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柳果庆还在写短信,微光下,但见他蹙着眉,面色似有些不耐烦,是谁这么难 打发——他的(固定)情人?他的其他艳遇?还是他的那个形同虚设的荷兰老婆? 又一阵劲风含着雨腥气扑上来,凉意陡生,我抱住自己的胳膊打了一个寒颤, 忽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起愚园路的弄堂:突然爆发的炒菜声、小孩子蛮性 的啼哭声、川流不息的麻将声、夫妻吵架声……那些腌脏琐碎但亲切有人气的声音。 再腌脏的弄堂亦是可亲的,不像这个豪华阴森的陌生地方,一大片冰冷的石头 丛林,每一扇窗户、每一扇门都紧闭着,家家户户方正冰冷严丝合缝,像一个个严 实的墓穴,只不过里面安息着的是活着的有钱人,这些隐隐绰绰沉默矜持的灯光, 是他们在里面安居乐业不动声色的集体表情。 又一阵劲风扑上来,凉意似更深,远处隐约传来阵阵的雷声,轰隆隆的,低沉 粗壮连绵汹涌,仿佛一种可怖的蓄谋已久的神秘力量正在在远处累积膨胀蓄势爆发, 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柳果庆还在写短信,短而促的“叮”声进进出出,信息穿梭,他略皱着眉,似 有心事,谁对他这么神秘:有什么事不能接电话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谁又对他这么 重要:令他将一个处心积虑才复又狩得的猎物冷落在这暗夜的春风里? 风似乎越刮越紧了,灌木丛的窸窣声亦收紧了,雷声越滚越近,空气中的咸湿 味似乎亦越来越浓。 忽然,一道闪电横空蜿蜒着霹了下来,一瞬间,我瞥见了柳果庆的面孔:白色 的电光下,一张生着肥阔嘴巴的轮廓松弛(似浮肿)、气色浑浊、神色冷漠专横的 中年男人的面孔,这面孔只闪电式的活了几秒钟,可是,它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 此的陌生,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一声惊雷在头顶倏地炸开来,石破 天惊,仿佛要炸开人的灵魂似的,魂飞魄散中,我打了一个哆嗦,本能地趋近了抱 住柳果庆的胳膊,又一道闪电横空蜿蜒着劈了下来,我又瞥见了一张冷漠专横、浮 肿浑浊的中年男人的面孔,如此的清晰,又如此的陌生,魂飞魄散中,我又打了一 个哆嗦,跟着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柳果庆终于收起了手机,摸摸我的头,“怎么啦?” 我放下捂在脸上的手,睁大眼睛,看看他。 他冲我笑了笑,面孔在昏暗的夜色下又恢复到原先的淡定与温和,大概见我神 色恐惧,他温柔地又对我笑了笑,摸摸我的脸,“别怕,马上就到家了。” 我不响,默默地抱牢他的胳膊,默默地跟着他往前走,鹅卵石的小径幽暗而神 秘,路面的鹅卵石在昏幽的路灯光下闪着晶莹细碎的贝光。 又是一道闪电,跟着又是一声惊雷(仿佛要炸开人的灵魂似的),我不由自主 地又打了一个哆嗦,柳果庆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然后牵着我,在电闪雷 鸣中继续朝前走。 惊恐之余,我并没有觉得彷徨,只是有点辛酸,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游走太久的 孤魂野鬼,电闪雷鸣中慌不择路,正跟住一个半陌生的老魔鬼走向一个陌生的墓穴。 终于来到了最西边的一排公寓楼,这排楼只有四层,有点像那种连体别墅,走 至最西边的7号门栋,门栋口锁有玻璃门,柳果庆划磁卡,揿密码,我们才进了楼 (真安全,墓穴似的安全)。 底楼,B座。 又是大房子,又是四壁雪白色,又是天花板上一盏累累缀缀硕大的水晶灯,一 切简洁而华丽,但这次的屋子是复式结构,客厅里的楼梯盘旋九曲,似蜗牛的壳。 客厅里铺着柔软精致的米灰色的地毯,地毯上绣着大朵的粉红色的牡丹花,我 脱下脚上的BELLE芭蕾式软底布鞋(脚上创面的烫伤痂才褪,还不方便穿皮鞋), 赤足踏上去,不由得有些蹑着脚,以免踩坏了地毯上那些才开了一半似的牡丹花。 大概是看出我有些拘谨,柳果庆安慰似地在我腰上拍了一拍,柔声说:“等一 下洗澡,卫浴间有拖鞋。” 我没响,看看客厅深处的楼梯,紫檀木的楼梯,那么陡,又没有扶手,若是不 小心一跌足,恐怕会摔死。 他的房子可真多,他要这么多房子做什么?玩女人?可是如果只单单是为了玩 女人,去酒店开房间,岂不是更方便省事? 他引我在一张海棠红的羊皮沙发上坐下,温和地看看我,问:“喝点什么?酒 柜里有一瓶搁了70年的法国白兰地,要不要尝一点?”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忽然注意到茶几上一只硕大的水晶瓶里插着一大束马蹄莲, 一枝枝笔直地立着,足有三四十枝,白色的花苞矜持而沉默地含卷着,我不由地有 些发怔,为什么又是马蹄莲?为什么他所有的公寓里都插着白色的马蹄莲?这些花 是几时插上的?谁又是他此处金屋长住的阿娇?