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虫子的二三事 蟲子的二三事 我想见的而又不敢见的人,始终没有来,那就是堇子和我的女儿。我不知道 我还爱不爱她,更不知道她还爱不爱我,那个因为写《洛丽塔》而出名的弗拉基 米尔·纳博科夫在形容一段死了的爱情时,是这样说的:它就像一个被取消了的 暗淡晚会,就像一个下雨天的野餐,又像一个平凡而单调的演习,像一块泥巴包 裹着的童年。我们是这样吗?我回答不上来。我真的回答不上来,让我再想想吧。 西西简直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摆动着僵硬的膝关节殷勤地招待着我的客人 们,而我,脑子却不在这了,这时候的我,心灵深处比我独处时更空虚更冰冷更 孤苦伶仃。我宁愿去琢磨一个抽象的概念,一出喜剧,一张清朝的老照片,以及 胡利奥·科塔萨尔的《跳房子》里的某个细节或夏洛蒂·勃朗特的书中的某幅插 图…… 你太自私了,你怎么只想你自己呀,我的一个朋友当我表示我即便身体好起 来,我也不想再去做书商了的时候,愤愤地谴责我,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晃荡着。他是个作家,笔名叫格林,他所有的书几乎都是我出的。 我自私吗?我不但给他出了三本书,还花了三次钱租用了宾馆的会议室给他 召开作品研讨会,会后请客吃饭就不用说,我真想照着他一双近视的有悲剧色彩 的眼睛来一拳——靠,你的每本书我都积压了一大堆,可是你却到处吹嘘说,我 从你这发了大财,光雪铁龙就够买五十辆的了! 但是,这种具有杀伤力的话,我说不出口,我的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要是 我能够畅所欲言,想什么就说什么,怎么痛快怎么说,我就不会得病了。我这人, 大毛病没有,就是有那么一点娘们儿气。 还好,格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说他先走,明天再来,来给我送他媳妇 特意给我包的韭菜馅儿饺子。 我刚松了一口气,伸个懒腰,想叫自己舒服一下,一个陌生女人又来了,进 门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头就像攀缘植物一样的附在我的手上。她的脸庞和她的体 魄都很壮观,宛如一辆辚辚的囚车疾驶而来,到我跟前戛然一下来了个急刹车。 我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迅速地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她的档案资料,她自我介 绍说她叫几何,是个专栏作家。你听说过吗?她问我。没听说过。她又提了一个 名字,问我听说吗?当然听说过,她提的那个名字是所有识字的人都熟知的,因 为语文课本上就有他的作品。她说她是那个作家弟弟媳妇的表姨的侄女。我赶紧 在我的记忆库里给这个侄女建了个新文档。她说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跟她离婚了, 丢下她和她的孩子拂袖而去,她的孩子才五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在跟 神甫告白似的,显然是怕人听到。 我像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听她说,我现在带着个孩子,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 没有。这时候,她的眼圈红了。我能做的就是跟着她唏嘘叹息。这娘们正悬浮在 被毁灭了的过去和难以设想的未来之间,徘徊。 你需要钱是不是?我问道。 她说是。 你要借多少?我又问。 她赶紧解释说,她不是要借钱,而是她有一部长篇小说新作,叫我出。她的 脸色很灰暗,酷似一幅蚀版画,这就更强化了她的楚楚可怜。 好,你把稿子拿来吧,我说,我知道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西西就总说我,说 我的耳朵根子软。我一直有逆反的心态:见得志的人表现出来骄横而傲慢,我就 恨不得他倒霉;而遇到倒霉的人垂头丧气又禁不住想帮他一把,叫他东山再起。 在匆忙的迎来送往中,好几次我都想操起电话,给昆虫打个电话,当然最好 接电话的是他表妹,可是一想到她手上戴着的订婚戒指,就又犹豫了。 病房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在午夜,护士第三次来查房的时候。那个名字 叫迢迢的厉害护士硬是把所有客人都驱逐出境,而且是连推带搡,我才终于享受 到了片刻的清闲。躺在床沿上,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在墙角有 一些小动物在蠕动,很快,我又在窗台下面发现了另一些相同的小动物,只是它 们不属于一个部落就是了。那是蟑螂。根据我漫长的三十多年的人生体会:凡有 人群的地方必有老鼠、蟑螂和蚊蝇,无疑。 这些蟑螂,在以后枯燥的岁月里,给我带来了不少的乐趣,我可以识别他们 谁与谁是亲戚,谁与谁是情敌,以及谁与谁是一对恋人,我甚至给他们起了名字, 比如瘸了一条腿的那个叫谷崎润一郎,经常围着我的咖啡杯打转转的那个叫太宰 治,喜欢往电视屏幕上爬的那个库普林…… 一句话,闲,闲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