 如山洞的石门,恰好跟陈悔生撞个满怀,俩人塞在电梯口,吴杨劈头问她:“咱们 到马路上做爱去吧,你说会有人看吗?”看到陈悔生嘴张得那么大足够塞一只蟹, 吴杨纵声大笑,直笑得声嘶力竭,人如一摊泥般往下滑溜,悔生用双手尽力撑在他 的腋下犹捧不住。 眼前是越来越亮了,刚刚从暗处走来的人,眼睛不十分适应,半眯着眼,柳依 索性将眼闭上,反正模都摸得到的,何必劳损眼肌,这一段去无根的路。它也是 “无根”的,没有任何装饰,连电灯都省了,据说每每有人偷!然而从来没有人在 这里被偷被抢过。好歹还有无根画廊在,好歹还有无根可以栖息这疲乏的躯壳,这 算不算绝处逢生的人,突然见到救援的亮光?巴不得即刻撞进无根的门里去,是在 外面受尽委屈的孩童即将投进慈母的怀抱!柳依摸着墙,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奔 过来,自从老韩车祸,便无暇料理它,画廊是柳依用心血浇成的花朵,这一刻太需 要它了。近了,近了,看不到画廊透出的亮光,有么,有灯光,才不是,那是别家 店铺的,“无根”的灯火不是这种颜色。莫非她们提前下班,趁我不在提前关门或 者压根儿就没开门营业,这些懒鬼,平素待她们不错,不会坠落到这个程度吧。柳 依反而镇定起来,闭着眼在门前站了一会,让眼睛适应黑暗,一边从衣袋里摸出钥 匙,依稀看到门扇上贴着张白纸,大概又是街边广告之类,每天一早开门,这种广 告便能钻缝钻隙到你门前的。门一推开,扑脸一阵清风,空荡荡的风扑脸而来,这 屋子仿佛已在对她说,“你抛置我许久了呀!”它在悲呜吧,该悲鸣的不是你,可 爱的屋子。一间空屋,一个无心的妇人,屋外是落叶和小径,一些作画的意念于胸 中纷沓而至,使她不能马上开灯视物。柳依默默地靠墙而立,待胸中的那些东西渐 渐在脑海中形成一幅明晰的图画,才揪亮了灯。果然是一间空屋,屋里的画幅、艺 术品、家俱统统被掠走了,大概已被换成钱,已经被买了首饰、时装,余下的到风 景名胜逍遥快活。柳依瞥见门扇上贴着的“广告”,上有“出租”两个大字,揭下 来细读,果然在出租她的屋子,打了上面的电话,果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柳依对着 话筒高声叫道:“某某,谢谢你!”才轻盈地飘出无根的大门,这“无根”是谶语, 好了!这下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好像她希望“无根”有这样的归宿一样, “出卖”。 柳依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潮声隐约飘送,遂寻声而行,像迷路的孩子忽然 得到指引一样欢快起来。越走路上行人越少,愈静悄,而眼前的暗黑也同身躯连成 一遍了。本来是该归家服侍他的,有责任服侍他么,因为是范柳依害的么,一个是 残废了,另一个变成魔鬼疯子,这都是范柳依害的,“该死的你!”她用手指在细 沙上写。天边有一抹淡淡的月牙,那是淡扫娥眉。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两个一般 大的孩子得到一个美味的饼,掰成两半,一人分一半刚好,可掰地不均匀,只好找 大人,好让他分均一些。大人看了看两块饼,往大的那块咬一口,小的变大了,小 孩不依,于是左一口右一口,两块饼剩下一条线,小孩哭了,大人索性将“饼线” 一口吞进肚里,孩子不哭了,眼泪一抹手牵手玩儿去了。路的尽头耸着一堆黑黝黝 的东西,路如舌,舌头向前平展,舌尖突然那么一卷便成眼前这黑色怪物,这是一 堆石头,看不出天成还是人工的,石堆是圆形的,样子颇似“单石”,就当你是单 石吧!柳依倒提着鞋慢慢爬了上去,发现上面平坦,应该说这是石砌的平台。看见 墨蓝的海水了,还有沙滩上的彩色帐篷,帐篷上面挂有灯火,挺幽暗的,跟渔火一 样,帐篷里面一定是热恋的情侣。柳依走到平台的边缘,俯视着大海,今晚的海面 出奇地宁静,海浪轻轻地触着岸触着礁石触着远方的孤岛,连“哗啦”都变得轻柔 了。当然了,所有的浪打涛涌都跑到柳依身上心上去了么。他有足够的理由憎恨柳 依,爸爸病着,没有妈妈,她不要柳依,谁来帮柳依遮风挡雨?杨杨!他的脸那么 阴郁,而眼又那么热,热得几乎要将人熔化,他刚才就是这样望着柳依的,“咚咚” 这是心跳声,“突突”那是他的按摩器,只有前面的海是恬静的,它仿佛在说: “过来吧,宝贝!