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贝利亚尔书(4) 它若是活物的话,生命应该还没有完结,只不过奄奄一息而已,因为我仍能 感觉到它微弱的心跳、脉动和呼吸。它似乎经历过一场异常凶险的殊死搏斗,衣 服虽然华贵却是残破不堪的,布满了被焚烧、撕裂及割破的痕迹。而透过这些挂 在体表的流苏似的金属布料,跃入眼帘的是一块块黑糊糊的龟裂的肌肤和一个个 仿佛哀嚎的嘴巴般凄厉地张着的伤口,一股股靛蓝色的温热血液好像一支支离弦 之箭一样从里面疾射而出。 相信无论谁不幸遇上这种事,都会和我一样手足无措。跟前的若只是一个人 类,那么你所需要面临的选择也不过两种而已:大发善心或者明哲保身。但现在 难度却大了许多,因为还有一样可怕的物事像强有力的毛茸茸的大手般狠狠地拽 住我犹豫不决的心,那就是——对未知的好奇。 我蹲下身,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去接触它,以便可以了解得多一点儿(在找医 生或者工程师之前,我必须先搞清楚:它到底属于什么,真正需要的究竟是哪一 方面的人?),但在与其仅剩下半厘米左右距离之处却不禁停住了。顾虑在我的 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我是否应该帮助它,即使这只伤痕累累的大股大股地流淌 着鲜血的金属怪物的确是一个垂死的生命?同情心以及所谓的良知都只不过是一 种空洞的虚荣而已,加上那一丁点儿的毫无实用价值的好奇心,难道就真的值得 自己去蹚这摊浑水吗?若仅仅是花费若干金钱的话,那倒没有什么可吝啬的,但 谁又知道接踵而来的还会有些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萌生了把凝在半空的手收回来的念头,却又难以抽回分毫。因为另一个念 头已开始侵蚀我:虽然好管闲事素来称不上什么美德,甚至是大多数人类嗤之以 鼻的行为,但却是我自幼的一种向往。尽管常常会以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为由推 托,不过,在未真正面对麻烦之前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确实惹不起呢?即使仅仅是 虚荣心作祟,救死扶伤所获的满足感毕竟是非常巨大的,难道这种即将爆发的强 烈的快感还不足以引诱你投下一次盲目的赌注吗? 终于,虚浮的借口战胜实在的理由,我明知故犯地跳进奋不顾身的选择。 然后,就是徐缓地堕入一场最清醒的噩梦之中,从我的食指首先碰到它那张 苍白而英气十足的脸蛋儿开始。 以我的食指与它的碰触点为中心,金属面孔上的肌肤竟然泛起了一圈圈不可 思议的涟漪。更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手正在逐渐地下沉。我完全感受不到已没入 它体内的那部分肉体,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暂时还剩余在外的身体也正被一 股巨大的引力凶猛地拉扯着。任何的震惊和恐惧在事后的回忆中,总是会被削弱 的,或许这是人类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模式,但每次当我重提到这个场面时,肢 体就不禁颤抖起来,大颗大颗晶莹的汗珠接二连三地沿着额头、喉咙和侧腹下滑, 犹如毛毛虫们拖着刺痒的尾巴在我身体上爬行。 我竭尽全力地挣扎,却宛若沼泽里的罹难者一样越陷越深。我试图放声呼喊 求救,虽然明明知道附近不大可能有人(即使有,也很少会愚昧到像我这样自找 麻烦的地步),但嘴巴只是徒劳地张翕着,嚷不出只言片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的肉体一点点地消失,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类剥去了头盖骨正津津有味地蚕 食着的猴脑。只不过食客的匙子是从上而下:大脑皮层——胼胝体——松果体— —四叠体——脑桥——延髓,我则是由某一只手开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被吞噬的肉体越来越多。我已感觉不到自己那颗由于 惊恐而跳得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因为此刻我只剩下一个无助的头颅孤零零地晃 动在冷酷的金属脸蛋儿上。风吹动它那一根根狰狞的发丝拂向我充满绝望神色的 面孔,仿佛一尾尾凶猛地吐着黏稠信子的毒蛇。我们的嘴唇贴得很近,鼻子紧紧 地挤在了一起,它的每圈眼眶里镶嵌着的只是一片淡红色的透明金属,散发着空 洞而死寂的阴森。 用不着多久,我连视觉也消失了,只有眉毛以上的那一圈脑壳还呆在外面静 候着被吞噬。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到、舔不了和摸不着而又明明白白清 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苟延残喘在一个完全无法扭转的绝境中。这种感觉不知道你是 否能够理解,但它已超出了我的语言表达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