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怔怔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一时不能动弹。 文美早已经听得一脸的震愕,又惊又疑地看看我,“你还不快上去叫住他?” 我犹豫了一下,冷笑笑,“放心,他不会去死的!” 文美不能置信似地又惊又气地望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心肠太硬了一点了?” 一边说,一边转身去追唐可德,“喂——唐可德——唐可德——” 我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目送文美的背影渐渐追近唐可德的背影,才转身,过马 路,瑟缩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我心肠硬?哼,我太清楚唐可 德了,再失恋十次一百次,他也不会去死的,贪杯——贪色——贪生,自古是连在 一起的,这些年来他爬得这么辛苦,刚刚咸鱼翻身,他会舍得去死?还有,他跟陈 薇睡觉关我什么事?我跟他的事,一开始我就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拒绝他只是因 为我没有爱上他(如果你没有本事令我爱上你,我为什么要陪你玩?),可是他总 以为我是嫌他穷没出息。 更何况,跟陈薇那样的电视红主持玩在一起,他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矫情! 占了便宜还要卖乖,A处占着便宜还惦记着B处,睡着A女,想着B女,最好 能一箭双雕或多雕。 只有一个解释:贪婪。 一个贪婪的(才获得新生的)人,他会舍得去死?鬼才信!如果文美因此觉得 我冷血,只不过说明她比我天真与妇人之仁罢了。 我抬头看看天,夜空是深蓝色的,很干净,稀疏的几颗星星,晶亮如钻,硕大 的月亮静静地趴在逶迤连绵的弄堂屋脊上,看上去有点缺、有点黄、有点冷、有点 倦,还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一年又到头了,光阴似箭,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都是 怎么过的。 我叹了一口气,过十字路口,自乌鲁木齐路拐上愚园路。 走至弄堂口,忽然听见有人叠声叫我:“哎——陈蔷薇——小陈——小陈——” 我恁地一愣,抬头,原来是房东乐为娥正站在门房口朝我招手,我止住步子, 吃惊地问:“乐阿姨,你什么时候来的?” “噢,我来了有一刻钟了。”乐为娥肩膀上挎着一只尼龙布挎包,一颤一颤地 趋近,“妹妹,侬刚下班啊?”她照例讲着半调子的沪式普通话。 “嗯——”我含糊地点点头,问:“孙伯伯没打电话跟你说吗——今天要晚一 点?” “噢,说过了,我因为呆在我阿妹屋里也没什么事,所以就早点出来了,妹妹, 这么晚下班,夜饭吃过了勿?” 我点点头,“吃过了,天可真冷。” “唉,格天冷煞得来,‘一九二九喝老酒,三九四九冰上走’,数九寒天是冷 哦……”她感慨地唠叨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我往弄堂里走。 楼梯间的灯这两天坏了,到处黑灯瞎火的,我领着她一点点地摸索着上了楼, 开门,开灯,开空调,一边找拖鞋给她,一边招呼她坐,然后倒一杯茶给她。 “哟,妹妹,侬屋里弄得清爽来,哟,还有玫瑰花……”她一半羡慕一半献媚 似地四下张望着,一边捧着茶杯子背着挎包在沙发上坐下去。 房租三个月交一次,一年春夏秋冬一季我各见乐为娥一次,每次她右边肩上都 挎着这只灰黄色的尼龙布挎包,那包好像长在了她身上似的。 我从抽屉里将早就预备好的一只信封递给她,“三千六,乐阿姨,你数一数。” 她放下手里的茶,仔细地数着信封里的钱。 我立在一边等着她将钱过数,一边上下看看她,她头发浓密,五十岁的女人了 还留着长头发,头发生得浓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只胡乱挽了个蓬松的髻在脑后, 看上去披头散发的,左眼睛有点歪斜(据她自己说是从前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跟丈 夫吵架哭坏的),一脸松弛的皱纹(因为脸架子大,显得皱纹一块一块的),眉梢 眼角嘴角都带着苦怨气,加上衣着暗淡,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寡妇似的气味。 因为点点滴滴陆陆续续地从她嘴里知道了一点她的事,我是有点同情她的,她 丈夫是农村出身的转业军人,脾气暴,因为结婚转业到上海后当了一点小官,便开 始嫌弃她(嫌她只是一个纺纱女工),她不服(因为若不是当初娶了她,他转业后 是不可能调到上海来的),于是两个人一直针尖对麦芒地吵,吵得很厉害,打得亦 很厉害,经常头破血流(吵得眼睛红起来他会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熬到儿子 中专毕业有了工作,终于离了婚(一半也是为了踏上房改政策出台前他丈夫单位最 后一次分房的末班车:离异可弄到一套房子),可是,离婚后她却仍然一直在家里 住着,不过是搬到了阳台上,两个人还是一样经常地吵打,她的兄弟姊妹都劝她搬 出来自己独住,可是她不肯,宁愿在家里受气挨打“也不愿意让那个老家伙称心如 意,把别的女人往家里带”,她丈夫比她大八岁,姓孙,我见过一次(租房子签合 同的时候他陪着她一起来的,似乎是怕她在合同上面拎不清吃亏),看上去倒并不 怎么像似下得了毒手打女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