受了什么委屈了、‘柳依的心中马上有个声音应和,”去吧,去 吧,那是最好的忘忧所,一切都将在终结中解脱,去吧去吧!“柳依突然大叫一声” 不,我不要这样的结局,那不是我的错!“四周寂静,她这喊叫就跟空谷猿啼似的。 彩篷里有人钻出来观望,只见她长发飘舞,纵身一跃,像一根羽毛飘到海里,观望 的人都惊呆了,”啊!“”哇!“纷纷走过来,有穿着泳裤的已开始涉水救人。 “好傻!年纪轻轻寻死。” “是呀!未知生焉知死!” “我看她八成是个弃妇。” “失足少女吧!没听她刚才叫什么‘没错’啦。” “都是男人干的好事!”愤愤不平的女声。 “哪能这么说,一个巴掌打得响吗?”男声应道。 柳依感觉到水的冰凉,水的玉质感。但水即刻铺头盖脸将她包裹住了,身上所 有的“觉”都被密封了,水在幽幽地叹息:“你美貌、聪明、才华横溢、有宠爱, 为何寻死?知错了吧!已经迟了!”它立即发出胜利的狞笑扯住她的肢体,箍住她 的活力。柳依企图与它搏斗,但四肢无力,软软地,游技不错的她,像个不懂水性 的孩子。它毫不费劲地制服了她,拖住她慢慢向深处沉。 天已经亮了,度过漫漫长夜的人,刚想打瞌睡时,黎明悄然而至,清新的气息 只不过在睡梦的鼻息里一掠而过,该醒的时候他睡,该睡的时候他醒。绿草茵茵, 草尖上的露珠已让腰鼓强劲有力的振动抖落到泥根去了。腰鼓的拍击是迅捷的,扭 秧歌的舞步灵活而轻盈。这两队晨运的老人家,一样的黄纺绸衣,一样地扎着红腰 带,他们斑白的发梢在头顶跳动着,由于运动的兴奋,他们的脸庞显得年轻而红润。 在这活泼的早晨,长凳颇冷清,对面的椅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坐得那么贴身, 他们的感情平时一定如胶似漆,看他俩如此不经意地一坐,已经“非贴不可”了, 这种下意识的流露不在宣示他们如温泉般汩汩流淌的恩爱么!男的说:“怎么样? 酒柜和电视柜,我选了最好的油漆,颜色也是我再三研究比划过的,效果很好吧?” 女人道:“也只有你才做得到,看你跑了多少个旧货市场,人都跑瘦了,用最少的 钱买来最满意的享受嘛,她们别看出来才好,人家的沙发就花了三万多。”女人说 这话时眼睛看着别处,男人低下头,刚才说话时眼里的神彩消失了。两队晨操的老 人还在舞着。女人义说:“你先回去睡吧,我到菜场买把枸杞菜买点猪肝瘦肉,煮 汤给你喝,看你!眼睛都熬红了,你只管睡,汤弄好了我会叫你。”男人的脸色才 活脱起来,俩人分头而行,女人的身材保养得真好,从后面看才二十出头的岁数。 柳依不由将视线移回到自己身上,衣服干透了,头发也干了,跟平常没啥两样,只 是微风拂过,能闻到淡淡的成腥昧儿。对面的椅上已空,柳依放纵了眼光,让它随 意去捕捉更有趣的画面,这是职业病吧,这是画家视物的习惯,不能算作病,她已 经很久没有这种闲暇,这是一种心态,一种境界。公园的一角有一个垃圾收集站, 她的视线赶紧掠过去了,但垃圾堆里有两个人,他们的动作马上将柳依的视线吸回 来,定格在那里。只见男的突然在垃圾袋里捡到一个肉包子,他立刻塞进老妻的嘴 里,他找到值钱的东西,立即又拿给老妻看,他们的动作是默契的,神态是详和的, 甚至温馨的。这是一对以捡破烂为生的老夫妇,他俩的脸像一张风干的榆树皮,黑 而多皱,衣服还算完整,但垃圾仿佛替它们浆上沥青,油光而硬。柳依感到眼眶在 热,心在热,身上暖和起来了。她站起身迈步向家走去,迎面碰上陈悔生,俩人抱 作一团。悔生说:“柳依,这一晚你去了月球是不,可把我找苦了,老韩只赖我, 别人他又不敢说,男人最死要面子。”柳依说:“悔生,我想通了,我们还是做姐 妹的好,昨晚,我向所有爱我的人作了交代,我跟我自己作了交代。”悔生望着她, 一时无言以对。 韩赫斯听到脚步声在自家门前停下,忙竖起因疲倦失望而耷拉下去的耳朵,是 她!他欣喜万分地在心里叫,故意没锁门,她一扭门把门开了,她没拿钥匙又预知 门没上锁,她仍明白老韩的心,“柳依,”他轻轻叫了一声。 范进贵。荷秀、柳公元三人在山脊走着,脚步越抬越低,时近中午,人已经又 累又饿,只好停下来,找荫凉处休息,范进贵立即从背包里拿出香烟和汽水,又用 报纸垫在石头上让柳公元坐。他的年龄比范进贵大,但身体壮硕,精力旺盛,人很 健谈口才又好,他是适合做这一行的。跟范进贵厮磨多日,俩人结成知心朋友,见 他仍如此客气,心里过意不去,忙掏出打火机替他点烟,荷秀已剥好香蕉递过来。 