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这一击似乎很中要害,他马上变了脸色(像似挨了一巴掌),悻悻地瞪着我, 手指僵在我的面颊上。 我别了一别脸,甩脱掉他的手指,“反正我不喜欢你那副八面玲珑老气横秋的 男主人姿态,别人会以为我跟你同居已久了。”说完,我站了起来。 若是名正言顺的小夫妻,还能痛快淋漓地吵一架或打一仗,可是,现在这种关 系……说见不得人吧,不尽然,说见得了人吧,亦不尽然,吵不起打不起,躲也躲 不起——屋子只有这么一间(低头不见抬头见),想避开一会都不行,我颓然地叹 了口气,打开门,走出去,施施然地上了后面的晒台。 晒台上啰啰嗦嗦地晾满了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物,靠北的栏墙角,一个男人 正蹲在地上敲敲打打地给盆花换土,摊了一地的黑泥与大小不一的黑瓦盆(大概这 栋楼的晒台上的花草一大半都是他家的),听见我上去,他抬头看看我,又瞥了瞥 我裹着白纱布的右脚,然后继续低头忙他自己手上的活计。 这是一个地道的上海男人(上海男人,无论士农工商卒,似乎一看就是上海男 人,因为眉目唇齿间的那股游刃有余的圆滑世故与精明气似他们的标签),生着一 张棱角分明的酱黄色的国字脸,可是他是住底楼还是住二楼?这栋楼里的二十四户 住家,除了隔壁的孙阿婆,我一直弄不清谁是谁。 一大片晒物中,我找到自己的白棉布床单,收了,仔细地叠好了抱在怀里,床 单上有淡淡的香味,是阳光与洗衣粉的清洁温暖的香味。 靠西的墙角,纠纠缠缠地生了一大片迎春藤,灰褐色的枝条一根根的纠纠缠缠 地伸出强韧开张的线条,根根枝条上烟花似的爆放着金黄色的小花,如火如荼。 楼墙外的一株拔地而起的梧桐树,枝杈间亦开始打花苞了,一朵朵的,淡淡的 紫色,只得鹌鹑蛋一般大。 风的密度似乎开始稀薄柔软了,风中隐约含着一丝甜绵含混的花粉气,一蓬蓬 地吹在脸上,有种类似被抚摸的感觉(不带一丝欲念的抚摸)。 太阳正在开始落下去,傍晚正在降临,但是天边却不见半片晚霞,天空仍然呈 新鲜透明的淡瓦蓝色,看上去高远而辽阔,春日迟迟,春天一来,黄昏即将日渐悠 长似缓歌了。 是的,不知不觉的,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唐可德来了,似乎有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我赢了,不费一枪一弹, 我什么也没做,即将一个男人从上海滩最红的电视女主持怀里“抢”了过来,这个 男人,他说他只爱过我,一直都是,他跟彼女在一起,总是她送他礼物请他吃饭, 现在他在我家里,他在给我做饭。照说,我应该觉得快乐——至少比前阵子快乐一 点才是,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我爱唐可德吗?如果我爱他,为什么我不快乐?我 不爱他吗?如果我不爱他,为什么我要跟他在一起? 且先不去追究(深挖)关于爱情的抽象问题,先说说具体的细节问题。 我一个人的时候,一室户的窄屋虽然算不上什么豪华香闺(虽然亦捉襟见肘了 一点),但至少可以收拾得一尘不染清清净净的,可是,现在凭空多出了一个魁梧 壮悍的男人,巴掌大的屋子忽然缩水似地变得只有弹丸似大,摩肩擦踵磕磕碰碰的。 如果仅是挤一点,似乎倒也可以忍受,关键的障碍,是他的脏臭。 是的,我嫌(简直厌恶)他脏臭。 因为上班要扛摄像机,他现在只能穿运动鞋(耐克与阿迪达斯各一双轮换着穿), 每每一回来,脱了球鞋,整间屋子即弥漫着一股脚臭味(脚臭,鞋袜也臭),说了 他几次,他后来有点自觉起来了,进屋脱了鞋,即用一只塑料袋将鞋子装起来藏到 门后头的角落里,然后拎着拖鞋去卫生间洗脚、换上干净的袜子再出来,可饶是这 般,那脚臭味仍似若隐若现的无处不在。 如果只是单纯的脚臭倒也罢了,偏偏他还喜欢天天往身上喷一种叫“毒药”的 香水,浓烈的香水味混着浓烈的脚臭,弄得我的床单被套什么的到处一股讲不清道 不明的复杂气味,隔三差五地下水洗,亦洗不清。 简直忍无可忍。 终于,这天晚上,我郑重地警告他:“如果你还想碰我,请你以后别往身上喷 香水了。” “又怎么啦?” “难闻死了!” “什么,难闻?我喷的可是CD呀!”他还很冤枉似地嚷嚷。 “CD很了不起吗?在上海,这是连素质高一点的保姆都知道的名牌,你那奶 娘的品味不过如此。”我忍不住刻薄地凶他,除了CD,他还知道什么? 他瞪着我,不响。 “醺得人喘不过气来,农药似的!”我又补了一句。 “浓得窒息,所以才叫毒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