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父亲和王阿玛学成回国的时候,宣统还在皇帝位子上坐着,我的祖父刚刚过世, 依着惯例,父亲承袭了祖父镇国公的称号,代降一等,被封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 是不用上班的,不多不少的俸禄也按时拿着,这就注定了父亲的闲适无为,注定了 他在事业上没什么大出息。 王阿玛回来,理所当然地接管了王家的产业——京津沪三处叫做“和瑞祥”、 “锦瑞祥”、“长瑞祥”的大绸缎庄,做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少东家。 中国的丝绸锦缎一直是宫廷服装的主打,千百年来几乎无多改变。自光绪以来, “和瑞祥” 的料子几乎四成供应大内,所以“和瑞祥”料子采办得就考究、精细,集中国 南北之精华,非其他绸缎庄能比。 我们的老祖母在做姑娘的时候和端康太妃是朋友,太妃闷得慌了,就将祖母叫 进宫去“陪着说话儿”,祖母进宫有时半日便回,有时一住半月,时间的长短全看 太妃的高兴与需要。有一回,祖母从太妃处回来,捎回两匹洋布,说是太妃的赏赐, 原来洋人将洋布送到了宫里,送到了太妃的眼皮底下。祖母说洋人的布料轻柔、精 美,比国产的漂亮,她一直以为中国的缎子是最好的,苏杭江宁,供着北京,供着 宫里,几十辈子传下来的,无一更改,没想到,跟外国的东西一比就不行了。 父亲的第一任夫人瓜尔佳氏看了那些布料爱不释手地说,这颜色,怎么染上去 的? 这质地细得跟云彩似的,轻得一点儿分量没有,中国料子上的花不是绣上去的 就是织上去的,还没见过印上去的呢。 祖母说,洋商人除了棉布还有呢子,羊绒呢子。但是大清国的人从来不穿呢子, 它倒可以做轿子,防水。洋商人说了,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种颜色,说他们国家 的印染业是最发达的。 瓜尔佳母亲问洋人干吗往宫里送这些料子,祖母说他们要通过朝廷,从各口岸 大量进口这些料子,给中国人穿。瓜尔佳母亲说这样的料子一定很贵,祖母说比中 国的便宜几倍。瓜尔佳说,那洋人不是亏了吗? 漂洋过海地运过来,纸似的卖出去, 他们图的是什么? 祖母说,他们为的是友好,和大清国的友好,他们热爱大清的朝 廷和百姓。 瓜尔佳母亲说,话说得不错,可洋人的心思让人总揣不明白。 祖母将太妃赏赐的花布赏给了即将出世的长孙“做小衣裳”,瓜尔佳母亲肚子 里正怀着我的大哥。 父亲多了个心计,将其中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学那里。他同学的生意正 做得如日中天,名声大振。 学过经济管理的王国甫在经营上比他的父亲多了些手段,多了些眼光,他提出 了“明码标价,以货盈人”的经营原则,传统中国的商业方式是标货不标价,顾客 买货先得“问价”,而“价” 又是由商家“说”的,这就难免有了很大的随意性,让顾客的心里有了疑虑, 有了不信任感。王阿玛学习东洋,标出价格,看似小事,却让买主一目了然,方便 之外便是踏实。商界还有话说,“货不压库利自生”,王阿玛将他父亲留下的“和 瑞祥”的库存在半个月之内大甩卖甩了出去,以便腾出地方装新货,在采取薄利多 销方针的同时,对店员管理也学日本的办法,“号规”严明,即“和瑞祥”的店员 上班要提前半个钟头到达,站队背诵店规,店员一律要剔光头,穿长衫,说话不许 高声,不许吃生葱生蒜,不许吸烟喝酒,上班身上不带钱,不许结交不三不四的朋 友,工作时间不许会客,亲戚朋友来购物必须由其他店员接待,本人买商品需开具 发票,经别人检验才能拿出店门……在新掌柜的经营下,“和瑞祥”的影响迅速扩 大,顾客盈门,生意红火,盈利比在他父亲手里时翻了一倍。 父亲到箍筲胡同王家时,王阿玛正坐在院子里选布样,父亲将带来的花布给他 看,王阿玛仔细地审视花布,说是英国莱尔兹纺织厂的出产。父亲说,都是棉花织 出来的,人家的怎就这么精美? 王阿玛说,人家的机器先进,工艺精湛,咱们比不 了,咱们的布还是窄面手织布,印花也简单……说着,拿过旁边的布样让父亲看, 说这本是英国毛呢样,那本是丝纺样。 太阳光底下,那些布样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阿玛说,下个月他准备在上海和北京两个铺子分别进30匹英国色布和丝绸, 看看行情再说。父亲说这样便宜的料子30匹进得少了,王阿玛对父亲说,四爷,我 是想……买布不如买机器,中国的棉花不比英国的差。 父亲说,你要办工厂! 行吗? 办厂子得要钱,要机器,要地盘,要人。 王阿玛说,中国除了机器没有,其他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