能请到柳先生大驾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体面人物,并非柳先生“狗眼看人低”,而是 求的人实在太多,名气太响,只好择“优”而取,人在江湖由不得良心“泛滥”。 范进贵在显贵当中并不显眼,严格来说也不人流,但他对风水的虔诚跟别人不一样, 他将“通书”背得滚瓜烂熟,他跟柳先生很投缘,柳先生喜欢范进贵,喜欢他对风 水的态度,柳公元遇到知音了。能否替他的祖宗找上处风水宝地,却没有十足的把 握,眼看范进贵将赌注都押在这上面,几次想对他讲实话,每次话到嘴边总只有回 溜的份儿,实在不忍心一把抽走他的精神支柱,然而今天这个时候是不能不说,再 也不能陪他“疯”下去了。谁知范进贵却抢先开了口,“柳先生从这里下去,叫上 一辆‘三脚鸡’十五分钟到单石镇,咱们先到镇里饱餐一顿,怎么样!柳先生?” 柳公元收起罗盘工具放进背包拉上拉链,范进贵见他不离手的罗盘都收起来,心头 掠过一丝不快。三人进村,彼此都能听见肚子象藏了只鸽子咕咕叫,看见大排摊, 在桌前一屁股坐下,根本没精神细挑,摊主上来招呼,竟是相识的。原来是范老师 的学生,与荷秀是同班同学,荷秀并不热情,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蔫蔫地坐在一 旁。范进贵要了火锅准备涮海鲜吃,老板应声将最好的汤底端上来。汤水如米汤, 说是用新鲜的猪骨鱼骨鱼头一块堡出来的,一碗油、一碟盐、一碟葱段、一碟姜片、 一碟红辣椒丝,让他用手指挟着放到桌面。柳公元问有没有现成马上可下肚的小吃? 一盘油炸沙丁鱼端上台面。范进贵让柳荷俩人先吃着沙丁鱼垫肚皮,自己兴致勃勃 地跟老板奔渔排选捞海鲜。学生边走边说:“范老师真有口福,碰巧我养着几只深 海大角螺,螺肉切成薄片涮火锅吃甜得像放了糖,送给老师尝尝不收费。”范进贵 问有没有红斑鱼要钓到的那种。海鲜洗过切好摆了满满一桌,范进贵让海胆拿去炒 饭,担心厨房做不好,自己下厨指点一般,他们肚子太饿,吃得太快,海胆炒饭端 上来时,肚子自觉十分饱胀。虽然那盘炒饭金黄喷香十分诱人,三人都没有动筷。 老板道:“这年头野生海胆越来越少见,养又养不活,以后想吃可难啦,不能浪费, 我有‘哄饭菜’!”他便上一小碟咸鱼,金黄金黄的七八块鱼肉让油浸着,诱人口 水,老板说:“试试吧,看看真的能下饭不,这是上好的马头鱼哩。”范进贵率先 动手,柳公元看他的吃相忍不住跟风了,一盘小山样的海胆炒饭只剩一角,那是让 给荷秀的。荷秀笑着看他们吃,在锅里烫青菜和豆腐,“今天碰巧是我的斋日,现 在只有吃‘肉边菜’,”她说。柳公元一顿美味饱餐,心情舒畅起来,见荷秀那张 粉脸让热气燎得鲜红,十分好看,打趣地说:“看你哪像四十几岁,原来吃斋,回 去我劝老婆也吃斋得了。”这一句无意的笑语,却把荷秀的心揪了一把,她故作欢 快地一笑,“吃斋能积德,肉又天生美味,没几个抵得住诱惑,有时我也不能,有 时我又想吃素的都是弱小动物,比如牛、羊、兔子。”柳公元点点头,“顺其自然, 不能强求,”他说,略作停顿,对范进贵说:“刚才进村时就看到了,这村子到处 闪着毫光,早该发财了,不过发的是偏财。”范进贵点点头。“今天碰巧来到门前, 去我祖屋瞧瞧,我是依足你的提点盖个‘三间两伸手’。”三人沿着沙滩走,海上 风平浪静,阳光灿烂,海和天一样蓝碧,几只银鸥正在碧蓝之间飞翔,时不时发出 几声清脆的叫声,远处又有白帆数点。柳公元悟道的“触机”大概给触动了,“一 千几百年前大概有人在这里修炼成仙哩,”他说。单石镇依山面海,隐隐约约望见 峰峦叠翠,远山不高绵延得很好看,似黛黑飘带,如灵蛇爬行。柳先生突然问贵哥 “附近有高的地方吗?我要再看清楚一些。”贵哥想了想说:“妈祖庙后吧,不过 那里进不得,那是村的禁地,连鸡狗都进不得。”荷秀急忙说:“单石!单石才是 咱们村的制高点,你忘了,可惜上不去,从来没人能上去过。”她的话反提拔了柳 先生的好奇心好胜心,他接上她的话说:“别人是上不去,可我不同,今儿非让你 们俩开开眼界不可!”三人仿若打了兴奋剂,兴冲冲直奔单石而来。柳先生不知何 时已托庚盘在手,并没见过他伸手往背包,听过他刚才的夸口,范进贵开始疑心柳 先生是奇人异士了。柳先生拍拍贵哥的背,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祖上积的阴德。”