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他将车开得几乎贴着我的脚后跟缓缓停住了。 我的心怦怦怦地疾跳起来,隔了这么久,他终于主动出现了,除出紧张,我心 底多少还有一丝辛酸的欣慰感(原来他并没有完全忘记我),我匆匆拿眼角瞥了一 瞥挡风玻璃,玻璃后面正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镇定自若似笑非笑的中年男人的 面孔,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上去与他打招呼,一抬头,蓦地又怔住了,他并不是一 个人,后座还坐着一个戴太阳镜的女人,一个穿白衣服的长发女人!我的心一阵狂 跳,全身的血液直往脑仁冲,头晕,手脚冰凉,灵魂出窍,身体被抽空了似的一阵 发轻(轻得即要灰飞烟灭了似的),我挣扎着做了一个深呼吸(暮春的黄昏,空气 还是冰凉的),定定神,趿着拖鞋,也顾不得绕路了,踩着那堆脏兮兮的甘蔗皮即 踏上了行人道,三步并作两步,仓惶地逃进弄堂。 我一路落荒而逃,脚趾尽量用力“抓住”棉拖鞋,鞋子总算没飞掉,一直踉踉 跄跄地逃至弄堂深处都没敢回头,一鼓作气地爬上楼,扶着门框,一边喘着气一边 在手袋里摸钥匙,摸了半天也没摸着,正心急如焚,门却从里面自动打开了,一身 白衣的唐可德自门内探出头来,手上夹着烟,看看我,然后一声不吭地从门后面丢 过来一双室内穿的干净的花棉布拖鞋。 我擦着他的肩踱进去,换上新的拖鞋,然后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去, 惊魂未甫地喘着气。 唐可德在后面掩上门,一边吸着烟,一边狐疑地看看我,“怎么啦?慌慌张张 的?” 我抬眼看看他,他身着一件肥绰的白大褂(大概是以前在他舅舅店里的工作服), 虎背熊腰,耳朵上夹着一枝香烟,嘴上叼着半枝香烟,配上那副随时准备俯首待命 的马步式站姿(理发师的习惯站姿),完全一个悠然自得的剃头匠,我不由地皱皱 眉,心灰意冷地想:一个人的出身真的似烙印,永远洗不掉遮不住了? 唐可德大概被我阴晴不定的目光弄得有点局促起来,犹豫了一下,弯腰在茶几 上的烟缸里掐灭才吸了半截的香烟,然后顺势搭着我的膝盖蹲下,温柔地看看我, “到底怎么啦?脸苍白苍白的,嗯?”仿佛已经全然不记得昨夜的不愉快了。 我推掉他搭上来的手,嘲弄地问:“怎么,几天不穿剃头衣,身上又痒了吧?” 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还不是烧菜的时候油烟味太重了。”一边说,一边把手 从我的膝上挪到我的头上,又问:“刚才为什么一个人闷着头直往前奔,慌慌张张 的,跟见了什么鬼似的,啊?” 我怔了怔,“你看见我了?” 他点点头,“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 “没事你站在阳台上干吗?” “看你回来了没有,我好炒菜。” 我不响,沉默地看看他,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记仇”的迹象,似乎完全忘了 昨夜的别扭,一时间我只觉得茫然:到底是他没心没肺,还是“夫妻”之间根本就 是这么回事(认真不得)?可是我与这个男人并未在同一屋檐下孵多久,为什么却 已经有种“老夫老妻”了的感觉,为什么?难不成这就是俗话说的缘分:命中注定 我要与这样一个男人纠缠厮守至天老地荒?我疲倦地扶住额,不由地有点万念俱灰 起来。 “到底怎么啦?脸色这么差,哪儿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我疲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沉吟了一下,顾 左右而言他地问:“听说外面现在‘非典’闹得很厉害?” 唐可德点点头,“嗯,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北京死的人最多,现在全国上下都 人心惶惶的。” 我惊惧地看看他,“真这么恐怖,说死就死?到底是一种什么病?” “是一种可怕的呼吸道感染,先是发烧咳嗽,跟着就窒息而死。” “这么可怕?” “嗯,一旦感染,九死一生,所以尽量少出门,出去千万要记得戴上口罩。” 他一边说,一边探手摸摸我的额。 “干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热度?” 我拂掉他的手,“神经病!” “现在什么病都能得,就是不能咳嗽发烧,一旦咳嗽发烧,一去医院,不分青 红皂白,先隔离上十五天再说。”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转身进厨房,须臾,端 出来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的液体,“把这个趁热喝了。” 我皱皱眉,“什么东西?” “板蓝根,防‘非典’的,熬了三四个钟头了,药店都脱销了,好不容易才打 电话跟一个同事匀了两袋来。”说到同事的时候,他的语气似不自觉地透出一丝骄 傲,是的,他现在也有正儿八经的同事了(电视台的同事,以后人前人后说出去多 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