贵哥又惊又喜,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柳先生又说“这就叫天 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坚铁杵磨成针。”贵哥已急得不得了,“什么?柳先生! 别跟我打哑谜,”他说。正午的艳阳正好泻在单石上,赤褐色的巨石热力逼人,人 站在它面前如同站在炉边烘火,海面似一面镜子正将光和热反射到石头上,于是似 乎有粼光在石面上闪烁,若隐若现,又似乎风也在煽火。荷秀和范进贵在心里暗暗 称奇赞叹,柳公元兴奋地说:“这是龙珠,我也是头一次见这种奇石,你们看看— —”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两列山脉,连荷秀和范进贵这样的外行人都明白他指的是什 么?那是两条“龙”,当然吻合“双龙戏珠”了。这还未算完美,只见柳公元又指 点着海面一圆一方的两个小岛,“像不像龟、蛇?恰好叫‘龟蛇锁水口’!”单石 镇原来是块风水宝地,而单石是宝眼,真是身处宝地不知宝!范进贵“扑通”一声 跪倒在石前,喜极而泣,想母亲生前对它顶礼膜拜,最好吃的必定拿来让它先吃, 风雨不断,“运动”不惊,连老命都赔上了,单石本是神石,这下是报恩来了。范 进贵想咚咚磕几个响头给它聊表万分感激之情,响声可没有,粘上满脸的细沙,带 上面具了。 “且慢、且慢!这附近有泉眼吗?”听他的语气这是至关重要的条件,偏偏荷 秀此刻反应出奇地快,柳先生的话还吊在半空,她就说“这不附着海吗?哪里会有 泉?”柳公元这一惊一乍可把范进贵给折腾苦了,一听之下刚刚沸腾着的血一下子 降到冰点,整个人凝跪在沙上,脸上还粘附着沙粒。但很快地随着他眼珠转了一轮, 他立跳起来,三步并作一步向上坎的方向跑,手脚并用连爬带跳。绕过荒芜的花生 地,看见沙土里露出几角乌石板,范进贵停下来,心在七上八下乱撞,只怕有人再 说半句丧气的话,心跳立即停止。用手摸一摸沙土,有点湿气,赶紧抡起十指来挖, 挖着挖着鞋也蹬掉蹲在沙坑里脚也用上了。荷秀和柳公元跟上来时,见沙坑里已出 现水涡儿,有他俩的帮忙,一口乌石板砌成的小水井很快现出轮廓,而且水越渗越 多,放进口中一尝,甜丝丝的。荷秀也记起这里原有一口井,她还是小姑娘时曾来 挑过水,还以为它早干涸了。柳公元坐在井边,他喷出一串烟圈,井里的水位越升 越高,他将烟灰弹进水里,烟灰打着漩儿,“泉水充裕,龙气很旺,”柳先生说着 惬意地呼出一串烟圈,“成功了,有这口井,证明这块地还‘活着’,没有的话, 地是‘死的’,找到也没有用,我够尽心尽力吧,不敢哄你,毫无保留啊,不过惟 一剩下的,那就是要看你们子孙的造化!”范进贵连连点头,彻底信服了,幸福已 将签证发给他了,他的万代子孙往后已是幸福国的子民,何况柳依夫妇! 范进贵收起钓杆,鱼篓里才放了两条寸来长的小鱼,这是他的钓鱼史里最差劲 的一次收获,忍不住暗骂一句“鱼让水鬼吃了吧!”遂坐在石头上叨着烟斗吸烟。 海面出奇地平静,奇怪?这种好天气鱼去了哪儿?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想起阿 叔往常也是这样吸烟,在宁静的日落时分,那水烟咕噜噜响十分有趣,找支水烟来 吸倒真有味儿,看来真是老了,竟有这种想法?转眼间,太阳已如咸鸭蛋的蛋黄浮 在海面上,眨眨眼皮,看清楚了吧,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冒 出许多云霞,就像煮熟的虾壳那么红,这彤云越集越多,云脚低垂,松松地如棉絮 织的帘子挂在天边,难得一见的景观。小时候,每逢出现这种晚霞,阿叔是不敢出 海的;要刮台风啦,难怪鱼那么少,这鬼精灵老早躲藏起来了。范进贵扛着鱼杆背 上鱼篓先到单石来,在盛放祖宗骸骨的“金斗”上面加压了大块石头,其实担心是 多余的,风雨再大有单石庇护。他放心离开,一路走来,看见一队队蚂蚁在匆匆忙 忙地搬家,它们拖儿带女又驮又衔倾巢而出,地上、树上、石上、墙壁、电线杆到 处都有;电线上站着燕子,嘴里衔着泥块,莫非连燕子也搬家,看来飓风将至。他 折身往菜市场,想多买些米和鱼肉,以防万一,蔬菜也该多买,台风一刮,菜价必 定上涨。回家后又立即检查了门窗,这才放心做晚饭。给荷秀打电话,荷秀说: “在别处登陆哩,担心你的菜和米烂掉。”她格格开心地大笑不止,一定笑得花枝 乱颤,酥胸起伏,连耳朵都奇痒难忍,她如此开怀大笑,久违了。范进贵为她的笑 声所感染,兴致给撩拨起来,正想跟她弹弹旧情解渴,电话那头只剩“嘟嘟嘟……” 在应他。电话的另一端,荷秀正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还没有游上岸的意思。她闭 上眼放松四肢,尽情回味那一份难得的胜利,施全忠刚刚走,桌上的茶还温呢,他 帮吴献提亲来了,荷秀的面子真大哪。吴献的第二任夫人到精神病医院安家啦。 陈海生猛然瞥见信箱塞得满满地,忙打住脚步,报纸或信件有的给放到盖上, 掉落到地下的已蒙着灰尘。掐指算算自己有多少天没回过家?却记不大清楚,黯然 失笑,看来真是忙昏头了——为了赶那份订单,工厂上上下下都耗了一层肉;应该 觉得安慰才是,有一帮手下肯为悔生博命。悔生收了一叠信件,手里还提着一袋衣 物,实在拿不了那么多,索性扔掉几份报纸,有一份恰好搁在垃圾桶的边上,赫然 一行大字跳入眼帘“阴谋中的阴谋!瀚洋股份梅云村被杀解谜”。悔生急忙抓过来 看,心念此等大事竟会毫无所闻,在工厂里猫成孤家寡人了。文章很长,占了一整 版,悔生迫不及待测览了一遍,又惊又喜,上面没出现吴杨的名字。待开了家门, 坐在沙发细细地读,又用红笔圈画句子“幕后主使乃名叫东条荣辱的日本人,他已 于事败前夜在东京的寓所切腹自杀……此人系松子集团设在本市的分公司负责人… …松子集团几次企图收购瀚洋股份,遭到瀚洋集团总裁韩赫斯的拒绝……松子集团 的高层声称,梅云村的谋杀案完全是东条自作聪明,高层全不知情……”海生的鼻 子里“哼!”了一声跳读过去。“梅云村勾结某某证券商和某投资公司,企图操控 瀚洋股票,将股价抬到百元左右,而东条借给梅云村一个亿人民币,讲好平分获利, 松子又可顺利收购瀚洋……梅云村桥过抽板,想自己独吞利益,连收购计划都不能 合作……才招致松子武士的谋害……”这个梅云村!算得上商界奇才,可惜总往歪 路走。“唉!”悔生将报纸一扔,报纸跑到茶几下面,同时她将身体扔给沙发,象 一摊泥陈在上面,脑子里兴奋地想:总算水落石出,杨杨只不过出高价将股份卖给 梅云村,他一定不知道这里面的毒计,他一定想退出瀚洋,放弃柳依,远走高飞重 塑新天地。这太好,不管他到哪里,悔生都会跟到哪里,除了柳依,谁也不是悔生 的对手!什么“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不过鬼话连篇,谁不想与心 爱的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白头到老!这样的乐事该替他庆祝一下,迟虽迟了些, 有什么关系呢,好容易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担保他一定开心。陈悔生倚在沙发拨吴 杨的电话,一遍又一遍,连铃声都叫得没力气了,将她的满怀欢喜和憧憬也捞空了, “该死!”只好拨他的手提电话,很不情愿地,此时她是多么希望他在家里等着, 她就可以上去,他从来不上她这里,已经习惯了,只要跟杨杨在一起,在哪里都无 所谓。手提电话通了,是个软绵绵的女声“这是留言信箱,吴杨跟你说再见”, “去死吧!”“啪!”悔生扔下电话。他总是这样,他生在这世上,有一个神圣使 命那就是折磨悔生,当人家牵肠挂肚心急火燎想见他时,他每每如从人间蒸发一般。 是不是跟柳依在一起了?真相大白了么,她丈夫又残了,说不定已在床上爱上了, 他那么爱她,他们怎么做爱?能有什么花样!还不一样从那里进去,还不是一样的, 然而他爱她,始终如一,他是为了她而来到这世上的吧!悔生站起身来,发现脸上 湿湿的,不知不觉泪水渗满脸颊,这是“习惯”,找不到他时,总想到他跟柳依在 一起,幻想着要能爱柳依吸引住柳依,不就可以吸引住他了吗,这只不过是一个实 实在在的梦而已。 这时远处的钟楼敲响了钟声,听来格外刺耳,从窗外吹进一股冷风,“呼”掀 起窗帘,悔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冷透脊背,全身立即冒起一层鸡皮疙瘩。站到窗 前辽望,外面漆黑如墨,天是浑浊的,看不见颜色和亮光,路灯显得那么昏暗,行 人打着伞在赶路。关上富门,在浴缸里放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裹着浴巾在卧 室里挑衣服穿,站在穿衣镜前剥开浴巾,一丝不挂的胭体现在镜里,在两腋、阴毛 和乳峰上洒上香水,这是悔生的习惯,沐浴之后总要做这些动作,她不喜欢用沐浴 露冲凉。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细心地描画唇线,抹着淡淡的眼影和腮红,她精心打 扮又不愿被看出来。从梳妆凳上站起身,那钟楼的钟声又敲响了,连心都在回响, 心里很不舒服,纳闷着今天的钟声听来怎么如此刺耳,莫非钟楼换了新钟?平时可 没留意,又有那么多天没回家。那钟声一下一下敲了很久,看看表便吓了一跳,已 到十一点。悔生推开窗门,想看看钟楼是不是改装过?一股强风从打开的缝里直灌 进来,连眼都给迷住,“呼!”窗门一下让风踢个洞开,窗帘应声象海浪一卷,撞 落电视柜上的花瓶,“啪!”裂成两半,窗帘卷曲的脚还在踢,好容易重新关上窗 门。今晚的风大得出奇,九成刮台风。打开电视机,荧屏的右上角果挂有台风信号, 不知在何处登陆?只可惜所有的频道都过了天气预报的时间,看这阵势3 市会不会 成为风巢?不管怎样,管它发生八级地震、十二级台风。滔天洪水,反正今晚非去 他那儿不可。“砰!”有东西撞在铁枝上,好在有防盗网顶着,不然窗玻璃一定穿 洞,外面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街灯几时停了?车都没几辆,车辆真的变成甲虫在雨 光中爬行。这种天气谁还敢出去,除非寻死,十几年前单县也出现过今晚的景观, 那次飓风,死了十几个人,有一位还是柳依的同班同学,让倒下的电线杆压死的, 睁着两只死鱼眼好恐怖的惨状,柳依哭了悔生也哭了,为一个无关重要的人。海生 死了,杨杨会为她哭泣吗?还有柳依,她会伤心欲绝吗?要不要试一下,悔生!她 无法再胡思乱想下去,只觉得鼻子好酸,心好痛也很酸,泪水无声地滑落与外面怒 吼的风唱和低吟。 荷秀那久违的清脆的笑声老在贵哥的耳边响着,范进贵寻思荷秀无端端怎会那 样开心?电视是看不成了,上面尽是雪花闪,一定是转播台停电了。上床拥被而卧, 倒是满舒服,耳边还挂住她的笑,转而变成清晰的图像,这些图像一个连成一个, 连成片连成段,伸手往裤裆里一摸,皱而瘪的虫皮,不信老了,索性用手捏着揉面 团团一般。果真老了,既认老,便死心,既死心亦可清心,安然人睡。锣鼓齐鸣, 酬神的社戏开锣啦,“范进贵”东张西望,戏台上却不见人,酬神?喜事喜事!鼓 声越来越响,在演武戏吧,这锣鼓声也实在太响,吵死人,四面八方都有,分不清 源头,可台上没有一个人,连影子都没有,台下挤起来了,不知是什么东西?软绵 绵地挤逼你。那边有个人,太好了!他是谁?看不见脸的,“请问,台上怎么看不 到人?”他嘻嘻哈哈地一阵狂笑,笑声难分男女,“阿贵、阿贵,你回去吧。”阿 姨的声音,这是在哪里?范进贵睁开眼皮,从被窝里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晃,竟看 不见,一时胡涂自己到底是啥?又在哪儿?在床头抓摸了几下,摸到手电筒和打火 机,点着一根蜡烛。“哗啦!”外面传来倒水的声音,风吸着门窗发出轰隆轰隆的 震动,拥被果坐,听风在外面“呼——呼呼——”象汽车打不着火的尖叫,间歇着 又有沉闷的雷声响,那一定是海浪在吼。看这阵势,台风是不是在这里登陆?可荷 秀说在别处登陆。他仍担心门窗不够牢固,打算拿布塞住缝隙止风,那风吸住门窗 就跟拔树似的,随时会让它拔走的。脚一踮地立即冷缩回去,“水!”这一惊非同 小可,连心都飞脱了,举烛细看,“满地的水!”窗盘是干的,水一定从门里涌进, 他本能地抱起床上的棉被要堵在门缝里,拉开门,院中满是水光,水快没膝,巡了 一圈下来,他的“三间两伸手”全部进了水。在风和水面前束手无策,范进贵坐下 来透气,发觉日间钓鱼时被利石划破的伤口刺痛难忍,警觉地掂起水用舌头尝,真 是咸水!这一吓毛发直竖,心跳都停顿了。缓过气来自言自语地:“海啸,海水倒 灌,风几时止,雨几时停,水位在升!桑田沧海哪。” 站在门口,在手电筒的弱光中,哪里有路!到处闪着水的寒光,这水狼正咧开 白森森的牙齿,在黑暗之中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风灌得人没法喘气。他抓扶着墙 壁走,脚在水中摸索前行,拍了几家邻居的门,毫无反应,这种天气睡得那么死那 么安稳,仗着住的是高楼又比别人的牢是不是!死到临头谁都一样。范进贵张开喉 咙拼足劲叫门,想当救世主,然而狂风将他的叫喊吞吃了。他泄气地往回走,幸好 没闪坏腰,后悔当初没盖个四五层,盖得起么。不然现在不可一样安睡风雨之中么, 即使洪水来了也可抵挡一阵,柳先生的人算不如天算。范进贵用毛巾塞实门缝堵住 渗水,盘腿坐在床上,庆幸床是用上等杉木做的,浮力特别好,好采当初没买现成 的,要买的是张铁床,万一只有葬身海底,可省却绑石头,阿叔就是这样海葬的么。 “你们睡吧安睡吧,只有我依着这张杉木床飘浮而活,因我醒着,”他在心里默念。 柳依在调色板上调颜色,心中并没有要画的对象,她只是胡乱地调着颜色,没 出现令人满意的,或者根本就没想到满意不满意,只不过如孩子玩泥浆,这样子能 让自己开心!风卷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有一缕长发沾到油彩了,她只好放下活儿 关严窗门。这时见一块红色和一块黑色的塑料薄膜挂在防盗网上,背景是黑漆漆的。 风力比天文台预测的猛烈多了。当然,所谓天意难测,岂能让人算计得那么准确, 若然,人类不反转了天才怪,不知老爸回到单县没?柳依惦记父亲的安全,再没心 思玩“泥浆”,在客厅里拨电话,老韩正在书房看书,听到拨电话的响声,老半天 没听到人声,换过一本侦探小说看,将科幻小说丢在一边。柳依又回到画室趴在窗 边隔着玻璃看风舞,起初看不到什么,熄了无影灯,只留一盏散光的烛火一样的亮 着。风多象贪玩的孩子,卷了许多杂物聚在半空翻跟斗。这眼睛是越看越明亮,半 空中不但有各种形状的东西而且五颜六色,是风暴赋予它们全新的生命,将平凡无 奇的它们变成风中的精灵,柳依忍不住心驰神往,灵魂已经乘风而去,御风而行。 “哗!”一记脆响,花坛里的一株高大假摈榔被连根拔起,棕桐和丁香斜拖在泥水 里,蔫得象扫把。突然,室内的灯光眨闪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雨水在闪 烁寒星的光。一定是风吹倒了高压电铁塔,吹断电缆吹跑电线,此时此刻人们陷人 世界的另一面,也许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纪,虽然短暂,或许可以当一刻风中的精灵 自由舒展、快乐无忧。柳依激动万分,猛力推开窗门。欢迎风儿进来,风挟着雨点 跑进屋来了,吹乱她的长发,吹走身上的丝质长袍,风仿佛在鼓动更大的劲儿要吸 她走,架上的画布、桌上的画纸在发出咧咧的欢呼,它们在屋里奔跑,那是围着篝 火跳踢踏舞的舞姿。“风——吹呀——留给我崭新的世界,崭新的人生!风啊……” 声音沙哑着,这是谁的声音?柳依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喊叫。“依依、依依。”是 谁在呼唤?柳依茫然地转过身体,抓着窗栏杆的手一放,让风吹跃在地上,“依依、 依依”有人在轻柔地呢哺,她来不及站立,抬头见门边站着一个人,他笔直地立着, 轮椅在身后;他在迈步,想扶起她,她看到他眼里有泪花的莹光。 悔生将钥匙插进锁孔,心里有点怕,迟疑了一下,轻轻推开门,猛然吸到一股 浓郁的酒香。噎,原来醉酒,难怪不接电话,心下暗喜,在鞋架上取下软底拖鞋穿 了,恰好钟楼的钟“口当当当……”清清楚楚地敲了十二下。这钟该撤掉的,老制 造噪音又爱缠住耳朵,那么大的风怎不吹倒它?天哪!这屋子又问又黑,叫人快窒 息了呀,两层窗帘拉得密不透气,他很少这样,往常刮风下雨他还开窗,至少也留 条缝。他卧室的门开着,已经没空理睬这些闲事。悔生轻手轻脚走进卧室,心在突 突狂跳,胸脯急剧起伏,使高耸的地方似乎要掉脱下来。醉死了吧?那才好,已经 令人热血沸腾。这房里毫无声息,凝固而冰凉。她一把拉亮床头柜上的灯,台灯是 一瓣红唇,干吗不做成阴唇样的?不更直观!明天非找了来换上不可,没有就订做 吧。他规规矩矩躺在床上,西服穿得那么四正,领结也没松,在哪里喝的酒,这么 正规?他睡得真香,嘴微张,真是爱煞人,悔生捧住吴杨的脸情不自禁俯身亲吻。 他不会毫无反应的,他睡着出奇地安静,他几时如此老实地安睡过!悔生全身的神 经绷紧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转而捉住吴杨的手揉捏着,往他的手腕上摸。 “不好,天哪!”悔生低沉地叫,手颤脚软地掀开被子,一身洁净笔挺的礼服,解 开他的外衣,白衬衣上有一个血十字。“血痕!”梅生跃坐在地上,“嘭”心口让 血痕挥舞大铁锤猛击一记,伸手要触摸血痕下的皮肉,她犹豫着,手在微微颤抖, 没有勇气,手缩回来了,让最后的一点希望支撑着悔生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拿起电话拨叫救护车,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手心还有点温,就在这一刹那,她的 身上突然浮现一种高贵端庄的韵致,这种难得的美在悔生身上是不曾有过的,她披 着这爱的神圣的光环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要让这双手永远暖、暖!“让我的热血 烙着你吧,杨杨。”想到“血”她又盯着白衬衣上的红十字,怀疑那是假的,假的, 对!我真傻。悔生突地站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拉开抽屉翻,到床底找,在厨房 寻寻觅觅,最后用手在马桶里掏。他用来切腹的刀,让水冲进阴沟里去了吗?悔生 也要试一试它的锐利,不!这一定是他的恶作剧,他一定想载人吉尼斯世界大全。 她放下心来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手指的冰硬却刺了她一下,他转眼间冷却了,也把 悔生冻僵。她僵坐着,两眼突兀木木地望着心爱的杨杨。来吧!摄了悔生的魂魄去。 她掰开他的眼皮,往日闪亮的星眸暗淡凝固,里面并没映出悔生的影像,他是摄了 柳依的倩影而去,再不需要悔生的了,只怕悔生跟了你下地狱,你也不会在乎。救 护车的招魂曲飘进屋里了,心在尖叫,心在哀嚎,灵魂在尖叫在哀嚎,杨扬,悔生 要手握招魂幡一身缟素坐在屋顶为你招魂‘“魂兮归来,爱兮归来”把血耗干把泪 流干,扑通倒地身亡,何等痛快淋漓、慷慨悲壮!可惜做不到,还必须“顽强”地 活着,活着的人死了,死了的人仍活着,在这消失了爱的人间里。“砰砰砰……” 救护车的来人在插门,他们必定抬走杨杨,整乱他的发丝、他的衣服。悔生趴在吴 杨身上抱着他,“要是真有神话,让我溶进你的躯体里去吧。”她吻着他,泪水流 进他紧闭的眼、嘴,哺哺地说:“杨杨,我真的好爱你,我惟一的爱……”此时此 刻完全没有因肉体交溶的激情麻醉,真彻地体味到渗入骨髓的爱恋。最后的诀别, 最后的热吻,她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他口里竟含着一块金牌刻字“柳依,我的至 爱”,抱着他的作最后诀别的却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的至爱和梦想范柳依。 朦胧之中,范进贵听到小巷里传来孩子可爱悦耳的嘻笑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院中的水退了,打开院门,四五个孩子正在路中的水坑抓鱼抓虾,树木全倒了折了, 屋边新种的杨树柳树被连根拔起失了踪,地上只剩下一个个小小的水洼。然而沙滩 是热闹的,许多狗儿和孩子在那里奔跑,沙地上陈卧着许多难得一见的贝壳和珊瑚, 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塑料玩具,海水浑黄失却往日碧蓝的风彩,风榨干了它们的活 力,它们需要休息。范进贵在沙滩跑起来,他要到单石去,但他迷路了,他兜兜转 转,看到妈祖庙的屋顶变成“天窗”,禁山的石柱全倒了;红土坝平了,变成斜坡, 水井填平了连井沿的乌石板都无迹可寻,单石在哪儿?从远处的海面那“龟”、 “蛇”两岛的位置推测,斜坡下面的大水坑就是“单石”,范进贵站在坑边,望着 苍茫无际的大海,连发狂发疯的力气都不存在了,一动不动如一尊泥塑,让云霞包 围的太阳也是忽明忽暗。几个孩子走上来了,“爷爷,你刚才在找什么?我们帮你 找!”他们绽着笑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